《地海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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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彼岸-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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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刃把系船绳绕好收妥,又把船上其它小事处理好。这段时间,兴奋刺激之感有如拉紧的弓弦在他内心紧绷作响,最后他把那强烈的响声说了出来:「这种向导比较好,」他说:「比其它那些来得好!」
  雀鹰看他一眼,笑起来。「是呀,」他说:「我想,这一次我们不会走错路了。」
  于是,两人开始这场飞越海洋的重大竞赛:从海图未标示的浮筏人海域到偕勒多岛,一千多哩路之间,散布着地海最西边的所有岛屿。日复一日,白昼由清澈的海平面明亮升起,又沉入西边的红色里。在太阳金色的光环底下,在星辰银色的轮圈之下,这条船独自在海上向北奔驰。
  有时,仲夏的雷雨乌云在远处聚积,在海面投射紫色阴影。此时亚刃总会看见法师站起来,出声并举手叫那些乌云飘过来,好让它们把雨洒在船上。闪电会在这些云层当中闪跃,雷声会轰隆作响,法师会一直高举只手站立,直到雨水落下,淋在他和亚刃身上,落进他们预备的容器中,也打在船内、打在大海上,用它的暴力打垮海浪。他和亚刃会开心笑,因为船上食物虽然少,还足够,但饮水则缺。服从法师咒语的暴雨虽然狂野,却让他们快乐。
  亚刃对他同伴这段期间轻轻松松使用的力量感到奇怪,有一次便说:「我们刚开始这次旅程时,您一点也不运用法力。」
  「柔克学院的第一课、也是最后一课,是『有需要才做』,绝不多做!」
  「那么,这两课中间的教导,必定包括:认识什么才是需要的。」
  「没错。『均衡』问题必须纳入考虑。可是,均衡一旦被破坏,就要考虑别的事了。其中最重要的是『紧急程度』。」
  「可是,南方的巫师——现在大概也包括其它地方的巫师了——都已丧失他们的巫艺,连歌者也失去歌艺,为什么您独独还保有呢?」
  「因为我除了技艺以外,一无所求。」雀鹰说。
  过了颇长一段时间之后,雀鹰更为爽朗地说:「要是我不久就要失去巫艺,那么我会在它还保有时善加利用。」
  这时的雀鹰真的有一份轻松,也对他自己的技艺怀着单纯的愉悦。过去老是看雀鹰小心翼翼的亚刃,实在无从猜想他现在的这份轻松和快悦。巫师的心底以巫艺为乐,他们是巫艺家。雀鹰在霍特镇乔装,曾让亚刃非常不适。原来,对法师而言,那是游戏;对一个不仅可随意改变容貌和声音,还可改变身体与存在本身,随意变成鱼、海豚、或老鹰的法师而言,那是个微不足道的游戏。
  有一次,法师说:「亚刃,我让你看看弓忒岛。」说着,要亚刃注意看水桶表面。那只水桶的盖子已掀开,里面的水满到上缘。很多不怎样的术士都有能力在「水镜」之上显像,雀鹰也这样做,他显出来一座山岚环绕的山巅,耸立在灰茫海上。法师换一下影像,亚刃便清楚看见这座山岛的一处悬崖。那景象,好比他是只鸟——海鸥或隼鹰,在海岸之外的风中飞翔,由风中俯瞰那个耸立在海浪之上,有两千呎高的悬崖。悬崖高壁上有间小屋,「那是锐亚白镇,」雀鹰说:「我师傅欧吉安住在那里。很多年前他曾经止住地震。现在,他养养山羊,种种药草,并持守『不语』。他年事已高,不晓得现在还会不会在山间漫游。但假如他过世了,即使就在此刻,我也会知道的,肯定会知道……」但他的声音不太有把握,因为影像这时摇曳不定,宛如那片悬崖正在倒下。等影像清楚后,他的声音也随之清晰:「每年夏末和一整个秋天,他习惯独自登山入林。他第一次见到我,也是那样徒步而来。当时我是山村里一个不知世事的小毛头,他帮我找到我的真名——同时也给了我生命。」那面水镜这时显出的影像,宛如观看者是林间小鸟,由林内向林外观望的话,看见山巅岩石与山巅白雪下方那片陡峭的阳光草坡;向林内观望的话,就看见一条陡斜的小径伸入绿影和金点交错的幽暗中。「那些森林的宁静,没有一处尘世宁静比得上。」雀鹰神往地说着。
  影像淡去,桶内的水面上只剩下眩目、滚圆的正午阳光。
  「唉,」雀鹰带着古怪的失落表情,望着亚刃说:「唉,就算我回得去,你也不见得能跟着我去。」
  下午,他们看见前方有块陆地,低低蓝蓝的,好像一团雾气。「那是偕勒多岛吗?」亚刃问:心头扑扑跳得好快,但法师回答:「我猜应该是阿巴岛或节西济岛。我们还走不到一半路程呢,孩子。」
  当晚通过两岛间的海峡时,他们没见到任何灯火,空中倒有一股烟臭味,非常呛鼻,甚至肺部都感觉刺痛。天亮时,他们回头望,东边的节西济岛,在他们视线可及的海岸和内陆,一概烧得焦黑,岛屿上空有一层蓝灰色的烟雾。
  「他们焚烧田野。」亚刃说。
  「是呀,还有村庄,以前我就闻过那种烟味。」
  「西方这一带的人是野蛮人吗?」
  雀鹰摇头,「他们有农人,有城里人。」
  亚刃呆望那片焦黑的陆地废墟和天空下凋萎的树木林园,面容僵硬起来。「树木伤害了他们什么吗?」他说:「他们非这样为自己的错误惩罚草木不可吗?人类真野蛮,竟为了自己与别人之间的争端而纵火焚烧土地。」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导师,没有君王。」雀鹰说。「气度恢宏者与具备巫力者,都退到一旁或躲进自己内心,想透过死亡寻找门路。据说,门路在南方,我猜大既就是这里。」
  「这是某人所为——就是那条龙提到的那个人吗?似乎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如果这些岛屿有个君王,他就是一个人,这里由他统治。个人是要破坏、或是治理,都很容易,端视那人是『明君』或『昏君』。」
  法师声音里再度带有嘲讽、或挑战意味,亚刃的脾气被惹了起来。
  「君王有属下、士兵、信使、将领,他藉由这些属下进行统治。既然这样,这位……『昏君』,他的属下在哪里?」
  「在我们心里,孩子,在我们心里。我们内心那个叛徒、那个自我,那个哭喊着『我要活下去,只要我能活下去,让人间任意败坏去吧!』的自我,我们内在那个背逆的灵魂,躲在黑暗中,有如关在箱里的蜘蛛。他对我们大家说话,但只有少数人听懂,不外乎巫师、歌者、制造者与英雄豪杰这些努力要成为自己的人。『成为自己』是稀罕的事,也是了不起的事。那么,永远当『自己』,岂非更了不起?」
  亚刃逼视雀鹰。「你的意思其实是说,那样并没有更了不起。但请告诉我为什么。我开始参与这次旅程时,还是个孩子,当时我不相信死亡。但现在我已经多学了些事情,虽然不多,到底有一些。我学到的是:相信死亡。但我还没学到高高兴兴超越它,进而欢迎我自己的死亡、或您的死亡。假如我爱生命,难道不该厌恨它的终结吗?为什么我不能渴望永生不朽?」
  以前在贝里拉家乡教导亚刃击剑的师傅,是位六十开外的老者,矮小、秃头、冷酷。虽然亚刃明白他是出色的剑客,但曾有好几年,亚刃一直很不喜欢他。某日练剑时,他逮到师傅的防卫疏失,把他击败了;他永远忘不了师傅冷酷的脸上突然一亮,露出难以置信的、矛盾的喜悦、希望、快乐——对手,终于成为对手了!从那天起,击剑师傅训练他时,都很无情。而且每逢两人对打时,同样的无情微笑总会挂在那位老者脸上,亚刃如果加倍出击,那微笑就加倍明灿。现在雀鹰脸上就有相同的微笑。
  「为什么你不能渴望永生不朽?你如何能不渴望呢?每个灵魂都渴望永生,而且灵魂的健康就来自那股欲望特异的力量。可是,亚刃,你要当心,很可能你就是达成欲望的那一个。」
  「达成以后呢?」
  「达成以后嘛……就是这样喽:昏君统治,技艺遗忘,歌者失音,眼目致盲。看!土地荒瘠、疫祸四起,创伤待疗。一切都有两面,亚刃,一体两面:尘世与幽冥,光明与黑暗。这一体两面构成『平衡』。生源于死,死源于生,这两者在对立的两端互相向往,互相孕育且不断再生。因为有生死,万物才得以重生,无论是苹果树的花,或是星星的光芒,都是如此。生命中有死亡,死亡中有重生。没有死亡的生命是什么?一成不变,永存永续的生命?——除了死寂,没有重生的死寂,还有什么?」
  「但是,『大化平衡』怎么会因某个人的行为、某个人的生命而受到危害?那肯定是不可能的,这种事不容许……」他困惑地停住了。
  「谁容许?谁禁止?」
  「我不晓得。」
  「我也不晓得。不过我明了,人有可能做出多么邪恶的事来,单独一人就可以,我太清楚了。因为我自己做过,所以我知道。我曾经受同样的骄傲驱使,做了同样邪恶的事。我开启生死两界之间那扇门,只开了一个缝,一个小缝,就是为了证明我比死亡本身强大。当时我年少,没遇过死亡,与你现在一样……后来,要把那扇门关上,耗尽倪摩尔大法师全部的力量,取走他的巫艺和性命。你可以在我脸上看到那一夜为我留下的记号。可是它杀害的是大法师。啊,亚刃,光明与黑暗之间的门是能够开启的。只是要花力气,但确实有可能办到。至于要把它关上,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不过,大师,这与您当时做的,肯定不同——」
  「为什么不同?因为我是好人吗?」鹰雀眼中再度闪现了钢铁般的冷峻、鹰隼般的冷静。「什么样的人是好人,亚刃?不会行恶的人,不会开启通往黑域之门的人,内在没有黑暗的人,就是好人吗?孩子,重新再看一遍,看远些。你今天所学的东西,等到日后去你该去的方向时,将会用到。往你自己的内在看!先前,你难道没听见一个声音说『来呀』?你难道没有跟随?」
  「我是跟随了没错。但我……我当时认为,那……是他的声音。」
  「那是他的声音没错,但也是你的声音。假如不是用你自己的声音,他如何能隔空对你说话?如何对所有知道如何听他开口的人说话?就是那些术士、制造者和寻觅者,那些跟随他们内在声音的人。他怎么没呼唤我呢?不过是我不听罢了,我再也不要听到那个声音。亚刃,你天生拥有力量,与我一样,这种驾驭众人,驾驭心灵的力量,不就是驾驭生死的力量吗?你正当年少,刚好站在种种可能之间,站在影子境域中,站在梦境里,所以才能听见那个声音说『来呀』。但我老矣,做完该做的,挺立在白曰天光中,面对自己的死亡,面对所有可能的终结。我知道只有一种力量是真实的,且值得拥有——就是不攫取,只接受。」
  节西济岛已经远远落在他们后面,成了大海上一个蓝点。
  「那么,我是他的仆人。」亚刃说。
  「你是他的仆人没错,而我则是你的仆人。」
  「但他到底是谁呢?他是什么?」
  「我猜想,他是一个人,甚至就像你我一般。」
  「就是您提过的——黑弗诺的术士,召唤死魂的那个人?是他吗?」
  「很可能是。他很有力量,而且全全副力量用于否认死亡。他还懂得帕恩智典的大咒语。当年我使用这咒语时,年少又愚蠢,就让自己崩溃了。所以如果是个年长、强大而毫不在乎结果的人来使用,那他有可能让全人类毁灭。」
  「但您不是说过他应该已经死了吗?」
  「嗳。」雀鹰说。「我是说过。」
  他们没再多谈。
  那天夜里,海上满是大火。「瞻远」的船首激起强劲的海浪往后打,海面上,每条鱼的游动都现出清晰的轮廓,而且活蹦闪亮。亚刃用手臂抓着船舷,头搁在手臂上,一直观望那些放出银色光泽的圆圈和漩涡。他伸手入水,然后举起来,光线就从他手指微微流泄下来。「瞧,」他说:「我也是巫师了。」
  「那种天赋,你倒是没有。」他同伴说。
  「等我们与敌人相会时,」海浪不停摇曳闪光,亚刃凝视着,「我没有巫师的天赋,能对您有多少帮助呢?」
  打从一开始起,亚刃就一直希望,大法师选择他,而且只选择他加入这次旅程的理由,是因为他多少拥有一点与生俱来的力量,那是由祖先莫瑞德那儿承袭来的,而且会在紧要关头、在最黯淡的时刻派上用场。那样的话,他就能由敌人手中救出他自己和他的大师、以及全世界。可是最近几天,他曾再度审视那个希望,竟像从很远的地方去看那个希望,简直像在回忆,回忆很小的时候他曾渴望试戴父亲的王冠,遭制止时还为此哭泣。而如今,这个希望同样是个「时机不对」的、幼稚的希望。他内在没有巫力,永远也不会有。
  他能够戴上、也必须戴上父亲的王冠,以英拉德亲王的身分统治的时候,可能会来临。但现今来看,那似乎是一件小事,他的家也是一个小地方,而且很遥远。这想法并非不忠,事实上,他的忠诚甚至扩大了——因为他现在是忠于一个更伟大的典范,忠于一个更宽阔的希望。他还认识到自己的软弱,藉由那份软弱,他学到衡量自己的力量,结果发现他是强大的。不过,假如他一无天赋,那么,空有力量又有何用,岂非除了服效与不变的爱以外,就没有别的可以提供给他的大师了?他们正要去的所在,仅凭这样够吗?
  但雀鹰只说:「要看一盏烛光,必须把蜡烛带入黑暗。」亚刃试着用这句话安慰自己,但发现它没有多大功效。
  次日早晨他们醒来时,天空是灰的,海水也是灰的。船桅上方,天空呈现宛若猫眼石的蓝色——因为浓雾压得低。对北方人,像英拉德岛的亚刃、以及弓忒岛的雀鹰,这种浓雾实在像老朋友一样受欢迎。它轻轻罩住船只,所以没办法看得远。但他们倒觉得,待在一径灿亮的空间里数周,海风直吹,现在遇到这种天气,宛如置身熟悉的房间。他们正渐渐回到他们习惯的气候,可能已到达柔克岛的纬度了。
  「瞻远」航行其上的这片海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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