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舞是含美观、滑稽、寓意构成,可以支配观者的情感的,而非单调的。”徽宗听了赞许道:“很好!这是向来宫舞中未曾有的。”又问道:“这舞名唤作什么呢?”
小刘贵妃答奏道:“这个舞依着化装的不同,舞蹈的不同,它的名称也就各个不同。有的唤名做‘黄龙舞’,有的唤名做‘白狗舞’,有的唤名做‘青牛舞’,有的唤名做‘黑猫舞’,种种不一。此时不必尽举,如果陛下允许臣妾,将来教练成功,陛下当可一一知道的。”徽宗笑道:“这有什么不许呢?朕即把宫里所有的舞女传来,听卿去挑选。”命侍监道:“唤舞女上来。”侍监领旨,不一会儿便把一众舞女传到。小刘贵妃挑选了八十名留着,余者退出;又传缝工量了各舞女身材,照着图式裁制各种舞衣;凡在舞里面要用的东西,都开单样样备办起来。自这日起,小刘贵妃便逐日教导那八十名舞女,习练她创作的化装舞术。这些舞女,原都是善舞蹈的,教练起来,竟是事半功倍,不到一月,“黄龙”、“白狗”、“青牛”、“黑猫”诸舞,已演习纯熟了。恰巧各色舞衣用具,亦都制备齐了。小刘贵妃乃奏白徽宗,请旨试舞。徽宗即传命即晚设宴于玉华宫,自皇后以下,嫔妃媵嫱,一并与宴。
至晚,玉华宫点起明灯万盏,照耀得殿上殿下,通明透亮。
徽宗与郑后高踞上席,左右两厢,一众嫔妃,按班位分席人坐。
中间空出一个大圈子,铺着金光灿烂的黄色氍毹,留作舞蹈的地步。殿下列乐部,丝竹管弦,一一配合齐全。宫女内监,环立席后,按席侍候着。小刘贵妃走到徽宗、郑后席前,奏请道:“臣妾要试舞了,但这舞定要引人大笑的。臣妾深恐因此引得大众发笑,或致失仪,请陛下旨意,宽许一时。”徽宗遂传旨道:“今夜看试新舞,大家可各任情感,失仪不问!”小刘贵妃听徽宗传了这道旨意,即退了下去,改换舞装。一会儿,殿下乐声忽起,只见小刘贵妃和众舞女,都化了装,到庭中先作起“黄龙舞”来。奇形怪状,花样百出,滑稽极了。只听嘻嘻哈哈,合殿大笑起来。又听了哨、咕咚、咭咭咭咭,物坠声,人倒声,笑声,同时并作。郑后直笑得两眼淌出泪来,把手揉着肚皮,口里只叫:“嗳哟!嗳哟!”徽宗笑岔了气,躺在龙椅上把身儿乱晃。宫女内监有笑得站立不住,更蹲了下去笑的。直至这场舞蹈停止了多时,大家才渐渐静下来。刚刚静息了,乐声又起,“白狗舞”的滑稽像舞,又呈现到众人眼帘,于是笑声又作。“白狗舞”罢,接着便是“青牛舞”,大家又大笑一回。最后便是“黑猫舞”。
这场舞,更胜过以前三种,极美观,极滑稽,又极有意味。众人笑得七颠八倒,几不把肚皮笑破。徽宗笑着说道:“观止了!
再来就要笑杀人了!“小刘贵妃也笑着回奏道:”今夜亦正只有这四种舞哩!“郑后便奏道:”乐不可极,请就此罢宴吧!“徽宗道:”好!“遂命罢宴。于是各散回宫。自此,每隔一日,又这么宴集一回,舞蹈一回,大笑一回。后宫里面,较之明达皇后在时欢乐多了,所以徽宗把悲伤明达皇后的哀思,就一天一天消失了。
忽一日,徽宗想着蔡京父子,谓小刘贵妃道:“蔡太师对朕极尽忠心,朕有这等新舞,不可不令蔡太师一观。卿谓如何?”小刘贵妃答奏道:“很该给他广广眼界,陛下命这八十名舞女出去舞蹈就是。”徽宗即传旨召蔡京、蔡攸、蔡倐、蔡翛、蔡鯈、蔡行、蔡徽、蔡术父子,在保和新殿赐宴,先至玉华殿朝见。蔡京父子领旨,即齐至东曲水侍班。少顷,徽宗出御玉华殿坐,蔡京父子即进殿朝见。徽宗传谕平身,说道:“朕近来宫里创作了几种化装舞蹈,所以召卿到保和新殿宴会,舞着与卿同乐一回。”蔡京奏答道:“臣有什么德能,敢当天恩这等宠顾呢!臣实万死不能报答的了!”徽宗道:“时候还早着,朕与卿且去观赏一番。”蔡京答奏道:“臣当随侍圣驾。”徽宗遂离了御座,出至西曲水,前行导引。蔡京父子后面围随着,循着酴醿洞,至太宁阁,登览层峦、琳霄、褰风、乘云诸亭,乃至保和新殿。殿屋三楹。中楹置御榻,黄龙盘护,显得分外庄严。东楹依着殿壁,设着一色黄杨雕成的几案,高的、矮的、大的、小的、圆的、方的、长方的、椭圆的、梅花式的、荷叶形的,式样不一。各个上面,都摆设着珍宝玩器。什么蓝田玉、赤水珠、和氏璞、珊瑚树、玛瑙山、红靺鞨、紫琉璃、云霞石等等。还有孔子在卫国击过的磬,蔺相如在秦庭夺回的璧,鲍叔分与管仲的金,祢衡打着骂过曹操的鼓,唐明皇在杨贵妃洗儿时赐给安禄山的钱,说不尽。西楹亦设着同样的几案,但不是黄杨雕的,乃是一色桃花石凿就的。一个一个的上面,或安着伯申鼎,或供着父乙尊,或放着攻口来钵,或拢着太乙炉,或设着龙头杓,或置着象首罍,或陈着古彝;有商朝传下来的虎首彝,子孙彝、□彝,周朝传下来的召父彝、百乳彝、夔龙彝、蝉纹彝、蟠夔彝、玖将彝种种。蔡京叹赏不止。殿前种着高竹崇桧,森阴蓊郁。蔡术因问着道:“此殿落成还没有几时,哪里便有这修长苍老的竹桧呢?”蔡攸答道:“这是从别处移植来此的,这个就所谓人工胜于天工。如果要栽种新竹小桧,待天工来长成,竹子倒还易长,这桧却等到头白了,莫想得它像这样哩!”蔡徽插嘴道:“人工胜即胜于天工,可是为这几竿儿竹子,几株儿桧树,不知要花费几百十万的金钱哪!”蔡京忙瞪了蔡徽一眼,吓得蔡徽低下了头,缩住嘴不敢再说了。
于是由左掖妙有阁,绕出右掖宣道阁,而至稽古阁。徽宗指着中央安设的石鼓,谓蔡京道:“这是宣王石鼓,最可宝贵的。”蔡京听了,走上去摩观了一遍,颂叹了几句。徽宗乐了,遂又引蔡京父子遍观邃古阁、尚古阁、鉴古阁、作古阁、访古阁、博古阁、秘古阁等处,一一指示蔡京等。蔡京倒间或答对得出些儿古典;蔡攸以下,但有胡乱颂叹,全然莫名其妙。观赏毕,大家出来。仍是徽宗前行,过玉林轩、宣和殿、列岫轩、太真阁、凝真殿、翘翠燕处阁,抵全真殿。徽宗两条龙腿走乏了,遂人殿休憩,传命赐蔡京父子茶饮。茶罢,又出来,前至琼林殿。徽宗使中使传旨,命蔡京留题,蔡京遵旨题诗一绝。诗云:琼瑶错落密成林,桧竹交加午有阴。
恩许尘凡时纵步,不知身在五云深。
中使进呈,徽宗看了,称赏不已。只见执事的内监上来奏道:“启万岁,筵席已齐备了。”徽宗遂传命蔡京等就座。这时是九月时会,菊花初放,席前罗席着各种菊花,有正黄的、淡黄的、金黄的、大红的、深紫的、墨黑的、雪白的,不下百数十种,冷香淡艳,最是宜人。席间除极水陆珍羞之外,还有香圆、荔子、黄橙、金柑等时新果品。酒五行,徽宗传命少休,使邓文诰剖玉液甘橙分赐蔡京诸人。只听乐声陡起,舞女一群,出至庭中,奏献“白狗”之舞。蔡京、蔡攸等见了这种奇异的装扮,滑稽的舞蹈,眼目一新,尤其是忍不住笑。蔡术正仰着脸大笑,忽然一线酒雨飞来,洒了一满脸,又是淋漓难堪,又是酒香可爱。原来是蔡鯈吸了一大口酒,猛的一笑,忍不住就把酒喷过蔡术脸上了。蔡徽忽又见自己席上也闹这么一个笑话,越发大笑起来,一时忘了情,把手里端着的酒杯也掉到了菜盆里,酒与菜汁四面奔流。蔡京、蔡攸要制止时,自己也笑得合不拢口,庄重不来,好生局促不安。徽宗瞥见,忙传谕道:“太师只敢任他们笑乐,朕不问!”蔡京、蔡攸奉旨,才安然了。“白狗舞”罢,略停了停,又献“黑猫舞”。“黑猫舞”
罢,徽宗再命进酒。蔡京便奏问这种舞是谁创作的,徽宗乃告诉是小刘贵妃创作的,并称述小刘贵妃才智过人。蔡京遂请见小刘贵妃,徽宗笑允了,便起座命至玉真轩。玉真轩只在保和新殿的西南庑,即是小刘贵妃的妆阁。徽宗一面走着,一面吟道:“雅燕酒酣添逸兴,玉真轩内见安妃。”这安妃就是小刘贵妃的号。徽宗吟了这两句,忽然诗思迟钝起来,想不出好句,便命蔡京赓补。蔡京便续道:“保和新殿丽秋晖,诏许尘凡到绮闱。”合着四句,遂成一诗。诗云:保和新殿丽秋晖,诏许尘凡到绮闱。
雅燕酒酣添逸兴,玉真轩内见安妃。
到了玉真轩,徽宗但命把小刘贵妃的画像悬挂西垣,使蔡京一瞻芳容。蔡京不觉失望,遂又呈诗一首。诗云:玉真轩槛暖如春,却见丹青未见人。
月里嫦娥终有恨,鉴中姑射未应真。
徽宗见诗,大笑道:“卿有这一首诗,况且又是姻家,自应使卿相见。”蔡京答奏道:“臣而今亦是因着葭莩已得拜望,所以敢以诗请求。”因为徽宗这时把第六女茂德帝姬下嫁蔡京第四子蔡倐,有儿女亲家的姻谊,所以这样说。帝姬就是公主,蔡京改为今称的。当下徽宗遂传命蔡京至玉华阁,拜见小刘贵妃。拜见已毕,徽宗酌了一大觥酒,命小刘贵妃道:“劝太师一觥。”小刘贵妃遵旨,起座端酒来敬蔡京,吓得蔡京连忙离席跪倒在地,敬谨接酒饮了。蔡京也命侍监拿一觥来,自己引壶斟满一觥,授侍监回敬小刘贵妃。于是徽宗命御侍细乐,奏《兰陵王扬州教水》调,以助酒兴。君臣们复畅饮起来,直饮至三鼓五筹,君臣们大醉而罢。
日月似飞梭一般过去,小刘贵妃已连生数儿,竟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免不得减却当年丰韵;并且又在宫里闹腻着,徽宗便觉心中闷闷,忧郁之色,见于颜面。蔡京见了,因奏劝道:“人主既然以四海为家,便当以太平为娱。岁月能有多少,陛下何必这等自苦呢?”徽宗听了这两句新考语,便作出游之想。回到宫里,便召平章高俅,御史杨戬商议道:“朕想出宫游行,散散郁闷,只是做了个不自由的皇帝,一出宫去,朝臣们便要议论朕躬许多不是,为散心倒招烦恼了。二卿有什么法儿,使朕出宫游玩,不遭谏议么?”高俅奏对道:“这个不难。
依微臣看来,尊贵是一件事,娱乐又是一件事;极尊贵的人,未必是极娱乐的人,像陛下今日便是。陛下要想极娱乐,便要暂时把尊贵抛开。譬如陛下平时出朝,定要摆动銮舆,肃清市井,出警人跸,左言右史,这是极尊贵了。可是一举一动,不得自由,处处受着尊贵的拘束,处处总得不到娱乐。所以依臣之见,莫若改易服装,扮做个秀才儒生,臣等扮做仆从,打后载门私行出去,那么随处都得自由行动,随处都得娱乐了,只是觉得不尊贵些。“徽宗道:”朕只要能得到满足的娱乐,暂时把尊贵抛开,又何妨呢?“杨戬亦奏道:”圣见极当。前辈也曾说着,人生行乐罢了,要尊贵做什么呢?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要是不得及时行乐,岂不枉有富贵了么?“徽宗大喜道:”正是。“遂带了高俅、杨戬,易服而出。这正是:抛开尊贵学微贱,不住宫闱宿教坊。
要知徽宗出去能得到满足的娱乐否,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晚香坊置天子寻欢 神母谷前民众发动
三人一路行来,穿街过市,走了好些热闹的地段,都只是商店、茶楼、酒家、食馆,没什么赏心处。徽宗叹道:“哎!
偌大一个东京,走了这半天,竟不得个赏心处!“高俅回奏道:”赏心处是有的,不过臣一时记忆不起。“问杨戢道:”御史可记得?王学士不是常对我们说,有一个所在,极可赏心么?“杨戬答道:”是的,这所在唤做晚香坊。“徽宗道:”既有这么个所在,就到那里走遭来。“杨戬奏答道:”臣虽然得个名儿,却不知在哪个地段。“徽宗不乐道:”如此,还是无从问津啊!“说着,君臣踟蹰不知所向。正自为难,高俅忽欢呼道:”好了!那边不是王学士来了吗?“徽宗与杨戬忙抬头一望,只见对街一个儒雅秀士,摇摇摆摆地走来,徽宗笑道:”王黼倒会作乐,打扮这等个俊模样!“杨戬便要招呼他,徽宗止住道:”慢着!且立在一旁,看他作什么。“你道王黼是个什么官儿,得徽宗这般宠纵他?原来这王黼现为翰林学士承旨,有口辩,善逢迎,所以甚得徽宗的欢心,宠爱不下于蔡攸;生得丰姿美好,当时绰号小潘安,好色更胜过登徒子;退朝之暇,便换易便服,逛游妓院,猎取美色。东京的妓女,差不多没有几个不认识小潘安的,所以他的名字在娼门中,简直同他在朝廷上一样响亮。当下徽宗与高俅、杨戬立在一旁,王黼竟高视阔步走了过去,没有瞧见。徽宗也不以为忤,且与高俅、杨戬悄悄尾随在他后面。王黼还是不觉得,转弯抹角,一径走人一家富丽人家去。只见那人家走出两个十三四岁水葱般的俏丫头来接着道:”好呀!今天什么好风儿把您吹过来了啦!快请上楼去!“徽宗此时却再忍不住了,笑唤道:”慢来!慢来!
还有不速之客在后面哩!“王黼一听这说话的声音好熟,便止步回头来瞧,一瞧却是徽宗与高俅、杨戬,不由登时吓得呆了,面上也变了色,痴立在那里。徽宗趋步上前轻谕道:”卿不要吓!朕因为坐在宫里闷得慌,特与高俅、杨戬出来遛散遛散的。
卿既有这里一个赏心处,就引朕上楼去观赏一回。而今可略去君臣礼数,不必顾别的了!“王黼听了徽宗这几句谕旨,又恃着向邀主眷,就放大了胆,引导徽宗等进去。于是过长廊,登广庭,人深院,升高楼,直达一绣阁。那两个丫头便争着打起翡翠帘儿,让四人进去。帘儿一揭,觉有一股甜香,直扑鼻端,令人眼饧而骨软。进人里面,只见湘妃榻上倦倚着个可喜娘,淡如秋水,艳比春霞,恍然醉后西子,真个浴罢杨妃。端的是:雪为肌肤玉为貌,云想衣裳花想客。
瞧看四壁,粉饰得一片桃红,鲜艳夺目。那壁上挂着四轴名画:一轴是顾景秀画的《怀香图》,一轴是周昉画的《扑蝶图》,一轴是董源画的《采菱图》,一轴是张萱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