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项闻言一愣,他们兄弟十七的时候在做什么?
堂兄已经上京,在御前为侍卫,周旋于权贵之中……
二哥也在京中,不过也开始随着堂兄交际往来的……
三哥这么大的时候,已经……
自己这么大的时候,为了心中执念,离了京城为官……
五弟这么大的时候,跟着伯父修书……
同老一辈兄弟相比,天佑他们这代人是够安逸,欠缺了火候。
不过前提条件是,上面有亲长可依。
不像他们老一辈兄弟,赶上曹家飘摇动荡。尤其是他们二房兄弟,又值父丧,全赖长房伯父与堂兄照应。
伯父年迈病弱,堂兄身兼振兴家门之责……他们几兄弟又年少,那当是曹家最艰难的时候……
想到这些,曹项也放宽心,道:“还是大哥看得透,该放手时就放手,像母鸡似的,都将他们护在羽翼下,他们何时能成才?”
曹颙将茶盏推到他跟前,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该教育的我们教育到了,剩下的也要看他们自己个儿……望子成龙是好,可圣人还有‘因材施教’一说……”
曹项闻言,涨红了脸,低声道:“大哥,我晓得了,往后……”
曹颙叹了一口气,道:“我并非说你关注侄儿功课不对,只是天豫年纪在那里摆着,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逼着他一坐一天,即便他乖乖听话,可能不能学进去?凡事过犹不及,若是逼得他彻底厌了书本,四弟岂不是悔之不及?咱们也是从小孩子过来的,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曹颙提及此事,并非无的放矢。
自打从江南回来,曹项对子侄的功课就比较关注,尤其对嫡子天豫的看得比较紧。
不仅每天要抽查背书,在天豫课业跟不上的时候,还动起手来,打了十个手板。
七、八岁的孩子,连吓带痛,就病了一场。
大家都以为经此一事,曹项心肠会软下来,没想到他却变本加厉。
春华虽满心舍不得,可却晓得儿子确实太娇弱了些,不教导怕是不成器,并不出面阻拦。
天宝与这个堂弟最亲近,见他情况可怜,便正经八百的求到父亲跟前。
就是小孩子,也晓得家里谁说话分量最重。
曹颙虽对堂弟教子的法子颇有微词,可本也无意干涉。他自己也是有儿子的,看到天宝有时淘气,也恨不得拿棒子敲一顿。
父子连心,曹项即便打了天豫,那心里最难受的也不是旁人,而是他这个严父。
今日正赶上兄弟两个见面,曹颙想起这事,觉得有必要告诫堂兄一二。
小孩子的逆反心里不可轻忽,真要是逼迫他打心里厌了书本,别说用戒尺打,就是用大棒子轮也没用。
曹项讪讪,耷拉着脑袋,沉默不语。
曹颙慢悠悠的吃茶,捡了棋子打谱,并没有打扰堂弟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曹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道:“大哥,你同二哥是怎么想的,为何当年会允小五转六部,而不是我转?”
曹颙道:“还能为了什么?从年龄上说,你为长、他为幼;从品级上说,你为高、他为低。父子兄弟同衙规避,本就当是他回避。”
当然,所以然,似乎没错,可又哪里来的那么多当然?
曹项抬头道:“堂兄,小五不仅是嫡出,还是伯父亲自教导过……”说到这里,低不可闻,道:“到底嫡庶有别……”
这个疑问,埋在他心底数年。
他晓得,东府与西府名义上虽分家,可众兄弟还是以堂兄为马首。
若非堂兄点头,当年小五也不会离了翰林给自己腾地方。
可堂兄为何点头?
对东府几兄弟,因二哥打小跟在大哥身后兄弟情谊更重些,剩下几个小的,因小时接触有限,感情都差不多,并无偏颇。
观其素日言行,是个颇重规矩,讲究嫡庶的,为何在自己这里例外?
听到“嫡庶有别”四字,曹颙的神情凝注,看着曹项道:“嫡庶有别?你真这样看待自己?你们兄弟几个,不管嫡出、庶出,与我来说,都是我的堂弟。二弟他们,身上流着一半曹家的血,一半二婶的血;你的身上,流着一半宝姨娘的血,一半曹家的血。与我,与曹家,你们并无不同。”
这番血统论,听得曹项出神。
就听曹颙道:“对于天护他们也是如此,天护、天阳是我的侄儿,天豫、天望也是我的侄儿,嫡嫡庶庶这些,不管你们当老子的怎么看,我这当大伯的不会将侄儿分作三六九等……”
曹项听得此处,想到自己因见庶长子用功,怕嫡子往后被庶兄压制,狠下心来逼嫡子读书,不由羞愧万分。
是啊,从血统上来说,不管是庶子,还是嫡子,身上都流着的自己的血。
一口气说了这些,曹颙吃了两口茶,接着说道:“我不轻视庶出,可并不支持纳妾……这一点,我从没瞒过你们兄弟……宝姨娘老实,天阳他姨娘也是本分的,所以你们那边没用闹出什么笑话。在四弟眼中,成亲前看到的是嫡母不贤、苛待妾室;成亲后看到的嫡妻贤惠,妻妾和美。想必觉得这世上的嫡妻都当如四弟妹似的,奉行贤惠之道,才和女子三从四德。可现下你也有了闺女,等到敏姐儿大了,往后出门子,也直接做了便宜娘,四弟也会让敏姐儿贤惠大度?……这世上有多少人家,为了这妻妻妾妾、嫡嫡庶庶,闹得家宅不安……真有运数差的,家破人亡、香火断绝也不罕见……就说在江宁时,就章姨娘的猖獗与路姨娘的强势,你也是亲见的。我是个懒人,最厌烦麻烦,自己没有在这些事情上费心,也不愿为儿孙操这份心……我早已交代天佑,不得纳婢妾,有嫡出不得生庶子,只因怕四弟与三妹妹、五妹妹多想,这条家法并没有写入家规;可等我百年前,终是要加上这一笔……”
曹项听得怔住,好半响方道:“庶子……也不能生么?”
曹颙叹了一口气道:“四弟还不明白?不患寡而患不均。二叔去世的早,待子女教养上又不上心,对你们兄弟几个并无明显偏颇……若是真的偏疼哪一个,那其他兄弟会不会嫉妒不平?同胞兄弟,还有因父母宠爱厚薄反目成仇的;更不要说是异母兄弟?可人心都有偏颇,就像你成亲前,想的是不能委屈了天阳母子;可现下呢?想的是不能委屈嫡妻嫡子。你这般也是尊奉嫡庶有别的礼法,正合齐家之道,可礼法能大过人情?手心手背都是肉,难道非要压住一面,才能保全另一面?如今落得两面为难的处境,你能怪的谁来……”
第1354章 乔迁(上)
听了曹颙的话,曹项脸色苍白,久久不语。
曹颙旁的不担心,怕堂弟在翰林院待久了,过于重视儒家礼教,矫正过度,不仅待孩子们不好,也会越发自卑身世。
如此矛盾来、矛盾去,最后心里不扭曲才怪。
曹颙还指望家中子侄在曹项的引导下走科举仕途,将曹家从勋贵转书香门第,可不想打击得他失了锐气。
因此,他便道:“别钻牛角尖了……我那般制定家规,是怕儿孙有不肖的,色令智昏之下辱了家门……”说到这里,自嘲道:“若是真说起来,咱们这一大家子,从老太爷一辈起就已经断嫡,一大家子谁又比谁身份高多少……”
这个也是曹颙方想起来。
说起来,曹家的历史确实有些不堪入目。
名义上说是宋宰相曹彬之后,可连曹颙都不晓得,这所谓渊源是确有其事,还是牵强附会,反正留下的家谱上是这样标的。
确切的历史,是在明末,高祖曹锡远、曾祖曹振彦、祖父曹玺祖孙三代,在铁岭卫所被八旗军俘虏,成为正白旗汉人包衣。
当年祖父曹玺才两岁。
而后曹家兴起,是曾祖曹振彦以贡生身份出仕,历山西平阳府吉州知州、山西大同府知府至两浙都转运盐使盐法道。
这不过才是三品官门,在京城八旗权贵云集的地界,又是包衣人家,曹家实没什么分量。
只因曹颙祖母孙氏被内务府选为皇子保姆,而后皇子登基,就开始重用曹家。
在康熙没亲政前,就在康熙二年保父安排了织造之职。
等到康熙六年,皇帝亲政,因保圣有功,孙太君加封一品夫人,曹玺为三品郎中加一级,曹锡远、曹振彦也借着孙媳、儿媳的光得了赠封,两位之妻也是从二品诰封。
到了康熙十四年,康熙立太子,再次加恩曹家,曹玺加封工部尚书,曹锡远、曹振彦是三品郎中加四级,两位之妻成了一品夫人。
曹家真正发迹的功臣,不是别人,正是孙太君。
可孙氏只有三女,其中两女未序齿早夭,只幼女活到出嫁,适傅鼐,却亡于产关,留下一子昌龄。
曹家这边,东西两府,男丁十数人,名义上是孙太君的孙子重孙子,实际血脉半点不相干……
想到这里,曹颙摸了摸下巴,不由有些心虚。
说起他在这世上亲近的第一人,就是孙太君。
不管孙太君待李氏如何,待他这个长孙实是没的说。
孙太君嫁妆与私房,除了留下些银子给孙辈做嫁娶银子,将衣服首饰这些给了媳妇,其他田宅金银尽数留给曹颙。
从曹颙七岁穿越,到十二岁老太君病故,祖孙两个的缘分虽只有五年,可对初临异世的曹颙来说,那份老辈人无条件的宠溺也为他驱散不少孤寂,开始慢慢融入这个时代。
孙太君除了关爱他这个长孙,最牵挂的还有娘家。
安排内侄为苏州制造,牵线孙家与李家联姻,将长孙女嫁给侄孙,都是为了让孙家上了曹李两家的船,让曹家能拉扯孙家一把。
自己明哲保身,不算是错,可却有些不够厚道……
曹项那边被堂兄的说辞震得不行,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伯父是庶子充嫡,自己父亲就是庶,真要论起嫡庶来,谁也撕巴不干净。
原本他听到堂兄家规那句,心中很是羞愤,可到了这会儿,晓得堂兄此举全无子孙计,并无他意,心中也就释然。
曹颙心下有些不安,便坐不安稳,抬头看了看窗外,阳光明媚,便道:“这边枯坐无聊,去那边园子逛逛……”
曹项也发现兄弟两个谈话过于沉重,笑着附和道:“听大哥的,还是年前去过一遭,还没见过收拾好的园子……”
即便规划的再齐整,可搬家就是搬家,车车马马,大箱子小箱子,前院还是有些乱。
曹颙也没惊动别人,唤曹满牵了两匹马,与曹项一道从角门出来。
从曹府门口,一直到胡同口,都是马车。
曹颙见状,便招呼曹项背向而行,饶了一点路。
四月末,天气已经有些热了。
曹颙骑在马上,望了望道路两侧的水渠。
里面虽不深,可依旧有积水。
今春开始,不只江南多雨,京城的降雨也不少。
曹颙便想到江南水情上,仔细问了曹项见闻。
曹项虽在翰林,可早年在洛阳做官,并非不知世事的书呆子。
提及此事,他也不仅皱眉,忧心忡忡,道:“大哥,江南不只是水患问题,怕是还有人祸……自古以来,僧道集会就容易生变,今年又是多事之年……”说到这里,犹豫一下道:“有传言,范时铎在江宁尊奉的那几个道人,是丹门之人……我问过二哥,他知道的也不多,只是说李督台曾提过,说这里水深,不让二哥参合……若真是丹门,大哥您看……”
曹颙冷笑道:“从秦始皇求仙问道开始两千年,你看哪个人真的长命百岁了?皇上是明君,若是他无媚上之举,总督位置许是还能做长久些;若是他真的想要借道门媚上,怕会适得其反。”
“是因皇上重佛?”曹项问道:“皇上还有替身出家,想来是见不得范时铎重道抑佛……”
曹颙摇了摇头,道:“佛也好,道也好,在上位者眼中,都是愚民之术……”说到这里,却是心中一动,怪不得自己觉得此事听着有些不对劲,原来如此……
这个范时铎他在直隶为总督时曾打过交道,虽带了傲气,可到底是出身相府,官场手段与眼色都不缺。
明知道皇上重佛,他还抬举道门,如此违背皇上心意,实不像一个总督大员能做出来的。
曹颙原以为,范时铎是因年岁大了,开始犯浑。
仔细想想,却不是那样。
江南重地,皇上怎么会允许一个犯浑的两江总督在?即便再给范家面子,也不会拿江南重地的安定开玩笑。
江南富庶,佛门香火很是兴旺。
久而久之,佛门圈占的土地数目也日益增多。
“摊丁入亩”却避不开庙产。
若是佛门气势强,那说话的底气就足。
佛门势微,只能小心夹着尾巴度日,哪里还敢吭声。
“哈哈哈。”想明白这个,曹颙不由大笑出声,自己一叶障目,真是好手段、好布局。
想必李卫已经明白这点,才没有在此事上揪着范时铎的尾巴不放。
这个“昏庸好道”的黑锅,范时铎是背定了;若是他不贪,皇上定会将他的委屈记在心上,待到任满回京,说不定既要挂个大学士补偿下他的名声损失。
可偏偏范时铎是个胆大的,压制佛门时,不忘了敛财,恨不得要在江南刮地皮。
曹项见堂兄大笑,神情里带了幸灾乐祸,很是不解:“大哥……”
曹颙方才想到那些,有揣摩圣意之嫌,即便在堂弟面前,也不好轻言,便道:“四弟你要记得,往后即便外放,也要避开江南……江南与武官无碍,对文官来说,却是埋骨之地……”
官场上早有这种说法,无非是江南富庶,容易诱人贪欲。
低级官员还好,越是显位越是危险。
自打顺治朝开始,在江南的督抚大员,折了无数,善终者少。
不说远的,就说被前几年故去的被康熙称为“天下清官第一”的张伯行,不仅是名满天下的好官,承继程、朱礼学,在士林也颇有人望,结果在江南闹得声名狼藉,差点成死罪。
这是不肯同流合污的,那真敢伸手的,就同被皇帝圈养的肥猪肥羊一般,火候差不多,也就该宰了,抄家籍没,殃及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