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颙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听到鄂飞的应答,不禁又开口唤了声:“大人……”
鄂飞像从梦境中醒来一般,嗯了一声,然后缓缓道:“那是二十八年的事了,当时我不过是一少年,就同你如今差不多大,在万岁爷身边当差,正赶上圣驾二次南巡……”
是个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故事,在康熙身边当差的侍卫鄂飞,在随着圣驾南下,驻留苏州时,见到了一个美貌温柔的小姐。这小姐既没有满洲姑奶奶的骄横,也没有汉人姑娘的怯懦,行事端的是大方有礼。
鄂飞的父亲死在平定三藩之乱中,生母又早亡。因此,康熙对这个宗侄很是另眼相待,颇有栽培之心。
或许是因自幼缺少父母关爱的缘故,鄂飞在婚姻大事上格外慎重,曾求得恩典,要选自己心爱的女子为妻。苏州这位小姐,正可好入了鄂飞的眼。
鄂飞细细打听了,这位小姐同自己一般自幼失父,而今随着母亲住在堂兄家。因那小姐是大家闺秀,自重身份,鲜少在人前出现,鄂飞也不过是无意间见过一面。他虽有“慕艾”之心,却也做不出私相授受的勾当,便打了主意,亲近她的堂兄。
那小姐的堂兄年纪较长,是把这小妹当女儿般,如今到了婚龄,也想要为她寻一门合适的亲事。知晓了这小国公的心意后,他倒是很是满意的模样。毕竟这小国公是正经的黄带子,又是万岁爷带在身边教导的,可见其前程似锦。
因顾忌到自家出身有些卑微,那堂兄还是心存疑虑,怕国公有了出身高贵的侧室后,堂妹受委屈。
这小国公就赌咒发誓,这辈子就对这小姐好,否则定不得好死。这小国公的诚意打动了那小姐的堂兄,那堂兄答应了这门亲事。这国公将父亲的遗物,一把匕首当作小定,交给那位小姐的堂兄。
小国公还想着怎么开口求万岁爷,次日就接了差事,被派去山东。
等到圣驾回京,小国公有机会提起时,又赶上孝懿皇后崩。国丧期间,哪里能够提亲事?他只好耐着心继续等。好不容易等到国丧后,却又赶上噶尔丹入犯乌珠穆沁发动叛乱,康熙亲征,驻博洛和屯,后因疾回銮。就这样,在一波又一波的事情中,时间慢慢流逝过去,离当初与那小姐堂兄约定亲事已经过了一年多。
这期间,这小国公也打发人往苏州送信,那堂兄的回信却只是静听上命。等到这小国公终于忍不住,求康熙赐婚时,却得到另个惊人的消息。那小姐已经在国丧后,嫁江宁织造为继室,而这门亲事正是圣上所指。
小国公悲愤莫名,想不通素日对自己向来疼爱有加的康熙为何这般乱点鸳鸯谱。没有人告诉他原由,没有人给他一个说法。康熙叫人将他留在李家的那把匕首给他,另给他指了门体面的亲事。
说到这里,鄂飞就止住了。
曹颙听着,亦是唏嘘不已,可以想像得到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是用何等热烈的心情的期盼这门亲事,得知变故后又是怎么样黯然心碎。
这些尘封往事,想必也是压在鄂飞心头二十多年,沉重无比,这般说了出来。他的神态反而较先前平和了些。看着曹颙脸上也颇有感触,他不由得摇了摇头,苦笑道:“到底是人老了,便得啰嗦古怪些,竟同你说这些个!”
因涉及到自己的母亲,曹颙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宽慰,过了好一会儿,方说:“我自打落地伊始,便在祖母身边长大,那时对母亲并不算亲近,而后大些,方知道感激父母的养育之恩。母亲平日里看不出什么喜好,针线女红并不出众,琴棋书画的才艺也只是平平。只是因性子好,脸上是常挂着笑的,甚少有烦心之时。祖母虽然略有些严厉,但是待母亲也很亲厚,就是在我面前,也常常教导我往后要好好孝顺母亲。记得,我十岁时,不知怎么,有人想起为我提亲。我还记得清楚,祖母特意将我叫到一旁,对我殷切交代,说我母亲心地虽好,性子却过于宽厚,不管是娘家时,还是嫁过来,都是没有同人拌过嘴的。我才多点儿大,祖母已经是告诫再三,不管我往后娶了什么样的妻子,容貌好不好看不打紧,家世体面不体面也不挑剔,唯要姑娘品性好,知道孝敬公婆。祖母说了,我母亲自幼是没受过气的,若是老了老了,要看媳妇的脸色,那她这个当婆婆的都不放心。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差事忙了些,每年在府里待的时间有半年就不错,家里都有母亲操持。母亲从没有抱怨过半分,亦没有同父亲红过脸。姐姐与我,都有些少年老成,在母亲面前,不像寻常孩子那般撒娇依恋,这点也算是母亲的遗憾吧!我家虽不是显赫权贵,但这些年来也算是衣食富足,若非我小时身体不好,病了几次,母亲这二十多年过得也算安乐……”
曹颙回忆着,心底也涌起了对父母思念和对祖母的怀念,情绪也略有些激动起来,说到后来也有些说不下去了,收口后,屋内陷入一片沉寂。
过了许久,鄂飞方呼了口气,如释重负般,冲曹颙道:“你是个好孩子,我倒是羡慕令尊得紧!有你这样懂事的儿子,可想而之你的父母该多么宽慰!”
“有句话,不知晚辈说得说不得?”曹颙看到他笑容里的凄楚孤独,一时不忍,开口说道。
等鄂飞点了点头,曹颙方说道:“往事已矣,再深的心结二十年的时间也该解了!大人,人生百年,您这也不过是方过去一小半!”
鄂飞半晌没应声,过了足有半刻钟,方点了点头。
气氛实在压抑,曹颙知道自己能够做的,也就这般了,接下去还要靠他自己想明白。
出了鄂飞府,曹颙看了看碧蓝的天空,不禁有些庆幸。若是他在成亲前,遇到动心的女子,也这般求而不得,会是什么样?若是他娶到的女子不是初瑜,而是个脾气秉性完全不投的,又会是什么样?
微有些唏嘘,而后他就收起那些情绪,眼下,实不是感慨的时候。曹颙问随行而来的步军衙门的兵士:“府外路上各处也都看过、洒过石灰了?”得到肯定答案后,他挥了挥手:“走,去下一家!”
小满牵过马匹,他方要翻身上马,就听到有人唤道:“公子!”
是魏白风尘仆仆的到了,见了曹颙他快言道:“公子,像是有人要从西直门那边出城去!”
“什么?”曹颙闻言大惊:“怎么回事,什么人?”
魏白摇头道:“这个,却是不知,因那边都是官兵警戒,像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我本想要打探清楚,却是根本都上不得前去,瞧着那些人的打扮,像是护军营的!”
曹颙叫了吴茂与吴盛两个,吩咐道:“你们一个往雍亲王府去,一个往步军衙门去,告诉王爷与提督大人……”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便止了声。
吴盛见他不说了,也不是个心里有谱的,忙问道:“大爷,叫咱们告诉什么?”
曹颙摇摇头:“不必去了!”他记得分明,那天阜成门前那校尉说得分明,没有三阿哥、四阿哥与九门提督三个的联合署名,谁也出不得城去的。眼下这般,定是这几位妥协,却不知到底是何人,让他们忘记眼下京城的凶险。
曹颙叫了步军官兵里的两个头目,交代了一番,随后带着小满魏白几个去西直门了。
西直门内,三阿哥与四阿哥并肩站在门楼下,望着眼前浩浩荡荡的队伍,也都是无语得紧。前两日圣旨就下了,说是遣十六阿哥回来,迎宫妃小阿哥去热河避暑。没想到,昨天宫里暴毙了两个小宫女。若是后宫嫔妃或者小阿哥出事,那这却是他们两个谁都无法承受的。
最后,是几位宗室老王爷的决议下,三阿哥与四阿哥没有法子,只好妥协,应允让九阿哥护送着后宫嫔妃与小阿哥先行一步。
第173章 莽十三
曹颙催马到西直门时,妃嫔的车驾已经出城了,远远的看到城门又被关上。
四阿哥眯了眯眼睛,妃嫔的出行难免会引起有心人的揣测,说不定会引起新的恐慌,这内城看来还需要加强戒备。
三阿哥想得则是另一番,原本以为留京做主事阿哥是体面之事,眼下看来却似乎成了弃子般。
曹颙望了望那渐渐合拢的城门,又看了看城门下那两个身穿蟒袍之人,没有再近前,在大家都没有留意到这边的时候,调转马头,漫无目的的走着。
“公子?”魏白见了他的沉寂,有些不放心:“咱们这是往哪儿去,若是公子乏了,就先回府吧!”
曹颙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大半天,曹颙都将精神放在差事上,带着步军营的人将发现过疫症病人的人家又过了一遍。在四处殓场又统计了新的病故人数,按区按片的划定需要严防的区域。又去了次雍亲王府,将得到的各种数字、结论以及建议递给四阿哥看,请他定夺。
一天下来,竟似走马灯似的,半刻空闲都没有。直到深夜,曹颙方回府。为了有备无患,曹颙自打出去查疫病,就叫人在门房边整理出两间屋子。他自己也好,随他出门的这几个也好,每天回来都是先在这边沐浴更衣。
曹颙沐浴完毕,披散着头发,紧紧了身上的袍子,神情有些抑郁。
他走的很慢,一时之间不想回梧桐苑,眼下这番心情,实在有些难装笑颜。
前厅的书房里透着灯光,曹颙快走几步进去,是庄先生在。他站在书案前,低头看着什么。不管他什么身份,这两年曹颙都渐渐当他为师友,像今日这般抑郁的心情,也想要找他倾诉倾诉。
听到脚步声,庄席抬起头来,笑着冲曹颙道:“颙儿回来了,若是得空,陪老朽喝一盅如何?”
曹颙这方注意到旁边的炕上摆了桌子,上面放了些酒菜与两盘面点,闻到酒菜的香气,曹颙方想起这大半日滴水未沾,已经是饥肠辘辘。
请庄先生先坐后,曹颙也盘腿坐了,举起酒壶给庄先生与自己的斟满,随后举起来:“先生,曹颙先敬您一杯!”说着,举起酒杯,递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
虽素日并不爱杯中物,但曹颙此刻却是舒坦了不少,只觉得这酒水顺着喉咙火辣辣的融进肠胃,驱散了满身的寒意。
他又将两人的酒杯满上,笑着对庄先生道:“怨不得世人多爱此杯中物,确实是好东西!”
他的笑容,掩饰不了他的沮丧,掩饰不了他的悲凉,庄先生心中低叹一声,道:“颙儿如此,是已经下了决定!”
曹颙放下酒壶,缓缓的点了点头,带着几分无奈道:“虽早有这个打算,原也不似这般迫切,只是经了这么多,我有些胆怯了!我怕自己哪天会忍不住,怕自己会头脑发热控制不住自己,说出、或者做下什么‘不得体’的事来,若是因此累及家人,那就是悔之晚矣!”
庄先生摇了摇头:“颙儿,你何必自苦,这次时疫虽发现得晚些,但是其后都是稳在控制中,并没有以往那般可怕,这其中多有你之功劳。你已尽了全力,就不要再想那么多!”
曹颙又饮了一杯酒,道:“不想了,再想下去也没有意思!我现下只想好好办好这个差事,尽早将这时疫控制住,能够少死几个人可是比什么都强!至于我自己,就要与先生讨教讨教了,这京城无法呆,江南回不去,这天下虽大,我竟似浮萍,不知往哪里去了!”
“颙儿既然早有打算,那自己心中可有计较?”庄先生问道。
“若是凭心而论,我是想去广东那边见识见识的,只是父母如今都上了岁数,我这做儿子的往那么远处也放心不下他们。剩下的,就数山东、河南与湖广离江南还近些,到底往哪里去,我还没有思量过!”曹颙回道。
庄先生点了点头:“难得颙儿如此孝心。百善孝为先,你这般孝顺,能够事事先考虑到父母亲人,实在是大不易!这三处哪里当去,哪里不当去,还需要弄清楚各省的官场纠葛再做决定。京城这边,颙儿却要妥善收尾。通过这次时疫,加上围了十阿哥府之事,怕你就要被打上四阿哥的印记了!四阿哥虽说能力不低,但是这些年很少参合权利争夺,算是个‘孤’阿哥,即便如今储位不稳,但他要是想上位,却甚是不易。”
“先生对四阿哥这人是这样的看法?”曹颙不禁有些意外,不过随后即释然,不止是庄先生,怕是很多人对四阿哥都是这般看待。是四阿哥此时还没有夺储之心,还是伪装得过好?
庄先生略一沉吟道:“若是老朽看来,这些年四阿哥虽说不如几位小阿哥受宠,不如三阿哥与八阿哥这般门人多,确可称得上是个实干阿哥。只是瞧他在户部的手段,未免凌厉了些,与万岁待下的宽厚截然不同,这点上怕是万岁难以认可!”
曹颙听着,不禁想要反驳庄先生,若是四阿哥在户部也“宽厚”、“广施恩德”,怕是康熙不仅是难认可的问题,能不能容下这个儿子都不好说。不过,这些只是想想就算了,自己没兴趣争拥立之功,也没兴趣揭开四阿哥的真面目,来给他设“坎”。
曹颙随意笑笑:“我这不过是为了差事,若是因此受到诋毁,那也实在是没说的。反正我又不打算留在京里,四阿哥也好,其他阿哥也好,又哪里有相处的机会?我只学我父亲,踏踏实实做事就好。其他的任由他去就是!等到父母百年,我就辞官致仕,做个富家翁!”
庄先生满脸不赞同:“颙儿方多大?虽不应少年意气,却也不敢这失了进取锐气!”
曹颙笑了笑:“我也只是这么一说罢了,哪里好万事随心?说不得以后我还封阁拜相,也青史留名一把!”
两人喝了一壶酒,曹颙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这京城实在是难熬了,只是希望老天爷多下几场雨,缓解旱情遏制下疫病吧。
曹颙不知是不是只剩下苦笑的份儿,好好的无神论者,竟然将希望寄托在老天爷身上。
妃嫔的离去,使得内城的气氛诡异起来,开始有各种流言兴起。每日里,往九门去寻机会出城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王公贝勒。
托合齐顶了两日,便有些顶不住了,实在没法子,只好像三阿哥与四阿哥求助。三阿哥哪里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