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颙虽然每天衙门到家、家到衙门两点一线,但是平日在衙门里也支起耳朵,对这些朝野上的事也多晓得。
再说,还有庄先生在,两人没事时,摆上一盘象棋。说起八阿哥之事,也都认为眼下已经是死局。
当吏部奏本一上,八阿哥虽说神色未变,但是身子已经僵了。他是兼管吏部的阿哥,却并不晓得此事,这是因何缘故?
前几日发作的辅国公赖士,今日降级的赵弘灿、满丕,都是他的人。
难道真如外边传言那般,皇父容不下他了?八阿哥隐隐的生出些许绝望来,他打小因生母位份低,咬了牙的往上拼。
学问也好,政务也罢,他哪一样比其他阿哥差了。
为何,为何,皇父从未曾赞过他一句好,每每望向他的眼神,都是嘲讽与轻蔑。
就算身为“辛者库贱婢之子”,也一样流了您的血。要是真那样因出身的缘故,瞧不上他,为何还要让他生到这世上?
八阿哥站在那里,只觉得寒到骨子里。
要是没有希望,就不会有这般失落。
要是没有当年“一废太子”后,百官的举荐,那他这个“辛者库贱婢之子”。虽然心里也惦记着储位,但是也不会这般煞费心力。
储位,离他,曾只差了一步之遥。
为了这一步,他这五、六年来,吃不好、睡不好,费心筹划,头发都掉了一半。
这五、六年来,太子复立又“二废”,三阿哥忙着修书了,四阿哥冷脸礼佛,而他则被高高的推到了台上。
这哪里是他自己走的?要是没有皇父的默许与推波助澜,他怎么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结果呢,弘皙长大了,皇孙入住畅春园了,仿“明祖立建文”旧事的传言,闹得沸沸扬扬。
他这个被推到台面上的阿哥,成了试金石。那些有私心的、对皇父不忠的官员,在欲望的趋势下,就这样无所遁形。
八阿哥不是傻子,这些年来他一次又一次的安慰自己,皇父如此,是器重与考验他。如今,却是连自欺欺人都不能了。
诸位年长皇子中,除了被圈的大阿哥与二阿哥,多年不露面的十三阿哥与抱病的十阿哥之外,其他都出席朝会,在堂上左右分站。
左边依次是三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十二阿哥、十五阿哥、十七阿哥,右边是四阿哥、七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十六阿哥。
九阿哥不放心八阿哥,侧过头,往八阿哥那边望去。晓得他难受,但是因未散朝,也无法出言安慰。
曹颙因心里有数,虽然没有刻意,但是也盯着这几个皇子的动静。四阿哥,仍然是不动如山啊。
少一时,散朝。
曹颙因想着用小汤山温泉那边的地换庄子之事,想要卖人情给十六阿哥。因为之前就是十六阿哥跟曹颙提过这事,道是有人托十六阿哥相问。
出了箭厅,曹颙退到一边,等十六阿哥出来。
还未见十六阿哥,七阿哥先到了。
说起来七阿哥只比曹颙大十四岁,今年才三十五,但是这言谈之间,越来越有泰山老岳父的威仪。
七阿哥对曹颙问了几句初瑜之事,才背着手走了。
曹颙望着七阿哥的背影,神色有些复杂。
前几日他因被恒生的哭声闹的夜里没睡好,白日里在里屋歇着。初瑜刚好不在屋里,丫鬟们不知道他在,在外间无意提到喜雨,道是飞上高枝,虽说生了个格格没站下,但是受王爷怜惜,已经抬为王府庶福晋。
身为男人,曹颙对七阿哥的艳福还是有几分羡慕的;但是作为女婿,却是有几分鄙视了。
不过,毕竟是王府那边的事,实轮不到曹颙这个晚辈说话。
喜雨,倒是长得真好看,怪养眼的。幸好当初在这边府里见的次数少,要是次数多了,就算他不推倒,贼心指定是有的。
那样的话,对老牛吃嫩草的七阿哥,怕就不仅仅是嫉妒这么简单。
曹颙正胡思乱想,便听有人笑道:“想啥呢?巴巴的盯着七哥的背影,这是舍不得老丈人?”
却是十六阿哥的声音,他同十七阿哥过来,两人都带着笑模样。
曹颙道:“正可好,我就是等两位爷!”
十七阿哥笑道:“劳孚若同初瑜费心,寿礼我见着了,很是喜欢。福晋说了,往后寻机会要好好谢谢你们小俩口!”
十七阿哥是三月初二的生日,寿礼早已预备齐当,前几日送进宫里去了。
曹颙摆摆手,道:“十七爷喜欢就好,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不当谢一回!”
十七阿哥苦笑道:“我也不是因钱谢你,只是谢你们夫妻俩儿的心意罢了。能像你们这般,关注我的喜好,精心为我准备寿礼的有几个……”
因旁边的官员陆陆续续,还未散尽,十六阿哥瞥了十七阿哥一眼,道:“好好的,说这个做甚?”
十七阿哥收了声,三人慢行,寻了个僻静的地方站了。
十六阿哥拍了拍十七阿哥的肩膀道:“你当风光是哪里好得的?看了今日的八哥。十七弟不觉得你我才算是有福气之人么?”
因曹颙不是外人。十七阿哥在他面前也没啥避讳的,带着几分幸灾乐祸。道:“虽说早想过他会有今天,却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般快!素日里一副君子的模样,那样龌龊事儿都让九哥、十哥背了,但是老天有眼,都看着呢!”
“不是老天有眼,是皇阿玛有眼!”十六阿哥摇了摇头,这样的手段见得多了,他也跟着心冷。
他们这些儿子到底算什么?臣子不是臣子,儿子不是儿子,竟像是阿猫阿狗似的存在。
稀罕了,便逗弄两下,给块骨头;不稀罕了,关笼子的关笼子,懒得搭理的不再搭理,想要踹一脚撒撒气的,便狠狠的踹上一脚,哪管你疼不疼!
十七阿哥摸了摸脑门,有些纳罕,道:“十六哥,孚若,你们俩儿说说,那位到底折腾个什么劲儿?我瞧着这些年他没见什么成色,反倒是越折腾越不如先前了,就像是有人故意拖后腿似的,就在原地打磨磨。”
曹颙心下一动,那蛰伏许久的十四阿哥,到底在八爷党中起了什么作用?
说起来,八阿哥那边也是要人才有人才,要银子有银子,要权势有权势,不该屡出昏招才是,这是怎么了?
难道真是十四阿哥要为自己筹划,想将八阿哥这旗杆子折了,而后接掌“八爷党”的权势?
十六阿哥不耐烦听这个,对十七阿哥摆摆手道:“瞎琢磨什么,费那个心思,不是吃饱了撑的?任他风动幡动,咱们只瞧热闹就是!”说到这里,对曹颙道:“孚若既是等我们,指望是有事的,且说说看!”
曹颙说了打算拿小汤山那边的地换庄子之事,十六阿哥立时眉开眼笑,道:“好,好,这个中人我当定了!自打内务府在小汤山修行宫,这京城各个府邸没有一个不惦记去修庄子猫冬的。无奈人多地少,不少人家实是抢不上。那些个闲散宗室,手头银钱还不足,早有好几个找我问过,这正敢情好!”
曹颙鲜少过问这些生计上的事,因此十六阿哥说完话后,便晓得这是曹颙没钱花了,道:“如今你们府上添了人口,这花钱的地方想来也多,要是手头紧的话,我那里还有些银钱你先拿去用!”
十七阿哥闻言,不由意外,道:“孚若还缺银钱?当年初瑜出阁时,七哥那边恨不得什么都陪送上,加上皇阿玛赐给孚若的庄子、十六哥送的庄子,孚若应该很宽裕啊!”
曹颙点点头,道:“是我兄弟们渐大了,往后开销也渐多,想着填补些公中产业,也算是对得起地下的叔父!”
曹颙是长兄,这个却是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体会不到的了。
十六阿哥既应了帮忙,便对曹颙道:“这回我可是要给你淘换两处好庄子不可!咱们这次,是价高者得,看谁家的庄子好,咱就挑谁的!”
曹颙笑着谢了,同两位阿哥别过,出园子回衙门去了。
曹府,芍院,上房。
兆佳氏正一边抽着烟袋锅子,一边听曹颂回禀他去侍郎府给舅舅、舅母请安的情形。
听说那边透出口风,要安排给如慧定亲,兆佳氏放下烟袋锅子,瞪了眼睛,高声道:“什么?你这是哪儿听来的闲话?”
曹颂嘟囔道:“自然是舅母亲口所说,事关表妹闺誉,儿子还能编排瞎话不成?”
兆佳氏只觉得一口气上不来,胸口憋得慌,忙使劲拍了,道:“你舅母就这样,说话不着调,惯会浑说!有你舅舅在,如慧的亲事哪里轮到她一个妇道人家来说三道四?”
曹颂听母亲这么说,犹豫了一下,道:“母亲,既是如此,儿子的亲事是不是也该大伯与大哥做主?”
兆佳氏听了,瞪了他一眼,道:“你老子没了,还有老娘在,哪里就到了要大房给定亲的地步?怎么着,你这是要学小五,眼里没了母亲,只认伯父伯母去?”
曹颂看了眼母亲,原还想表白两句,说清楚自己并不喜欢如慧。不过,想着从舅母那边来看,也没有想要将表妹许他之意,那同母亲再说这个就没意思了。
因此,他便闭了嘴,随手从小几上拿了块饽饽吃……
第398章 手足
曹府,前院,侧院。
魏黑在炕上盘腿坐了,伸出筷子,夹了个鸡腿搁在香草碗中,道:“瞅着你这两天吃得少啊,下巴都瘦出来了,是换季的缘故?”
香草看着碗里的鸡腿,还要给魏黑夹回去,却被魏黑止住。魏黑从海碗里捞了鸡头出来,咬了一口鸡冠子,道:“爷就好这口儿!”
香草笑笑,却是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
魏黑见她一粒儿一粒儿往嘴里扒着饭跟数米似的,带着几分关切问道:“这是咋了?想你母亲了?”
香草的娘原是曹颐身边的保姆嬷嬷,没有跟着陪嫁,如今跟着儿子媳妇,在江宁府那边儿府里当差。
香草听了魏黑的话,摇了摇头,撂下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嘴说道:“爷,春儿十五了!”
魏黑往嘴里送了口香椿鸡蛋,应道:“十五了么?没看出来啊,还跟前两年儿到咱们家似的,像个毛丫蛋子!”
香草低着头,小声说了一句话。
魏黑却是没有听真切,问道:“什么,给谁给什么?”
香草没有立时应声,好一会儿才道:“把春儿给爷做小吧!”
春儿是香草身边的丫头,是前年魏黑与香草成亲后,怕她做家务累着,特意使人寻了人伢子挑老实的买的。
魏黑听了,却是皱了眉,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带着几分薄怒问道:“这叫什么话?难道是爷偷了家里的丫头,叫你瞧见了,巴巴到做这个贤良?”
香草的眼圈已经红了,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到炕沿上,形成了小小的水渍。
魏黑却是怕她哭的,立时在炕上寻了块帕子,扔过去,带:“给爷先说明白了。哭!哭!哭!哭什么哭?”
香草抽咽着,低头说道:“妾同爷成亲三年了,肚子也没动静……爷也是奔四十的人,孩子……”
话虽不多,但是魏黑却听明白原由,心里熨帖踏实得紧,带着几分嗔怪道:“什么三年,咱们前年五月成的亲,这实打实两年还不到。你岁数又小,急这些个没用的作甚?”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妾不能因己之故,累的爷成不孝之人……”香草哽咽着说道。
魏黑下了炕,想要上前帮她拭泪,夫妻两个又不惯这般亲近的,往前挪了半步便又止了步。道:“尽是胡说,这都是整日里闲的慌,竟寻思这些个没用的。爷是什么牌位上的人,祖宗有德,使爷不用打光棍,三十多岁还能娶个好媳妇。孩子急什么?若是爷有福气,不差这一年两年的,要是爷命里头无子,就是屋子收个三个、四个的,也照样种不出粮食。你且收了这个心思,没得让人笑话!”
香草还要再说,魏黑已是皱了眉,道:“别闹这些没用的,还想累死爷不成,养活一个老婆已经不容易,还要爷再做牛做马是不是?”
香草还要再劝,就听到门口有丫头道:“爷!奶奶,大爷来了!”
香草忙擦了泪,魏黑挑了帘子出去,外头笑吟吟站着的可不正是曹颙。他忙将曹颙让到屋里,曹颙见还摆着碗筷,道:“这是没吃呢,那你们先吃,吃完再说话!”
魏黑拍了拍肚皮,道:“老黑已经尽饱了!”
少一时,香草带着春儿撤了桌子,端上茶水来给两人,而后才避出屋子。
曹颙看着魏黑微微凸起的肚皮,笑道:“还是香草嫂子会调理人啊,这两年魏大哥可是发福了!”
魏黑笑了两声,道:“是啊,老黑也琢磨呢,这样下去可不行,这不成废物了么?幸好老虎来了,往后老黑耍拳也有个伴!”
魏黑是跟着曹颙当差的,白日里两人都在一处。见他今儿特意过来,魏黑晓得他有话要讲,问道:“公子特特的来寻老黑,可是有事儿要吩咐?”
曹颙点点头,道:“这些日子二太太那边儿正张罗着寻人买庄子,我也寻思着要再置办些产业,却是想起一件心事来!”
“哦?公子还有什么难处不成?”魏黑见他这般,开口问道。
曹颙摇摇头,回道:“不是什么难处,是想起魏大哥与先生来。先生已经上了年岁,妞妞又小;魏大哥这边,往后也要添丁。若是就如现下这般倒也还好,咱们自不必分开,保不齐往后万一有个什么变故,先生与魏大哥两个身无恒产,我怎么放心得下?”
魏黑听曹颙语出不吉,忙摆摆手,道:“公子说这个作甚?庄先生不必说,就是老黑,也比公子年长半截。断没有公子……公子走在前头的道理……”说到这里,握了拳头问道:“可是公子得了什么风声,还是有那不开眼的要打公子的主意,哼,有我老黑在,断不会让公子有闪失!”
魏黑是康熙四十年到曹颙身边的,这如今已经过了十三、四年,是看着曹颙长大的。虽说两人名为主仆,但是魏黑将曹颙当子侄待。曹颙也甚感激魏黑这些年的相护,将他当成兄长般。
魏黑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听得曹颙很是感动。但是,他心中对这自己这一世的命运,还是抱了畏惧之心。
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