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阿哥现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又是嫡出,自然是爱之如珍似宝的。
平素见了,他就是将女儿抱在怀里,不肯撒手,看到什么好东西,都想着淘换过来给闺女玩儿,倒是比对儿子更亲近几分。
父女之间的互动,就是来“香香”。
变着法的哄姑娘高兴,让闺女“香”自己一个,就是十六阿哥平素的乐事。
小姑娘一时欢喜之下,便主动“香”了太后一下。
太后虽说已经五代同堂,儿孙众多,但是彼此难得相见。
就算见了,孩子们也都被大人教了规矩,只会磕头请安,守一个“礼”字,像小姑娘这般天性流露的还是头一遭。
太后也是添了欢喜,见曾孙女喜欢这金珊瑚的物件,便叫人将首饰匣里的几样金珊瑚首饰都送了过来。
有项圈,有朝珠、佛珠,还有戒指与耳环。
七七八八的,摆了半炕,红彤彤的,分外醒目。
小姑娘已经是看不过来,不晓得摸哪个好了。
太后见她伸手要抓戒指,忙递了个项圈给她把玩,随即吩咐宜妃道:“那小物什,让十六媳妇帮孩子收着,要不,送到嘴里,可是了不得。大的东西让她先玩儿,走时也都给她。”
屋子里除了太后与宜妃外,德妃也在,坐在宜妃对面的凳子上。宜妃身后侍立的是王嫔与十六福晋婆媳,德妃身后是十四福晋与几个在园子里伴驾的年轻贵人。
这半炕的金珊瑚首饰,足有一二十件,说赏就赏了,连宜妃都有些眼热。
宜妃笑得花枝乱颤,转过头来对王嫔与十六福晋道:“还不快点谢赏,连我都眼红了,这曾孙女一来,可是入了太后的眼了。”说着,又笑着奉承道:“借太后吉言,今儿得了太后的赞,又得了太后的赏,也是这孩子的福气呢!”
王嫔与十六福晋上前,身子已经插葱似的,矮了下去谢赏。
太后笑着摆摆手,叫她们起了。
宜妃又笑着说道:“太后,这孩子十五个月了,还没起名儿,要不然就恭请太后赐个名儿。”
太后笑着点了点头,寻思了一会儿,道:“小名就叫宝音吧。”
屋子里众人,除了几个年轻贵人与十六福晋进宫年头短,对蒙语不甚熟外。其他德妃、宜妃与王嫔都是学了半辈子蒙古的,自然是晓得这“宝音”的意思。
宝音,是蒙语,换成汉话,就是“福”的意思。
用这个做孩子的小名儿,又吉利又大方,甚是妥帖不过。
这次却是连宜妃也起了,同王嫔与十六福晋一起谢过太后赐名。
屋子里一片其乐融融,就听殿外太监扬着公鸭嗓道:“启禀太后,礼部侍郎、二等伯曹寅之妻李氏同和瑞郡主奉懿旨前来请安。”
屋子里的热闹瞬间冷了下来,太后看了看德妃。又瞧了瞧宜妃,微微皱眉,吩咐边上的内侍传人。
早些年,太后这边也是有不少外命妇请安的。
因这几年体力不支,老人家怕吵闹,除了圣寿节一并受礼外,其他的命妇都见的少了。
偶尔召见两个,也不外乎是经年的老人,过来讲讲古什么的。
这次破例召见李氏,太后心里却是置着气。
老人家上了年岁,这性子就执拗起来。
她有个嫡亲的侄孙,想要留在京里这边当差,却是因各种家法制度约束,只补了个虚缺,整理日无所事事,隔三差五便要来太后这边撞一次钟。
曹家倚仗的,不过是孙氏当年照看康熙十来年的情分。
这点,让太后心里很不舒坦。
她同康熙现下虽是母子情深,但是早年的关系生疏得紧。
曹家不过是包衣奴才,只因沾了孙氏的光,儿子为高官。孙女栓婚郡王,孙子指了郡主,加上阖家抬旗,这已经是天大的体面。
如今,连个妇女怀孕,都要使唤内务府的嬷嬷,这依然是王府待遇。
太后这边的亲戚,却是连个奴才也比不上,老人家心里怎么会舒坦?
虽说李氏在去年圣寿节时,也曾随同其他诰命进宫请安,不过是站在人群里行礼罢了,太后没大留意过。
少一时,李氏与初瑜已经随着内侍进来。
走进屋子几步,婆媳两个都蹲了下去。
李氏操着生疏的蒙语,口称:“奴才李氏恭请皇太后圣安。”
初瑜这边则是换成了:“曾孙女恭请太后老祖宗圣安。”
太后听着李氏说着蒙语,微微一怔,随即看看初瑜,估计着是曾孙女提点的。
要是李氏是个遍插珠翠的庸俗妇人,太后的气还能消消。
偏生李氏举止有度,身上虽说穿着一件素淡的草绿旗袍,但是袖口与衣领的流水纹却绣得极为别致,露出几分不凡来。
太后心中越发厌恶,只觉得如今这人心不古,乱了纲常。
这奴才倒是比主子越发有谱,实是让人不待见。
“嗯,起吧!”过了好半天,太后方应了一声,声音中带着几分冷淡。她的脸上绷得紧紧的,带着几分挑剔,打量李氏。
她的视线在李氏微微凸起的小腹上滑过,心里却是说不上是嫉妒,还是羡慕了。
曹佳氏与曹颙姐弟,她都见过,晓得都是品貌端正的孩子。
眼前这个女人,也算是有福之人,只是福气太过了,卑贱之人怎么受得了?
太后心里正嘀咕,李氏与初瑜婆媳两个已经起身。
看到李氏容貌的那刻,太后却是不由的一慌神,脸上显出迷茫之色。
宜妃与德妃都在暗中留心着太后这边,见太后如此,心里都是纳罕不已,这时,就听太后道:“李氏,你到炕边来。”
李氏那一句蒙语的请安话,还是之前跟初瑜临阵磨枪,现学的。
对于太后这蒙语,却是丝毫不懂。
初瑜则是大致听懂了,低声告之李氏。
李氏心里虽忐忑,但仍是遵命,往前走了几步,距离炕边还有三、四步时停下来。
太后像是要在李氏面前寻找什么影子似的,仔细打量了她好几遭,最后视线落在她的耳朵上。
太后的神情甚是复杂,过了好半晌方开口问道:“你母亲家……是如今在苏州的那个内务府李家?你……是辛亥年生人?”
李氏低着头,没有察觉中太后的异样,听着“咕噜咕噜”的蒙语,她不禁手心出汗。
这只当进宫请安是个过场罢了,哪里会想到这太后老人家还要找人说家常。
不过这委实听不懂,这又如何是好?
这话却是连初瑜也听不明白了,求助似的看向王嫔。
王嫔冷眼旁观,心思都放在李氏这边,没有看到初瑜的求助。
瞧着太后的意思,像是遇到故人般,难道高氏老太君早年曾进宫过?
王嫔倒是有些糊涂了,只觉得迷雾重重的,看不真切。
初瑜见王嫔没有留意,心下着急,就想要上前一步,对太后说自己婆母不谐蒙语之事。
十六福晋见了,忙暗中摆摆手止住她,随后拉了拉边上的王嫔,小声的说了。
王嫔这才省过神来,
太后这边,却是已经换了笨拙的汉话,问道:“你……属猪的……”
屋子众宫妃皆是诧异不已,这还是头一遭听太后开口说汉话。
李氏点了点头,恭敬的说道:“回太后的话,奴才是辛亥年十月生人,正是属猪。”
太后也不晓得是看明白了,还是听懂了,转过头用蒙语对对宜妃道:“你跟她说,让她近前两步,到哀家身边来抬头回话。”
宜妃之前还乐呵呵的听着,听到最后,神情也有些僵住。
太后脸上已经收起之前的冷淡与不耐,只剩下疑惑不解。
宜妃连忙挤出几分笑,掩饰自己方才的异样,对李氏道:“李氏,太后老人家传你进前呢。再往前走两步,到太后跟前抬头回话。”
李氏俯首听了,随后按照太后话中的吩咐,走到炕边。
太后抓了李氏的胳膊,抬头盯着的李氏的眉目,身子已经有些发抖。
不过片刻功夫,太后已经红了眼圈,嘎巴了嘴,道:“你……额娘……墓……哪……”说完这句,却是老泪纵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这般异变,使得宜妃、德妃等人都惊骇不已,已经是坐不住,站起身子。
李氏的胳膊被抓得生疼,心里却是糊里糊涂的,莫非是太后老眼昏花,认错了人,要不然的话,自己的母亲好好的苏州养老,怎么这又出来个过世的“额娘”来?
“太后,奴才母亲现下在苏州堂兄家养老,随已年过花甲,但是身子骨还算是硬朗。”李氏轻声回道。
太后听她说话了,忙转过身子看宜妃。
宜妃也是云里雾里的,稳了稳心神,将李氏的话用蒙语重复了一遍。
太后听了,皱起眉来,摇头,道:“不对,不对……”
太后这番失态,却是将坐在一边的小宝音给吓到了,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太后失神中,恍然未觉。
“都出去!”门口传来康熙的声音。
太后听了,忙转过头望去,问道:“皇帝,她是不是你五姑母的女儿?”
康熙听到“五姑母”时,脸上却是不禁泛白,望向宜妃等人的目光中多了森严之意。
众人包括李氏与初瑜在内,都先给康熙请安,随后相续出去。
康熙犹豫了一下,对王嫔道:“你带李氏与和瑞去你的住处,朕稍后过去,还有话要说……”
第553章 血亲(中)
畅春园,寿萱春永殿。
众人退出后,屋子里只剩下太后与康熙母子二人。
太后的脸色泛白,嘴唇哆嗦着,道:“皇帝,哀家失态了,这……这本不该提起,只是只是……”说到这里,却是说不下去,只是泪流不止。
康熙上前两步,在炕边坐了,拿出帕子来,给太后拭泪。他的右手,却是因受风的缘故,有些不便利。
太后见他的胳膊颤抖着,心下不忍,伸手从康熙皇帝手中接了帕子,自己低头擦了眼泪。
“皇帝,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太皇太后已是过世多年,说不定长生天什么时候也召唤我过去了。当年的事……我也不想多问,只是想知道玉荫葬在何处,这些年却是拜祭也不能拜祭她,不晓得她该多孤单……自打进宫,她就鲜少出过太皇太后宫,这后宫女眷,也就同我一个人好……”太后说着,脸上露出哀伤来。
康熙使劲的攥着拳头,脸上也是说不出道不明的复杂神色,低声道:“不是葬了妃园了么,同其他薨了的妃子一道,受着子孙的贡奉。”
太后闻言,摇头道:“你别瞒我,当年太皇太后使人看过了,里面葬的不过是衣冠。太皇太后也记挂着此事,只是不愿再提起这……临去了,也没有开口过问……”
康熙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变幻莫测,最后叹了一口气,道:“皇额娘,她的骸骨儿子使人化了,骨灰供奉在五台山……总要一天,我们两个……”
他的眼睛露出怀念与依恋来,眼前浮现出一个女子的面容……
太后怔住,看着康熙道:“四十多年了,你还记得。这不知算不算玉荫的福气。只是别的还好说,李氏到底是不是玉荫的女儿……瞧着这眉目……”
康熙点了点头,太后的身子晃了晃,半晌方道:“既是她的女儿,为何不放在京里教养……这般金贵,托付给包衣人家,你这……好狠的心……她从草原到京城,隐匿半生,一直到死都没恢复身份,她的闺女,又要如此么……”
“原是要借着王兄的名义接她们母女回京的,没想到却是难产。她生产前,曾使人进京送信,反对我这个提议,不愿她的孩子延续她的命运。一辈子都做别人……”康熙想起那个女子短暂的一生,心里也是堵堵的。
“这般委屈,这般委屈……”太后叨咕着:“不过,瞧着李氏倒是个有福气的,儿子闺女都是好孩子……虽说四十五了,看着却跟三十多似的……这随她了。她就显年轻,出宫前已经二十来岁,看着还跟十五、六似的……”
康熙坐在炕边,却是已经痴了。
她的母亲是这个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她的父亲曾是世人交口称赞的大英雄。
她有兄长,却无法容忍这个小女孩的存在。她有阿姊,却是受到父亲牵连,远嫁蒙古,郁郁而终。
自打落地伊始,便被抱出宫廷。送到科尔沁,再回来时已经是十来岁的小小少女。
她的名字有“荫”字,谐“隐”……
那一年,他八岁,她十一。
她帮他整理了衣冠,轻声道:“今儿开始,你就是皇帝了,往后可不能再哄人了,说话就要算数……”
他拍了拍小胸脯,道:“你放心,我从不哄人,等大了,我娶你做皇后。这宫里,你想去哪里玩儿,就去哪里玩,再也不用避着人……”
那一年,他十二,她十五。
大红的喜帐,手腕粗的龙凤双烛,红红的盖头下,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做了他的发妻。
慈宁宫的宫墙外,穿着吉服的少年帝王喃喃道:“我没想骗你,我没想骗你,你心里可别埋怨我……”
那一年,他十六,她十九。
被权臣压制多年的少年,终于铲除了障碍,露出帝王的魄力。
“我是皇帝,我是皇帝,我是大清之主,这天下再也没有可束缚我之人……”少年满心欢喜,直直的看着她道:“我是皇帝,金口玉言的皇帝啊……”
她露出恬静的笑容,静静听着他没完没了的唠叨。
他在说什么,她是听什么,怕是他们自己也是糊涂着……
那一年,他十七,她二十。
他已经有着帝王的威严,渐渐褪去少年的青涩,使得人觉得天威难测。她却是已经被指了婚,又没了未婚夫,成了望门寡。
“皇上,您是帝王,您的心胸应该像草原一样辽阔,那人也是您的臣民,您是帝王……”她的声音还是那般温柔,脸上却添了苦涩。
他仰着脖颈,看着天边的浮云,脸上丝毫没有愧疚之色,傲然道:“朕晓得,朕是帝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为臣子,怎么……怎能惦记……朕的……”
那一年,他十九,她二十二。
小别却成久别,她最后送来的信中,这样写着,“生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