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珠已进了御帐,少一时,出来宣旨,传众人进去。
曹颙心里纳罕,看这样子,已经像是小朝会了,却是缺了个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担心的是什么,心里为难的又是什么?
曹颙到底不是十六阿哥肚子里的蛔虫,想了半天,还是茫茫然没有头绪。
康熙穿着石青色常服,坐在御案之后。
不过数月的功夫。他却像是老了好几岁,胡子中星星点点的,也白了不少。
他的眼皮有些耷拉着,面无表情的看着躬身跪下请安的王公与臣僚,道:“平身!”
曹颙的位置,在第四排,跟着众人一起见礼后回到右列站定。
康熙的目光落到曹颙身上,眯了眯眼,道:“曹颙,可在?”
曹颙出列。到了中间,按照规矩,再次跪下,道:“臣在。”
康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道:“近前回话,朕交代你的差事,都得了?”
曹颙应命上前,看了眼御案后的康熙,总觉得有些不对头,他稍加思量,斟酌着回了。
无非是几月几日奉旨出京,几月几日到抵大喇嘛驻地,几月几日到抵河朔军中,几月几日奉旨到乌里雅苏台侯见。
说起这个,曹颙想明白哪里不对劲。
御案旁,没有侍卫当值,只有魏珠与一个眼生的中年内侍站了,最近的侍卫,在御帐门口。
听着曹颙报了一连串日期,康熙边听边点头,连带着堂前的王公百官,也都不禁咋舌。
康熙听完,指了指旁边位置,对曹颙道:“你先站这儿,朕一会儿还有话问你。”
曹颙硬着头皮,面对着王公官员,在一边站定。
要是目光是刀子的话,那曹颙身上这一刻不晓得多少个洞了。
他眼观鼻,鼻观心,也不抬头,心里寻思康熙一会儿还要再问自己个儿什么。
接下来,内侍的话,却是震得曹颙小心肝颤颤的。
“皇上口谕,宣,准格尔人特木尔、白克木忒见驾!”魏珠上前一步,扬着嗓子说道。
御帐门口的内侍亦跟着扬声:“皇上口谕,宣,准格尔人特木尔、白克木忒见驾!”
这声音传了好几茬,才见两个健硕的蒙古汉子躬身进了帐子。
同曹颙前几日相比,这两个汉子已经换了新的蒙古袍,原本纠结的头发也服帖许多。
总会有“安检”吧?
曹颙心里有些没底,飞快的打量着特木尔与白克木忒,心里颇为紧张。
不管如何,还是希望他们两个能安分些,不要闹出什么花样来。要不然,不知道要多少准格尔人会为这次鲁莽付出性命。
待看到特木尔穿着旧的厚毡布长靴,同簇新的蒙古袍丝毫不匹配时,曹颙的心不由的往下沉。
莫非,靴子里面有名堂?
曹颙正惊疑着,康熙已是问起特木尔、白克木忒两个准格尔的状况。
白克木忒的声音有些发颤,特木尔的回奏也有些磕磕巴巴。
回答的内容,不外乎缺少粮食,策妄阿喇布坦倒行逆施,轻动兵戈,人心思变,云云的。
曹颙见他们这些话里,一句实在话也没有,已是有七分认定他们有鬼。
他正寻思要不要出言示警,堂前的这些王公百官已经是躬身下去,一片阿谀奉承之声。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策妄阿喇布坦不得民心,必遭天谴。”
“皇上仁德,泽被四方,民心思归。”
云云,不一而足。
曹颙却是忍不住要爆粗口骂娘了,且不说这些人距离御前远些,有变故上前不及;就说这些人,竟似丝毫没有戒备之心。
康熙是什么意思?
御前侍卫都打发了,让曹颙来做这挡刀子的肉盾不成?
还是想要试探试探自己的“忠君爱国”之心,看自己能不能上演一处“大救驾”?
狗血啊,狗血,实在是太狗血了。
曹颙的心里,已经忍不住,将康熙祖上三代问候了一遍。
自己不是小白鼠,实不愿意做这“忠君”试验。
再说,自己可是惜命的紧,万一自己有个好歹,那家里……
想到这里,曹颙原本因康熙老迈对其产生的丁点儿同情心,都随风飘散了。
最可悲的是,晓得了自己是小白鼠,也得预备着往前冲,要不然引起帝王的猜忌之心,就得不偿失了。
转瞬之间,曹颙的脑子里已是闪了各种念头。
特木尔已经是动了,从靴子口里拔出一物,飞身往御桌前来。
曹颙早已在等着她,见他动的一瞬间,已是侧身拦截在御前,先是金玉之声,随后便是利刃入肉、
只觉得疼得已经不是自己,随后,他耳边响起各种纷乱声。
曹颙站在御案前,却是嗓子眼腥咸,眼前发黑,身子发软,“噗通”一声跌倒在地……
京城,曹府,兰院。
李氏的身子越发笨了,不耐烦动,靠在炕边软榻上。炕上摆放了几盒子金首饰,都是如今城里最流行的样式,有镶嵌宝石的,有镶嵌珠子的。
如今到了换季的时候,除了衣服要添减外,这女眷的首饰也不能差。
京里同江宁不同,衣食起居都有一定章程。
几月穿什么衣服,配套戴什么首饰,都不能出差池,要不然的话,就要被人笑话不合时宜。
李氏不在这上面留心,初瑜却是晓得的,已经替婆母想到。
前两个月,初瑜便同李氏商量,给她打了几套新式样的金头面。一套镶嵌了珍珠的,一套镶嵌了宝石的,一套镶嵌了玛瑙的,一套是纯金烧蓝的。
除了这四套首饰,还有两个盒子,一个里面装了十来只金手镯,一个里面装的都是金戒指,这个是给李氏预备赏人用的。
李氏见那了这几套头面,嘴里说是媳妇破费,心里也是喜欢的。
倒不是贪图这点首饰,不过是因媳妇的孝顺感动而已。
“这个有块红宝石,可惜了的,怎么用了?留给天慧多好。”李氏带着些许诧异问道。
说曹操曹操就到,天佑与恒生小哥俩儿拉着天慧的手,晃晃悠悠的回来。香玉跟在后头,看着他们兄妹三人的亲密,小脸上多了艳羡……
“咦?平安扣呢?”天佑止了脚步,看着天慧空荡荡的胸前,有些不解……
第572章 平安扣
曹颙只觉得迷迷糊糊的,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他竟然也开始走起狗血路线,为康熙挡刀了。他大爷的,就算是梦中,曹颙也是腹诽不已。
换做是其他人,或许是出于忠心,出于对权势利禄的渴望,才会去给帝王挡刀子。
到了曹颙这边,却是除了无奈,只有无奈。
要是有选择,他真想装做反应慢,先是袖手旁观,随后来个呼天抢的。
却是不敢冒险,帝王的猜忌之心,历史或许会发生变动,哪一种可能,对曹家来说,都是又一番风雨。
意识尚未清明,只觉得口干,胸口喘不上气来,曹颙不禁呻吟出声:“水……”
就听到轻轻的脚步声,随后便有杯子送到曹颙的嘴边。
曹颙的眼皮发沉,下意识的张开嘴巴,喝了一口水。
却是一半喝进嘴里,一半顺着嘴角,流淌到脖颈中。
有人拿了帕子,温柔的擦拭,曹颙稀里糊涂的,虽没有睁开眼睛,却晓得照顾自己这人并不是小满。
外头传来脚步声,曹颙在床上睁开眼,入眼的,便是紫褐色的背影,上面耷拉着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在辫根处,扎着红绒绳,还有桃红色的辫穗。
“曹颙醒了?”门口进来的是十六阿哥,想来是走的急了,喘着粗气,问那紫褐色身影之人。
“回十六爷的话,方才奴婢听见曹额驸要水了。”那紫褐色身影俯下身子回道。
“你也熬了几晚了,去歇歇吧!”十六阿哥一边吩咐着,一边往床这边望来,正好与曹颙对了个正着。
“终于醒了,要是再不醒,怕是要出大事。”十六阿哥带着几分欣喜,大踏步往曹颙这边走来。
曹颙看着十六阿哥,心里却是生出几分疏离。
虽说自己挨的这一刀。并不干十六阿哥之事,但是想着他是康熙的儿子,曹颙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迁怒。
皇权社会,在处于金字塔尖的皇帝与皇子们眼中,其他人的性命不过是蝼蚁一般。
所谓的“考校”也好,“试练”也好,这其中自然不会有康熙的性命来做风险。要是没有猜错的话,那个面生的中年内侍,应是护卫康熙安危的。
他曹颙的安危,却是只能听天由命了。
想起这个,曹颙不由的有些心灰意冷。
这个世上,真是爱他疼他之人,除了他自己个儿,只有他父母妻儿。
同皇子阿哥交心,对年迈的帝王产生同情,自己好像有些想当然了。
十六阿哥见曹颙半晌不吱声,脸上有些担忧,皱眉问道:“这是咋了,嗓子不舒坦?”
曹颙的脸上现出苦笑,瞅了瞅不远处圆桌上的杯子,道:“口干……劳烦十六爷……水……”
十六阿哥转身去倒了半盏茶。回到床边,要扶曹颙起身喝水。
胸口的撕裂感且不说,曹颙直觉得眼前发黑,晕眩得厉害,身子似乎不是自己个儿的。被扶起的那刻,他的胃里翻江倒海,已是低头呕了起来。
他本就昏迷了几日,这期间没吃什么东西。
呕吐之下,先是乌黑的尚未消化的药汤,随后则是绿色的胆汁。
屋子里立时浊气熏人,就是十六阿哥在边上看着,也不禁要跟着干呕。
这忙乱之下,曹颙身上的衣服与被子都被污了。
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丁点儿血色,豆大的冷汗,从额头一滴滴滑落。
这些年来,曹颙第一次察觉死亡的威胁。
在意识要消逝的那刻,曹颙的脑子里想到的是待产的母亲李氏。
要是母亲生下一个男丁,那自己就算是没了,是不是年迈的父母也能将哀思寄托在长孙幼子之上?
“母亲……”在阖眼前,曹颙不禁喃喃出声……
耳边传来康熙的暴怒声,随即曹颙便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京城,曹府,兰院。
李氏坐在炕上,眉头微皱。初瑜在旁,正向天佑他们几个身边的大丫鬟问话。
天佑身边的大丫鬟是核桃,恒生身边的大丫鬟是小榭,天慧还小,又是一直在梧桐苑,身边原没有大丫鬟跟着。后来乌恩到这边当差,除了有时候教李氏与初瑜学写蒙语外,其他时间就跟着奶子一道看护天慧。
小榭是大管家曹忠的孙女,今年十四。她父母早逝,跟着祖父、祖母过日子。李氏与初瑜的意思,原是要照看老管家,免了他孙女的差事。
曹忠却是不肯做大,百般央求着,将孙女送过来当差。
“除了梧桐苑与这边院子,还去哪里了?你们可记得仔细?”初瑜问道。
这三人中,数乌恩年长,又是贴身看顾天慧的,核桃与小榭就齐齐的望向乌恩。
乌恩已是急红了眼圈,低声回道:“除了这两处,就跟着两位小爷到东角门的空地耍了耍,再没往别处去了。”
这几处却是方才都已使人找过的,初瑜想了想,对她们几个道:“许是掉到什么不留意的地方,也是保不齐的。你们几个不要声张,等到晚饭后,那边没人了,再过去找找。”
几人应声下去,李氏皱眉道:“这府里人口多了,难保有眼皮子浅的,见是天慧日常戴的,以为金贵。就给密下了。要不,明儿使人到外头的当铺打听打听?”
初瑜摇了摇头,道:“这非金非玉的,不过是借个古意罢了,能值几个钱?再说,今年春咱们府里已是查过一次,有几个品行不端的,都发作到城外庄子去了。留下的都是江宁或者府里的老人,要是为了这个物什,闹得自己个儿没脸,她们想来也没那么糊涂。倒是……倒是二太太早间过来串门,身边带着几个眼生的丫头,不像是府里旧人……”
李氏闻言,点点头,道:“你说的是那两个啊,长得挺水灵的。这两个倒是把绿菊、紫兰两个给比下去了。我问过二太太,说是颂哥儿媳妇的陪嫁。听着这意思,像是颂哥儿媳妇不容人,将这几个颜色好的都打发到庄子去了。前些日子,小三屋子里的丫头回来,这几个不晓得是求了谁的人情,跟了回来。二太太正好觉得屋子里缺丫鬟使,就将那两个搁在自己身边了。”
说到这里,李氏有些为难,道:“到底是分家了,隔房的,也不好去问她们。还是悄悄打探吧,省得闹出来,二太太那边多心。”
“太太说的是,媳妇省得了!”初瑜应下。
她没有言语,心里却是晓得兆佳氏的盘算。
静惠进来已经将近一年,肚子里还没有动静。曹颂虽还有个妾玉蜻,但身子却是毁了的,无法怀孕。
要是没有曹硕的变故,怕是现在曹颂那边已经添了屋里人了。
做人家媳妇,就是不容易,更不要说静惠还是孤女,就算有名义上的娘家,到底不是亲生爹娘,也不好随意烦扰。
曹颂是二房长子,早日开枝散叶,支撑门户是大事。就算是兆佳氏赏下通房来,静惠这边,怕也只有受着的。
由兆佳氏想到婆婆,初瑜的心中却是不胜感激。
虽然李氏口拙,鲜少说什么掏心窝子、感人肺腑的话,但是却从没有插手过儿子、媳妇的事儿,对初瑜也没有摔过脸子。
将心比心,自己的丈夫是独子,就算公公婆婆想着多添几个孙子,繁衍血脉,也是人之常情。
想到此处,初瑜扫了眼婆婆的肚子,心里盘算着日子。这已是八个多月的,再有一个月这孩子就该落地了。
要是个男孩就好了,自己是不是也能安心些;若是个女孩,长房这支,血脉却是太单薄了些……
初瑜的心有些乱,又想到丈夫那边也戴着平安扣,这父女连心,会不会是有什么不妥当?
又想到静惠的陪嫁,来路多是同几个王府有干系,却是未必妥当,当提醒静惠那边留心才是……
台基厂大街,八阿哥府,书房。
九阿哥手里拿着一物,翻来覆去,也不晓得心里想什么。
八阿哥神容有些枯瘦,身上披着件氅衣,笑着摇摇头,道:“真是杯弓蛇影,不过是孩童身上所佩的吉祥物儿,还值当你这般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