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佳氏只有再为人母的喜悦,伸手招呼着曹颙在床前坐下,细细打量了:“倒比四月间壮实了不少,如今倒是有了几分侍卫的模样。”
曹颙坐好,环视了下四周:“二阿哥呢?”
“刚刚哭闹过,哄睡了,叫奶子抱下去安置。这小家伙,全然不像他哥哥那般乖巧,长大了定是个皮猴儿!”曹佳氏笑着回道,脸上是满满的喜悦与骄傲。
孩子真是带给人希望,曹颙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随后又忍不住调侃道:“开口小家伙,闭口小家伙的,姐姐也还是个大孩子呢!”
曹佳氏笑着瞥了曹颙一眼:“你当谁都跟你似的,自幼被祖母宠着惯着,十五、六了还劳烦母亲跟着担心。你也别得意,若不是江宁那边来信请母亲回去,你的亲事就定了呢!等到迎回了新娘子,你可要睁大眼睛仔细看看人家是大孩子,还是小孩子!”
曹颙忍不住心里叹息,哎呦,这算怎么回事,怎么人人都拿自己亲事来打趣?若是自己真的是“大龄”了,婚姻大事害大家跟着操心还好说,自己眼下才十五六,大家这般凑趣是为了哪般?
曹佳氏见曹颙不吭声,只当他是害羞,轻笑了两声,不再逗他。
因房间里不通风,又放着几个炭盆,曹颙坐着有些闷热,正想着这种坐月子方式是不是健康合理,就听曹佳氏郑重的问道:“弟弟,你这两日遣人回南边一趟吧!”
“姐姐?”曹颙看着略显郑重的曹佳氏,不解这句话的用意。
“八月底,母亲匆匆离京,只说是家务繁杂,需要回去料理。虽然百般掩饰,只叫我安心待产,但是我看其中另有缘故,实在难以放心。不过毕竟我是出门的女儿,没理由插手娘家的事,何况王府这边总还有些规矩要守。”曹佳氏略显无奈的道。
曹颙听了这番话,想起进九月还没有收到曹寅的家书,想着他的身体这几年始终不算好,心也跟着沉了下去。能够让母亲抛下即将生产的女儿赶回去的,还能够有什么呢?
曹佳氏叹了口气:“父亲已经五十有二,身上差事又繁重,委实让人放心不下。”
曹颙想起那年听曹寅与李氏说起,曹家祖上鲜有人活过五十的话,心中戚戚然。不过,眼下曹佳氏毕竟是在坐月子,怕是这般忧思对身体无益。又开解一番,劝她好好调理,方才起身离去。
出了平郡王府,曹颙掏出怀表看了看,还有一刻钟就到午初(上午十一点),看来时间有些赶了。回头看了看,小满,魏家兄弟,另外两个长随,就摆了摆手道:“我去与朋友吃酒,用不着这些人跟着,你们先回府吧!”
小满涎着脸,不肯动地方,笑着说:“大爷,总要有人照看马匹不是?”
魏家兄弟也不肯走,弄得另外两个长随不知该应命,还是该如何,满脸为难。
曹颙知道这是自己上次独自遇袭留下的后遗症,即便在京中,魏家兄弟也不敢再大意。总归是好意,曹颙从荷包里抽出一张银票,递给小满,说:“既然大家要跟着凑热闹,那去贵宾楼见识见识也好,他家的招牌菜确实不错,今儿算我请客。”
对于魏家兄弟,曹颙始终带着几分敬意。本是最不耐烦规矩束缚的江湖汉子,只因替师傅报恩,入曹府为仆,暗中保护曹颙八年,如今又跟他来京城。三十来岁的汉子,无家无业,孑然一身。曹颙真不知该佩服两人忠义,还是该骂两人迂腐。看来,要找两个妥当的人,给他们个安家。既然他们对得起曹家,曹家也应该对得起他们兄弟。
前门,大栅栏,贵宾楼。
因为还不到饭时,大堂的客人不多,只有一桌书生,和一对父子。
曹颙几个下马,将手中的缰绳交给饭馆的下人。小二哈着腰迎了上来:“哎呦,这位公子爷快请进,您是楼上雅间,还是楼下大堂?”
曹颙听了,看了看魏家兄弟。魏黑笑道:“公子,我们就在大堂,这里敞亮!”
曹颙点了点头,对小二说:“给我这几位家人找个靠窗户的位置,来几道招牌菜,其他就可他们点的上。另外,有位姓宁的少爷好像订了席,不知到了没有?”
小二笑着应道:“原来是宁爷请的贵客,宁爷已经到了,刚刚还叫人问起呢!”
这小二这待客也太热情了些,难道这就是贵宾楼生意兴隆的诀窍之一?
上到二楼,宁春已得了信,迎了出来:“小曹也到了,就缺善余一人!”后面跟着马俊,与曹颙又是一番寒暄。
三人回到雅间,一边说着闲话,一边等着永庆。方才宁春所说“善余”,就是永庆的字。
“天成兄放了哪里的实缺?六月新婚我就没赶上,一下子多了两位嫂子,这可是三喜临门!”曹颙开口道,心中真是佩服古人的记性。统一用一个名字多好,偏偏又有字号等等的规矩。“天成”就是马俊的字,他中进士后,由伯父给赐的字。
马俊伯父家没有子嗣,马俊是两房唯一的独苗,按照宗族传承制度,就有点一人肩挑两房承嗣的意思。六月新婚,马俊同时娶了两房媳妇,不分大小。一房算作伯父伯母的儿媳妇,一房算是马俊父母的儿媳妇。
马俊成亲三个月多,脸皮也愈加厚了,笑着问曹颙:“小曹问这些个做什么,莫不是想女人了?听说塞外的姑娘可多情的很,小曹没被轻薄了去?”
曹颙看着马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京城真是大染缸,当年那个口口声声“不为良相,即为良医”的小秀才怎么成了这个德行,简直就是不良文人的代表,有辱斯文,实在是有辱斯文。不过,最头疼的,应是马俊那老夫子般刻板的父亲。
宁春给两人倒上茶,笑嘻嘻的看着两人斗口,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
马俊看不过眼,开口道:“别在小曹面前装好人,就你那点儿风流事,还能够瞒得住我和余善。正妻未娶,小妾纳了好几个,外头养得粉头也不少。纵然是风流,也要有个度,真当自己的身子是铁打的不成。我可听说了,你在海棠院可歇了好几宿(xiu)了,这次又梳笼了哪个?”
宁春笑着不吭声,外面传来“噔噔”的脚步声,是永庆到了。
永庆还在孝中,穿着素淡,一身月白色的袍子,倒显出几分斯文来。
曹颙起身:“善余兄!”
永庆笑着进来,拍了拍曹颙的肩膀:“黑了些,壮了些,有几分男子汉的意思。只恨我守孝脱不得身,要不也就跟着去塞外见识见识!”
马俊听了,打趣道:“怕你不是想要去见识,而是想着找蒙古汉子比试比试吧!二十多岁的人,还是喜欢争强斗狠的,哪里有半分伯爵公子的模样!”
永庆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冲马俊伸了伸大拇指:“知我者,天成也!”说着,又对宁春道:“景明,你这次要在京中待上些时日吧?要不,就同你父亲商议,让你留京算了!有我与小曹,大家还有个伴儿!”
宁春笑眯眯的回答:“家父也正有此意,只是他老人家的缺还没定下来,暂时考虑不上我这边!按照我岳家的意思,是想让我留京的!”
宁春的未来岳父,是户部员外郎,官职虽不高,但是家族背景显赫,也算是京中大户。
马俊环视了众人一眼:“眼下大家也大了,都要在仕途上努力,还不知往后的成就如何?”
永庆爽朗一笑道:“人活一生,但求逍遥,随心而已!”
马俊很是意外的看了永庆一眼:“你倒说出这般话来,也算稀奇。如今,你与小曹都是武职,我与景明都要混文职的。待过十年,在看看咱们四个到底能够走到哪一步!”
朋友几个正说着话,就听见楼下传来吵杂声,还有桌椅倒地的声音。
宁春皱着眉,打开雅间的门出去,站在二楼楼梯那里往下张望。
“天子脚下,何处来的山野村夫,竟敢动手打人?”一个书生打扮的人,站在桌子后,捂着嘴巴,仰着头道。
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满脸怒气:“爷打得就是你,谁让你满嘴喷粪、胡咧咧!”
那书生一副不屈的模样:“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曹寅,国之蛀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仗着圣上的恩典,在江南作威作福,谋盐茶之私利以肥己,不除不足以平民愤、不除不足以正法度!”
第73章 酒楼(下)
前门,大栅栏,贵宾楼。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曹寅,国之蛀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仗着圣上的恩典,在江南作威作福,谋盐茶之私利以肥己,不除不足以平民愤、不除不足以正法度!”
楼下大堂里的书生说得大义凛然,楼上雅间的几位都变了脸色。
“看来爷打得轻啊,你竟然还敢胡吣!”魏黑气得不行,迈开步,奔那书生而去。
“住手!”有人拦在魏黑前面,是大堂那对父子客人中的儿子,二十来岁,身材微显魁梧。他见魏黑阴沉着脸,怒视自己,忙磕磕巴巴的解释道:“虽然那位公子说话不中听,但不过是一届文弱书生,这位大哥打了一巴掌也就是了,否则闹出事来两下都不好!”
“滑天下之大稽,文弱书生怎么了?文弱书生就能够肆意污蔑朝廷命官?这样说来,文弱书生就可以凌驾于律法之外,今儿我到头一遭儿听说世上还有这个道理!”随着说话声,马俊冷着脸,走下楼。
“我又没有信口开河,何谈污蔑?”那书生看着马俊,挺了挺脖子,很是不服气的说道。
马俊是秀才、举人、进士一路考过来的,身上自带几分清贵儒雅,当下看着那书生道:“敢问,你是刑部的,还是大理寺的,要不就是御史台的?既然不是信口开河,那有何为证?”
那书生青白了脸,应道:“学生是国子监的监生,清谈又不违法纪!”
“清谈不违法纪?曹大人是都转盐运使司运使,皇上钦点的从三品大员,岂容人随意污蔑?此风若长,何人敢入朝为官?单凭无知后天的清谈,鞠躬尽瘁的忠臣的官声就要蒙诟,公理何在,天道何在?看来是有人对朝廷心存不满,指责圣上是非不分、用人不当!说出的话,没有收回去的道理,眼下众人皆是明证,咱们还是顺天府里走一遭吧!”马俊朗声说道,嘴角含着一丝冷笑。曹家卖地遣奴之事,他是尽都知晓的,就连曹家亏空的缘故,官场上又有哪个不知?无非是掏空曹家的积蓄,补皇帝历年南巡的花费。
小满与魏家兄弟听马俊说得痛快,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那书生本就是喝了点酒后,对时世不满,从怀才不遇说到吏治腐败,才引出曹寅的话题。没想到,刚一说出口,就引来魏黑的巴掌。因仗着自己是监生身份,而魏黑几人都穿着布衣,像是百姓,又在同窗面前,就仍是强辩。待见楼上下来几位贵公子,具是气度不凡,心就虚了几分。听到马俊这番要送顺天府的话,更是吓得战战兢兢,牙齿都忍不住打起架来。
曹颙与宁春、永庆三个,是跟在马俊身后下楼的。听到那番“曹寅蛀虫论”,曹颙心中不仅仅是愤懑,还有说不出的悲凉。到曹家八年,除了感受长辈们的慈爱,他另外一个感受就是曹寅的勤勉。一年到头,根本没有几日闲暇。每年总有几次,曹寅会因过度劳累而病倒。这般敬业的臣子,被外人视之为佞臣?
曹家自打祖上从龙入关,至曹颙已经有五代,五代官宦之家,积攒的那点家财一朝散尽,还背负着沉重的债务,只是因曹寅的尽忠,为了皇家的脸面罢了。结果呢?落下个“不除不足以平民愤、不除不足以正法度”的名声。
想到这些,曹颙对康熙那所谓的明君也开始厌恶起来。
这位皇帝爷,是既要里子,又要面子,生性好大喜功,每隔两三年就带着皇妃阿哥浩浩荡荡的下江南,美名曰“视察河务”。又怕在史书上留下糜费国库之恶名,每每南巡都要提前下圣旨,一切从简。可是,帝王的颜面又是要的,哪里是说从简就能够简的呢?结果,国库账面上是省了,但是地方接驾的银子却半两也省不下,无非是由臣子们分摊了这部分费用。其中,曹家因接驾数次最多,负担最为沉重。
若是没有曹颙的转世,没有前几年的绸缪,曹家这个百年望族就会如后世所知的那样,生生的被这些债务拖垮。
“公子!”魏黑见曹颙沉重脸下楼,看不出喜怒来,有些担心:“犯不着与这种孬人置气!”
小满在旁,紧握着拳头:“大爷,不能够轻易饶了这小子去,要不那些人真当咱们曹家是软柿子,谁都能捏两下!”
那书生本被马俊的话吓住,但在同窗面前失了面子,终究心有不甘,听了魏黑与小满的话,才知道他们是曹家的家奴,眼下这个不吭声的少年就是曹家之人。虽然有几分胆怯,但仍是挺着脖子道:“曹家远在江南做官,家仆就敢在京城跋扈至此,我说的话到底是不是污蔑,由此可见一斑!”
那书生的几个同窗见了几位贵公子下楼,就已经有些后悔,圆滑点的已经跟马俊套话,想要脱干系。眼下,竟是曹家正主到了,更是惴惴不安,拉着那书生,不让他再说话。
曹颙上前两步,望着那书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气势。那书生的几个同窗,被他的眼神骇住,都不自觉的退到一边。
那书生吓得退后一步,面露惊慌,吱唔道:“你……你要做什么?我非布衣,身上带着功名的!”
曹颙仰起头,嘴角多了三分笑意。
那书生被笑得浑身发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一个大耳刮子就已经狠狠的甩到他脸上。他身子像陀螺似的,转了个过儿,堆萎在地上,一张嘴从嘴里吐出几颗牙齿。
曹颙看了看自己微微泛红的手掌,拿出块帕子轻轻擦拭了,然后,才低下头对那书生,很是平静的道:“清谈不清谈的,与曹颙无干,只是既为人子,多少要有些作为!”
那书生看着地上红红白白的,张着漏风的嘴巴,满脸悲愤:“尼当中行熊,窝去丫们膏尼(你当众行凶,我要是衙门告你)!”
旁边永庆早就看这小子腻腻歪歪的不顺眼,只因曹颙还没表态,不好先动手。如今见曹颙一个巴掌下去,正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