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俗称“龙抬头”,古称“中和节”。
京城旧俗,正月里不能剃头,否则是“死舅舅”,要到二月二这天才能剃。
另外,二月二也是接“姑奶奶”回娘家小住的日子。
曹佳氏身份所限,不好回来小住,不过是回来吃顿饭应个景罢了。曹颐这边,却是已经定下来要回来小住几日,好生陪陪母亲与外祖母的。
淳王府那边之前也曾派人来问,初瑜因想着小叔子长生还没好利索,婆婆这边也忙,便想着不回去。
李氏想着她去年都没回去,年前年后又累了两个月,就让她回娘家好生歇几日。
曹颙想到这点,倒是生出几分不舍,捏了初瑜的手,问道:“要在王府歇几日,何时回?怕天佑与恒生会想你。”
过了十五,天佑与恒生已经启蒙,所以不能随初瑜回王府了。
嘴里这样说着,曹颙想起昨晚的敦伦,接着说了一句:“我也想你。”
刚好喜彩端了热水进来,见了这一幕,忙红着脸,低下头。
初瑜抽出手,将曹颙的领口的纽扣系好,回道:“后儿个回来,这两日,却是不能侍候额驸梳洗了。换洗的内衣裤搁在立柜的第三个抽屉,朝珠与帽子在外屋条柜里。”
“嗯,记下了,你好生歇歇,跟着妹妹们串串门子,听听戏什么的,也别在王府里闷着。”曹颙说道。
虽不过小别,夫妻两个,倒是有些难舍难分起来。
这时,就听到外间天慧的哭声:“呜,疼,疼……”
初瑜与曹颙忙到外间,就见奶子抱着天慧,为难的看着叶嬷嬷。
叶嬷嬷手里拿着穿着红色棉线的粗针,嘴里低声哄道:“小姐乖,再揉揉就好了。”
边上的炕桌上,放着一小碟子黄豆与几根穿了棉线的粗针。
原来,她在给天慧扎耳朵眼,才扎了一个耳朵眼儿,天慧便不干了。
初瑜从奶子怀里接下天慧,看着女儿眼里含泪、耳垂泛红,到底是心疼女儿,看着叶嬷嬷,道:“嬷嬷,非得今儿穿耳朵眼儿么?要不,等过两年再给天慧扎?”
天慧躲在母亲怀里,已经是使劲点小脑袋瓜子。
叶嬷嬷看了初瑜一眼,嗔怪道:“去年老奴就说给小姐扎,格格心疼,拦着,今年还拦。今儿小姐要跟着格格回王府,往后这出门的日子少不得。别人家的女孩都是满月时扎,纵然哭闹些,也不晓得疼呢。现下扎,好得快,格格昨儿不是应了的么?”
初瑜摸着女儿的头,想着前些日子去国公府,觉罗氏也问起天慧耳朵眼儿的事儿,心里就有些犹豫不定。
她思量了一会儿,低头看向怀里的女儿,柔声道:“天慧,让嬷嬷扎好不好。天慧不是喜欢吃沙琪玛么,一会儿就给你拿来吃好不好?”
天慧点点头,又摇头,最后趴在初瑜肩膀上,使劲抽泣着。
曹颙见了,也是不忍心,看着女儿扎好的一个耳朵眼儿,对叶嬷嬷道:“嬷嬷,要不另一只耳朵就明年扎。天慧这才记得疼了,自然是怕,明年就不记得了。”
叶嬷嬷见曹颙也帮天慧说话,叹了口气,道:“额驸,这小姐要扎六个耳朵眼儿。要真是一年扎一个,这不是让小姐连遭六年的罪么?还不若这一口气扎完了,省得年年都要来这一遭。”
曹颙一听,看了眼初瑜耳朵上带着三排耳钳,已经无语。
初瑜已经抱着天慧在炕边坐下,道:“左右是遭罪,那就扎吧。”
曹颙这个做父亲的,却是狠不下心肠,道:“我去瞧瞧老刘来了没有。”说着,出门到外厅上去了。
管事老刘是曹家的老人儿,少时做过曹寅的长随,如今是曹家的外管事之一。他跟着曹寅夫妇从江宁来的,有一手剃头的好手艺,曹寅父子两个的头,都由老刘剃。
刚好有小丫鬟廊下禀告,老刘已经来了,在院子外候着。
曹颙闻言,叫人将他领进来。
老刘已经五十多岁,见了曹颙,双膝一弯,要跪下请安。
曹颙伸手扶了,道:“都说过几遭了,还闹这一出?”
“老爷与大爷抬举小的,小的越发不敢乱了规矩。”老刘还是很执拗的行了跪礼。
这样的对话,每月剃头都要来上一遭的。
曹颙坐好,老刘已经摆好了剃头的物什。
“听说你大小子、二小子也出徒了?”曹颙问道。
“是啊,正给前院的爷们剃头呢。活计还有些糙,难为大家伙不嫌弃。”老刘笑呵呵的回着。
曹颙一边同老刘说着话,一边支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难为天慧,只哭喊了一嗓子,并没有大闹。
少一时,初瑜回来。
老刘收了手中的剃刀,躬身见过。
初瑜点点头,算是回礼,道:“刘管事从老爷院子里来,可是累了?若是累的话,天佑他们兄弟几个,就使人从外头请个师傅来剃头。”
老刘垂着胳膊道:“小的谢奶奶体恤,小的壮实得跟牛似的,您且放心。能给小爷们剃头,是小的福气,打很久前就盼着这一天。”
曹颙想起去年剃头时,恒生满地跑的模样,笑着对老刘道:“那几个淘小子,估摸还得听你讲的乐子,才肯安分下来让你剃头。不过你也上了年纪,这活虽不是个力气活儿,却也费眼力。给我弄完,先回去歇着。等小子们下课了,再给他们剃也不迟。”
老刘应了,初瑜带人下去预备早饭,曹颙这边任由老刘给他剃头。
头发剃完,脑袋溜光铮亮的。
看着地上散落的碎发,曹颙不得不感叹一声,可怜他的板寸儿,这又没了。除了守孝的时候,一年到头,能名正言顺的留点头发的时候,就是一个正月。
初瑜已经回来,叫人奉上两串钱,道是给老刘买烟吃。
老刘谢了赏,捧了钱下去了。
天佑、恒生、左住、左成几个,已经是穿戴整齐,过来给曹颙请安。
他们每天晨初(早晨七点)开始跟着文夫子读书,到未初(下午一点)方歇。未初到申初(下午三点),他们开始跟着任家兄弟简单简单活动拳脚。
一天下来,四个时辰的功课,对于他们,也委实不易。
效果也极其明显,不到半月的功夫,孩子们的身子都看着结实不少。
因为每天早晨,要到兰院与梧桐苑请安,所以他们通常卯初(早晨六点)就起来,穿戴完毕,用了早饭出来。
曹颙问了几句功课,天佑与左住还好,恒生与左成两个却是苦着小脸。
待孩子们出去,曹颙对初瑜道:“校场那边,再多铺些沙子,让孩子们游戏时用。”
初瑜犹豫了一下。道:“额驸,昨儿天佑偷偷跟我讲,钱先生打了恒生的手板。我昨晚看了,小手红红的,瞧着怪可人疼的。难为恒生,也不喊疼,只说自己个儿笨,比不得哥哥们,会背百家姓。”
她口中所说的钱先生,就是曹府新进的西席钱陈群,是曹寅为孙子们定下来的馆师。
这个钱陈群年岁不大,不过而立之年,是江南书香世家子弟,少有才名,早年曾贡于太学,后来做过八旗教习,康熙五十三年的举人。
曹寅与他父亲是故交,对于这个世侄也颇为关注。
钱家自打其父起,便已家道中落。钱陈群少年甚是清苦,到了京城后也是狼狈不堪。
曹寅晓得曹颙要给天佑他们寻老师,便想到了钱陈群。
曹颙听了钱陈群的履历,原是心里不愿意的,怕是一不通世事的迂腐之辈,再给儿子们教傻了。
不过经过四方打听,又亲自见了两次后,曹颙却是改变了心中想法。
钱陈群虽生计窘迫,但是与人相处,“声音爽朗,举止安和,虽老辈不能及也”。
可以说钱陈群不仅是才子,为人处事,颇有古风,当得起君子二字。
不过是世风日下,君子不吃香了,他才会这般坎坷。
对孩子们来说,蒙师的影响至关重要。曹颙当然希望孩子们都成为品行端良之人,于是就延请钱陈群过府就馆。
虽不赞成体罚,但是曹颙也不喜欢妻子过分溺爱孩子,开口道:“天佑这家伙,学会告状了,这点可不好。婆婆妈妈的,不像男儿样。下回再找你撒娇,你要好生说他。”
初瑜还在犹豫,道:“恒生比天佑他们三个小一岁呢,记不住也是有的。要不,让恒生明年再进学?”
曹颙摆摆手,道:“别人都上学,他一个人不上,孤零零的也不好。你也别太心疼孩子,打几下又有什么,我小的时候也挨过板子。等从衙门出来,我去钱先生那边走一遭。恒生这小子,就长个子,百家姓,几个月前紫晶就教过他,还记不住。”
说话间,喜彩已经带着人摆好饭菜。
桌子上五彩缤纷的,倒是好看得紧。
有轻薄如纸的荷叶饼,还有炸好的肉酱,切好的牛肉丝、酱猪头肉丝,还有豆芽粉丝什么的。
还放着三只玛瑙碗,里面是细细的面条,这就是“龙须面”了,还是用菠菜汁和面,扑鼻而来的清香。
今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曹颙摸了摸脑门,盘腿上炕,只觉得意气风发。
天慧也被抱上炕,却是肿着眼睛,撅着小嘴不说话。
曹颙用荷叶饼,卷了肉丝豆芽,包好了送到天慧嘴边,道:“好闺女,张嘴,有好吃的,总要疼这一遭,往后咱再也不扎了还不成。”
天慧虽不说话,但还是听话的张开了小嘴。
初瑜看了看地上的座钟,已经是辰初(早晨七点),便对曹颙道:“我来喂天慧,额驸吃早饭吧,怕老爷那边等。”
曹颙便不耽搁,三口两口用了面,随后又卷了几个荷叶饼,吃了个饱。
初瑜将手中的面碗递给喜彩,让她接着喂天慧。自己个儿起身给曹颙戴好了朝珠与顶戴,系好了香包。
“中午的饭……”初瑜开口问道。
曹颙摆摆手:“不用叫人送了,已经同十六爷说好,直接从馆子定。”
到了兰院,曹寅这边已经是等着了。
见儿子进来,他思量了一遭。开口问道:“都预备齐当了?你心里可要有数,这不是过家家。”
“父亲放心,万事齐备,就待今儿中午招投标了。”曹颙想着昨儿下午报名了几十户商贾,笑着回道。
曹寅点点头,父子两个出了内院,一道往衙门去。
因天气晴好,曹寅没有坐轿子,也骑着马匹,与儿子并肩而行。
街上的人,多穿新衣,有的脑门还贴了金字,取意吉祥。
白玉兰花已经傲然枝头,河边柳树也星星点点的偷着绿意,早春的京城,处处生机盎然。
若不是城里处处挖地沟,空气中弥漫臭气影响了心情,曹颙还真想请父亲赋诗一首。
曹寅却没有曹颙这样的轻松,儿子如今是被架到火上烤。
就算是忠君爱国了一辈子,他心里对康熙仍是难免生出几分埋怨来。
曹颙这差事,做的好了,要得罪八阿哥、九阿哥为首的京城权贵;做的不好了,要得罪一个“破格提拔”的皇帝,之前勤勤奋奋挣下的政绩,怕也顶不得这一次失利。
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儿子过年才二十三啊,就要挑起这样的担子。
曹寅眼前,想起儿子幼年被拐走时后,躺在床上的孱弱样子。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么?
当初老太太溺爱长孙时,曹寅心里也曾怕儿子娇生惯养,没有出息吧?
如今,回想这十五、六年,儿子却似脱胎换骨一般……
少一时,到了东江米巷,曹颙勒住马缰,带着几分犹豫道:“父亲,听说礼部几位大人要来会场观摩,父亲您这边……”
曹寅“咳”了一声,道:“为父已同赫大人、陈大人说好,今儿要一同往你们那边,见识见识这个……内务府采购。”
赫大人是礼部满尚书赫硕咨,陈大人是礼部汉尚书陈诜。
曹颙看着父亲,心里只觉得暖乎乎的。
这些日子,父亲也跟着悬心吧。
不晓得是不是上了年岁的缘故,曹寅这几年温和许多,父子两个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无话说。
曹寅被儿子看得不好意思,摆摆手,道:“时辰不走了,为父先去衙门了,你也少耽搁。”说着,已经是提了马缰,带着长随们往礼部衙门去了。
曹颙目送父亲远去,抬头看了看天边朝霞,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政府采购,不,内务府采购,就是今日。
若是处理妥当的话,往后说不得,也可以搬出后世其他的法子来。
倘若是几百年后,人们从书册典籍上,看到这一记载,会如何呢?
这个世界,会因他的到来,发生怎样的变化?
内务府仓库,招投标会场。
伊都立手里拿着商贾报名的册子,已经是长大了嘴巴。
昨儿下午他离开衙门时,不过四十家,这早起半个时辰,就又增加了三十多家,而且瞧着后边排队交定钱的趋势,少说还有几十家。
除了商贾入场要缴纳招投标保证金之外,昨儿曹颙见有商人提到想带子侄进场见世面,便在会场后头,又摆放两百把椅子,供给商贾家属所需。
这一把椅子的费用,就是五百两银子,名目是“忠君爱国、捐西北军资”。
如今这两百把银子,已经大半订出去了。
单这一项,最少就能入账白银十万两。
负责记账的笔帖式,已经是挥笔如飞,忙得没功夫歇了。他是董家庶子,论起来是素芯的堂叔。
之前,董尚两家的子弟,对于曹颙入主内务府还颇有微词。
尤其是素芯入曹家侍奉,更是使得董尚两家不少年轻子弟不自在。
同样是包衣出身,不过是有孙氏老太君保育过皇上,就使得曹家飞黄腾达。
这个笔帖式原也是以为曹颙少年高位,是家族余荫所致,所谓的“茶童子”、“善财童子”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锦上添花之举。
如今,他却是不由得心服。
别人不晓得,他是清楚的。
昨儿听说有商贾想带子侄进场,其他几位大人都是反对的,毕竟关系到朝廷颜面。曹颙却是举手往后边的场地一指,道:“设两百看座,再多预备出一百椅子。一个看座么,就五百两银子吧!”
这才不到半天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