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颙心里,自是晓得这个道理。其实,他也没有十六阿哥叹息的那般寒酸,衣服料子与手工也都是上上乘的,只是不爱那花里胡哨的鲜亮颜色。
曹颙指了指他活计下的金黄色的穗子,道:“十六爷放心,配上这个,就算十六爷穿粗布衣裳,也没人敢小瞧十六爷。”
十六阿哥收拾完毕,视线落在南墙上挂着的一条幅字上:“‘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看着有年头了。好字,好字,这是姨父写的?”
曹颙摇摇头,道:“不是,听说是父亲早年一位故交,有一年到京城时在这边暂住过留下的。我瞧着字不错,又是亚圣的话,意境也好,就没叫人动。”
“是有圣人言不假,还有那句俗语,‘知人知面不知心’!”。十六阿哥想起昨晚之事,不免着恼:“好好的自在日子,就让他给搅了,真是不甘。”说到这里,他眼睛一转,挑了挑眉,道:“曹颙,你也别自在,要不然咱们想法子送他一份‘回礼’?省得他想一出是一出,老穷折腾。”
“‘回礼’也好,只是得隐秘些,别引得他恼羞成怒。看着他那般笃定,说不定就要风光。这个时候,也不能得罪太狠。”曹颙思量了一遭,道。
十六阿哥点了头,道:“这个我晓得,他不是大度的人,德妃娘娘又爱护短,要是我真得罪了他,我额娘往后在宫里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少一时,小厮已经抬了饭桌过来。
曹颙陪十六阿哥用了早饭,两人一道往皇城方向来……
兵部衙门,十四阿哥端得是神情气爽,早早的就过来,吩咐当值的笔帖式将西疆地图翻出来。
越看,他眉头越紧,西北还好说些,有早年征讨噶尔丹留着的兵驿,如今也都用着,没有荒废;目光转向西南,青海到西藏这一块,却是鲜少有官道与驿站。
别说是官道与驿站,过了青海再往南,连标识出来的道路也是有限。
万里赴戎机,万里有多远?
是京城到热河,往返十几次。
不管朝廷大军何事动,这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使人往青海驻扎兵驿,已经是迫在眉睫。
青海那些蒙古台吉,名义上归属朝廷,实际上也是阳奉阴违,要不然也不会准格尔兵入藏半年,朝廷才得到消息。
十四阿哥想到此处,已经屏气敛声,拿起毛笔来,洋洋洒洒的写了封请立青海兵驿的折子……
热河,避暑行宫。
康熙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的就是兵部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准格尔入藏折子。他脸色有些晦暗,这个折子是昨晚到御前的,他在书案后坐了半个小时,也没有批示。
他知道兵部那边定等着他的旨意,但是他无法下旨。
西北集兵,备战了两年,尚未出战;准格尔人却越发张狂,势力已经从西北延伸到西南。
做了一辈子皇帝,要是还看不出准格尔人的狼子野心,那他这个皇帝就是废物点心。
只是西北气候恶劣,大军每年六、七月能动,十月就要回到陕甘,要不然马匹与士兵都受不了。
按照去年部署,今年六月兵马出动,到乌鲁木齐,给准格尔人重创。这还是挑选了最精良的士兵,好不容易预备齐全战马。就算肃州还驻扎几万大军,但是马匹不足,粮草供应不上,如何能跟着准格尔人进藏?
康熙叹了口气,将折子撂在一边,给十四阿哥与兵部尚书写了手谕。幸好之前的折子是军情密折,还可以将事情瞒下来。
魏珠恭立在一边,听到这叹息声,心里也沉甸甸的。
这次移驾热河,康熙的精神就有些不足。虽说在臣工们面前不显,但是魏珠是御前总管,都落在眼中。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这内官也是一样。
魏珠不足三十,品级在宫里不是最高的,但是胜在御前侍驾,就是王爷、贝勒见了他,也不敢怠慢。
吃好的,穿好的,宫外也置了房子,收了两个女人做妾。
这辈子,他也知足了。
魏珠慢慢低下头,这些年不是没有皇子阿哥拉拢他,但是他晓得自己个儿的分量。奴才就是奴才,比条狗强不了多少。当年,他可是看着梁九功倒台,自不愿落得那个下场。
往后要多捞着银子是正经。等万岁爷……就‘告病’出宫,下半辈子做主子。
这王爷也好,贝勒也罢,如今巴结他,不过是因为他在皇帝身边,真正将他当成人看待的,又有几个?
魏珠想到这里,已经是拿了主意。曹爷过两个月生日,今年的寿礼,也要寻个好的才行。不在乎礼轻礼重,只因这是份信得过的交情。
等到自己“荣养”的时候,说不得还要靠曹家大爷照拂……
海淀,淳王府园子。
七阿哥今年又随扈,因王府这边还要筹备二格格嫁妆,所以七福晋没有随同丈夫同去。侧福晋纳喇氏是二格格生母,也留在京城这边。七阿哥只带了侧福晋巴尔达氏与庶福晋李佳氏前往。
初瑜看着红了眼圈的纳喇氏,实不知该如何安慰。二格格的婚期定在八月,六月就要从京城启程,到热河待嫁。
嫁女是喜事,也是为人母者的痛事。
纳喇氏生下三子两女,看顾大的,照看小的,并未在次女上多疼爱几分。二格格性子是不如姐姐温柔,可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半点不用人操心。
然,就是这样爽利的性子,自确定婚期,晓得就要离京后,二格格还是惶恐不安,终于病倒了。
说起二格格,纳喇氏再也忍不住,眼泪流了出来。
皇家格格抚蒙古的还少了,有几个能活到寿终正寝?别说是郡王府的格格,就是宫里出来的公主,也半数病故在蒙古。
谁家的格格不是娇生惯养,到了蒙古却是吃沙子,活受罪。
“二妹妹本就不安,额娘再如此,妹妹心里越发要难过了。”见母亲止不住,初瑜忙掏了帕子,亲自给她试泪。
纳喇氏闻言,这才擦了眼泪,哽咽着道:“太医说了,你二妹这是心病。她原来最是好强,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回真要离开京,也是唬得不行。”
得了二格格病了的消息后,初瑜同婆婆李氏一道过来探病。刚才从二格格屋子里出来后,李氏去七福晋屋子里喝茶了,初瑜跟着生母过来说话。
“听说那边离宝格格的驻地不远,二妹同宝格格也是认识的,说不得能照应一二。”岂止是二格格不安,纳喇氏也好不到哪去,初瑜见了,只能婉言安慰。
话虽如此,到底是出嫁做了人家媳妇,哪里好自专。
纳喇氏叹了口气,晓得女儿是宽慰自己,只是听听罢了。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就见有丫鬟进来禀告,道是二格格身边的春红过来,在廊下候着。
刚才去探望二格格,二格格因身子乏,见过姐姐与亲家太太后,就由五格格陪着歇着去了。
这会儿使人来,不知何事?
待春红进来,初瑜才晓得,不是二格格使她来的,是五格格使她过来请初瑜过去,说姊妹几个要说几句知心话。
纳喇氏见状,就不再留初瑜,嘴里已经是不停叮嘱,让她好好开解开解妹妹。
闺房中,二格格躺在架子床上,手上拉着一块帕子,往脸上蒙了。
五格格坐在床边,见状忙将帕子起,道:“二姐姐要哭要哭,谁还会笑话你不成?别用这个蒙,还是素白帕子,瞅着怪椮人的。”
二格格到底不愿在人前落泪,侧过身子,面朝着床里躺了。
五格格看着她的背影,小脸也耷拉下来。她比二格格小两岁,今年也十七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有指婚的旨意下来。
现下二格格怕,她心里也是没底。
孤零零的,往蒙古去,真是想也不敢想。她慢慢的低下头,眼泪也跟掉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了下来。
初瑜进屋时,见的就是这般情景。
直到初瑜进屋,五格格听到动静回头,才忙站起身来:“大姐姐。”
二格格听了,也悄悄擦了泪,站起身来,望向姐姐的目光,却复杂难辨,
初瑜对五格格点点头,上前扶了二格格的胳膊,道:“二妹妹身子还虚着,坐下说话。”
二格格的眼神落从初瑜的手,又转到她脸上,哑声道:“同样的阿玛额娘,为何大姐与我的命差这么多……大姐好福气……”
第752章 花期(下)
二格格的声音不大,但是其中的怨愤之意毫不掩饰。
五格格在旁,怕初瑜怪罪,姊妹有了嫌隙,忙低声道:“二姐姐!”
二格格看了五格格一眼,冷笑道:“五妹,我又没扯谎,五妹平素不是也羡慕大姐好福气么?”
五格格闻言,又急又窘,憋得满脸通红,不晓得如何跟初瑜辩白。她实不明白,二姐就算为远嫁的事恼,为何要迁怒到大姐身上。
这个时候,再说什么劝慰的话,都是虚的。初瑜抬起抬头,看着同胞妹妹消瘦的小脸、红着的眼圈,依旧扶了二格格胳膊,柔声道:“二妹妹先坐下说话。”
二格格看了姐姐两眼,却是背着身子坐下,不去看她。
五格格这边,已经后悔不迭。她是见二格格伤感,才想着请大姐过来好好开解开解。谁会想到,二格格这边先同姐姐置劲儿。
初瑜看着胞妹的背影,眼圈也不禁发红。想着妹妹小时最爱粘着自己,有时困乏了,也要自己哄她才肯睡。直到十来岁,开始学规矩,姊妹两个才疏远些。
想起童年往事,想着将妹妹放在腿上,哄她入睡,初瑜的眼里怜惜越盛。
这会儿功夫,二格格已经转过身子,正好与初瑜的视线对个正着。
只见她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半晌方道:“长这么大,从没求过大姐,今儿求姐姐一件事如何?”
初瑜挨着床边坐了,拉了她的手,轻声道:“说什么求不求的,你是我亲妹子,别说一件,就是十件八件,但凡我能为你做的,还能推辞么?到底何事,二妹说说看。”
二格格看似已经平复心绪,轻轻的抽出自己的手,慢慢的低下头,道:“求求大姐,在我出京前,不要来了……就算过来,也别进我这边院子……
若是看不到大姐,我全当自己就是这个命,身为爱新觉罗家的女儿,享了十多年皇孙格格尊荣,也该为朝廷尽力……看见大姐,我就会想:原来不是所有格格都抚蒙古,还有像大姐这样留在京城,嫁到勋爵人家,能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这样一来,我就会埋怨阿玛,同样是女儿,为何为大姐亲自择婿,到皇玛法跟前为你请命;为何对我不闻不问,任由宫里的指婚旨意下来……大额娘视你为亲女,连亲生五妹都靠边站;额娘怜你打小不在身边,生怕委屈了你;我呢,嫡母、生母,谁看我一眼?去国离家,我已经很悲惨,大姐还要我怀着对阿玛、额娘的怨恨离京么?”说到最后,她抬起头来,神情中带了几分悲凉,已是满脸是泪。
五格格同她最亲,见了她这般,也心里发酸,低下头,用帕子拭泪。
初瑜见妹妹迁怒自己,虽觉得尴尬,也没有怪她,但是听到后边说到父母身上,她不由皱眉。
心结难解,她也不愿妹妹带着怨愤离京。
她正色道:“阿玛对你不闻不问,两位额娘没人看你一眼,这叫什么话?要是真的对你不闻不问,为何会指到敖汉台吉身上,没有指到喀尔喀蒙古去?为着让你嫁得离热河近些,阿玛没费过心思么?两位额娘没有随同阿玛去热河,留在京里,为的是什么?阿玛早就有话,你的嫁妆,除了内务府承办的,府里这边也要置办一份,都是两位额娘经手。为着你这些日子不快活,额娘头上添了不少白发,刚才我打那边过来时,额娘还哭了一场。要出嫁了,离开阿玛额娘,跟着没见过的人过日子,你害怕,这个我都晓得。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人前含羞带怯的预备嫁人,夜里也会怕得哭湿了枕头。为了这个,就要将阿玛额娘都怨上,不顾十多年的生养之恩?”
二格格被说得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方问道:“大姐说的是真的?那位……也是阿玛挑的?”
“哄你做什么?敖汉离热河只有几日的行程,皇玛法又是年年去塞外避暑的。往后你若是想阿玛、额娘了,就使人送信来,到热河团聚就是。”初瑜回道。
二格格伸手将脸上的泪擦了,神色缓和许多,就听初瑜道:“敖汉台吉不仅阿玛见过,你姐夫也见过。郡王府的小王爷,品貌都是好的。只是因我遇到的是你姐夫,他待人好,所以显得我好过些。等二妹嫁人了,就晓得了,众生皆苦,还得自己想开些,才能过得爽快。这些年,我与你姐夫几乎阴阳相隔,因我的缘故,使得天慧胎里坐下病,想起来就是剜心的疼。要是尽想着这些,怕是我也要日日以泪洗面。”
说到这里,初瑜顿了顿,接着说道:“可是再想想好的,父母双全,有手足相互扶持,也没有大难大灾的,可不是咱们的大福气么?”
二格格本是性子豁达之人,只是为了即将出嫁,焦躁中失了本心,才说出那番气话。现下听了姐姐这一席话,她羞愧不已。
之前对父母的怨愤之意,却在不知不觉中无影无踪……
户科衙门,忙了一日,转眼将到落衙时分。
曹颙将书案上的公文处理好,往窗外望去,按照十四阿哥的性子。既然昨日逼着十六阿哥说了那番话,那么今儿是不是就该加把劲儿,来他这边。
果不其然,就见院门口进来个人,穿着宝蓝色衣裳,腰间明晃晃的系着黄带子,正是十四阿哥大驾。
院子里几位笔帖式见了,就算有不认识十四阿哥的,也认识那条黄带子,晓得是宗室爷,忙俯身垂立。
户科在户部衙门里,户部大门都有护军兵丁把守。能直接走到户科衙门来的,都是有几分分量的人物。
刚好丰彻从厢房出来,见是十四阿哥,忙上前请安。
十四阿哥扫了他一眼,抬着下巴道:“原来你也在这边当差,你们曹大人在么,爷寻他说话。”
丁点儿大的院子,他又是这么大的声音,曹颙想要装没听见也不行,只好忍住不耐烦,出来相迎。
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