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凭这神垢寨千八百人?还开国,还丞相,滑天下之大稽。
就算是千余人都是精兵,能扛得住朝廷大兵的剿杀?更不要说这千余人中,半数老幼妇孺,壮年男人不足半数。
不过是拿千余条性命,做回皇帝梦。想到平素对自己和颜悦色的老婆婆的,拿着树枝跟自己认字的孩子们,曹项心里沉甸甸的,直觉得压得慌。
李一临说了半晌,自认为口才绝绝,但是曹项却是不开口说话。他不禁恼了,对亢氏兄弟道:“大寨主,二寨主,既是曹项不识好歹,那到底该如何处置,还请两位寨主示下。”
亢珽这边,却是有些为难。这些日子,他老娘没少在他耳边念叨,就是看上了曹项,想要他做孙女婿。
亢珩这边却是一肚子气,早就看曹项不顺眼。听了李一临发问,道:“就是老三啰嗦,就按姓高的狗官的教训法,打折了腿,扔到的牢喂老鼠,人就老实了。”
曹项闻言,神色不动,后背却是直冒冷汗。
永宁知县高式青为人有些耿介,被他们劫掠后,一口一个“乱臣贼子”,结果被生生打折了腿,关进了的牢,至今就算没死,也只剩下半条命。
李一临想了想,都说“先礼后兵”,既是软的不行,也就看看硬的。
他走上前去,在亢老大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亢老大挑了挑眉毛,迟疑了一下,道:“来人,将这狗官拖下去,打五十板子。”
没等曹项反应过来,已经有人应声出来,拖了曹项出去。
曹项直觉得浑身酥麻,等到身上传来剧痛,他才真正体会,自己是在匪寨。这些他之前还同情的“良民”,是手上染血的凶徒。
就算他从小受嫡母歧视,不过是打一巴掌,掐一下罢了,何曾有过这般挨板子的时候?
才挨了几下,他就疼得直冒冷汗,眼泪都出来了。他忙低下头,不愿自己怯懦的样子,让别人看见。
当耳边数到“二十几”的时候,他已经痛得受不住,想要开口求饶。不过,当他抬起头,看到堂中供奉的那尊弥勒佛像时,他又咬牙坚持住。
他是谁?他是曹家子。
就算是不受重视的庶子,也是享了家族恩萌,锦衣玉食活到今日。要是真同邪教扯上关系,出任这帮乌合之众的狗头军师,那不仅是丢尽曹家颜面,还要累及伯父与兄弟们。
罢了,罢了,只当他曹项命薄。
若是再忍耐下去,他真怕自己成了开口讨饶的窝囊废。曹项慢慢闭上眼睛,微微张开嘴,将舌头送到上下齿间。抉择之时,想到尚未百日的儿子与情意相投的绿菊,想到京城等他出人头地的生母,只觉得心如刀绞。
还没等他咬下去,就听到一声怒喝:“住手。”
随着说话声,一个穿着半旧蓝布褂子的老妇寒着脸大步走了过来。她身后,跟着个长辫子少女。十六、七岁的年纪,皮肤有些黑,一双丹凤眼却是灵动逼人。望向地上的曹项时,她不禁皱眉,难掩关切。
亢氏兄弟坐不住了,忙迎了出来。这行刑的几个壮汉,也都乖乖的收了板子,退到一边。
这个老妇人,就是亢氏兄弟的母亲段氏。跟着来的少女,是亢老大的女儿娇娇。娇娇原本定了娃娃亲,没想到对方十来岁就夭折了。因这个缘故,她背了“克夫”的名声,十里八村的无人敢说亲。
娇娇早年失母,跟着祖母段氏长大,是段氏的心尖子。
这一个多月来,段氏对曹项多有照顾,就是瞧他品貌端正,又是读书人,想要留他做孙女婿……
第762章 曹家子
段氏如何训斥,亢氏兄弟如何辩解,曹项开始还能听见,后边的却是不得而知,因为他晕了过去。
在晕倒前的那刻,他是暗暗庆幸的。他晓得这个老妇人对自己是善意的,也晓得那个叫娇娇的少女望着自己的眼神是关切的。
再次睁开眼睛时,他是疼醒的,只觉得嘴唇干裂,因后背的疼痛呻吟出声。
他四处望去,正看到一双含着慈悲的眼睛。这里并不是他平素安身的茅屋,屋子里也没有看着他的两个壮汉。
段氏原本手中拿了串菩提子,低声颂着经文,听到曹项的声音,才抬起头来看他。见他睁开眼睛,老人家伸出手去,摸了摸曹项的额头。
“感谢佛祖菩萨,烧了两日,终于退了。要不然,可是要出大事。”老人家唠叨着,如同关心自己子孙似的,那般自然亲切。
一时间,曹项不由发生错觉,仿佛眼前这老妇人同记忆中祖母的影子重叠。
不过,这想法只是一闪而过。
就算老太君生前,对孙儿们有所关爱,也尽数落在长孙曹颙身上。曹项这个二房庶子,并没有享受过这种慈爱。
段氏望着曹项,眼圈已经红了,慈声问道:“孩子,疼不疼?”
曹项对亢氏兄弟虽然怨恨,却不愿迁怒到眼前的老妇人,为了不让她担心,还是忍痛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道:“不疼。”
听了这一句,段氏却是越发忍不住,不禁老泪纵横。
娇娇站在段氏身后,看到祖母失态,上前一步,扶了段氏的胳膊,低声道:“祖母……”
段氏颤颤悠悠的转过身去,拉着孙女的手,哭着说不出话。
曹项在炕上,见老人家这般难过,有些不安,却也不知该如何相劝。
这时,就听到娇娇低声道:“哥哥最是孝顺,就是到了地下,也是不愿祖母为他伤怀……”
“少耕,我可怜的孙儿……”段氏慢慢的闭上眼睛,哭声分外凄厉……
河南知府衙门,大堂。
虽说知府是正四品,曹颙这个六科掌印给事中,也是正四品,但是背负圣命,彻查此事,所以就当然不让的做在了正位上。
他面前摆放的,是宜阳县民乱发生的前因后果。其中,有两件事,是他在京城时所不知的。
第一件,那个宜阳知县张育徽是丁忧知县,正值父丧,只是因朝廷那边还没将新知县补下来,所以还在知县任上。
还有,那个越狱叛乱的亢氏兄弟,是被定为勾结盗匪之罪入狱的。同时入狱的还有亢珽的儿子亢少耕。亢家也算是宜阳大户,家中有良田百顷,耕读传家,在地方上名声颇佳。
这个亢少耕是个读书人,原是在县衙里做书吏。后来不知怎么查出来,是勾结盗匪的,在堂上挨了板子,在牢中“病故”。
亢氏兄弟,是在亢少耕死后三日,才越狱叛乱的。
怕是,这才是事情的真相。不过是换了个说辞,这过错就从张育徽这边,都转到了亢氏兄弟身上。从被逼无奈逃亡的太平乡绅,一下子到了对朝廷不满的暴民。什么叫刀笔杀人,曹颙也算是见识到了。
他心中叹了口气,不管起因如何,事情到了这步。只望这亢氏兄弟对得起“首善之家”这几个字,没有迁怒杀人的习惯,那样的话曹项的小命,应该还算安稳。
李廷臣站在旁边,偷偷的抬起头来,暗暗的打量曹颙神色。
这位和硕额驸的脸上,瞧不出喜怒。
李廷臣心中不禁后悔,为何自己不派曹项去其他地方,非要派他到永宁县。换做其他地方,也不会让乱民劫了去。
那些乱民也是,冤有头、债有主,在宜阳县结下的仇怨,就攻打宜阳县,为何跑到永宁衙门?不过是欺软怕硬,因永宁县衙人手少罢了。
曹颙从怀里掏出表,看了两眼,将到午时。他站起身来,对李廷臣道:“李大人,巡抚衙门可有文书下来?”
李廷臣见他起身,忙跟着起身,道:“没有。若是有公文,下官自然立时送到大人跟前。”
曹颙点点头,看着他肥硕的身材,点了点头,道:“那李大人先忙,本官先行一步。”说到这里,指了指案牍上那叠文书,道:“这些本官还没看完,劳烦大人使人送到驿站。”
李廷臣躬着身子,忙应声应下,随后带着几分谄媚道:“明日是大人寿辰,下官备了水酒为大人贺寿,还望大人赏脸。”
曹颙听了,心下一凛,半晌方道:“既是如此,就谢过李大人好意,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到这边,不过是数日,李廷臣已经用各种眉目,送了不少“孝敬”。这次连他生辰都打听出来,看来是要送份“寿礼”。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假。就曹颙到这几日,李廷臣的“孝敬”,就有上千两白银,端得是大方得紧。
要是没有李廷臣的“大方”,这河南府也不会被他弄得满目疮痍。
上行下效,他这个知府贪婪无比,下边的县官这胆子,也就越发大了。
河南的民变,这个李廷臣实是“功不可没”。
对李廷臣来说,曹颙就是救命的稻草、水中的浮木,自然是要使劲浑身解数来巴结。
见惯了六部里的人精子,像李廷臣这样喜怒形于色的,曹颙望上一眼,也能看得通透。他心里冷哼一声,没有再搭理他,出了衙门。
到河南府三日,该给康熙上折子。这到底如何落笔,要同蒋坚商议。笔刀杀人,这个使曹颙警醒。
到底如何写才会平息帝王心中的怒火,为这地方百姓留下一条生路,还要费些心思。
不是他曹颙吃饱了撑的,爱管这些闲事儿,只是唯心而已。
仪门外,曹颂已经在等着,见曹颙出来,上前道:“哥,曲氏打发人来,请大哥得空过去一趟。”
“曲氏?”曹颙听着,抬了抬眉毛,带着几分疑问,望向曹颂。
“就是绿菊那丫头。”曹颂抓了抓头道:“既是老四的妾,也不好再唤她名儿。”
曹颙点点头,只知道绿菊是张嬷嬷的外孙女,今儿才知道她姓曲。
瞧着她是个老实安分的,像个晓得轻重的,不会无事打发人请大伯哥过府。
曹颙就唤了个长随,交代两句,打发他回驿站同蒋坚说一声;而后就同曹颂去了曹项的宅子。
绿菊还是清瘦如故,神色间已经淡定许多,没有上次时露出的慌乱与不安。
“大爷,二爷,奴婢有要事相禀。”绿菊很曹颙兄弟请过安后,没有啰嗦,打发走身后跟着的婆子丫鬟,直言道。
见她神色郑重,曹颙冲门口侍立的小厮长随摆摆手,道:“你们也退下。”
屋子里只剩下绿菊与曹颙、曹颂三人,绿菊才从袖子里掏出本薄薄的册子,双手奉到曹颙身前,道:“大爷,这是四爷到洛阳这一年多来,同知府衙门有关的人情账簿。”
曹颙看了绿菊一眼,才接过账簿,打开第一页。何日,何事,何种明目,收到多少两银子,记录得清清楚楚。
这字体娟秀,带着女儿气。
曹颙合了账簿,道:“这是四爷让你记的?”
上次来时匆匆,没有仔细打量。今儿坐在客厅,曹颙才发现这屋子里的布置摆设都朴实无华。绿菊的装扮,也素雅得很,衣服首饰,还不如在京城里做丫鬟时华丽。
“回大爷的话,是四爷吩咐奴婢记的。四爷瞧着李大人行事不甚妥当,怕受牵连,使得家族蒙羞,有心保持距离,又因是顶头上司,避无可避,只能行此下下策。”说着,她蹲下身子,拿着钥匙,打开堂上的横柜。
里面,金银珠宝,衣料首饰,一应俱全。
看得曹颙与曹颂直皱眉,河南府出了民乱的案子,这个李廷臣肯定要背个“贪墨”的罪名。这其中还牵扯上曹项,却不晓得他是有心,还是无意。
贼咬一口,入木三分。
要是到刑部问罪之时,李廷臣想要来个“法不责众”,那曹项的身上也要担干系。
“都在这儿?”曹颙看了看那账簿,又看了看那些东西,问道。
“是,为了瞒人,往知府衙门赴宴时,奴婢戴过这里面的首饰,过后仍放还这里。”绿菊回道。
“礼尚往来,收了这些礼,你们是怎么回礼的?”曹颙思量了一回,回道。
绿菊迟疑了一下,从袖子里摸出另外一本账簿,送到曹颙跟前。
何时、何时、什么名目回礼,都是什么礼,费银几何,上面也列得清清楚楚。
曹颙看了,却是慢慢皱眉,不过年余,送礼回礼,就花费银钱四千余两。曹项就算手中有些零花钱,也没有这么多银子。
怪不得绿菊这么个装扮,这屋子百宝格上也空空的,不见什么精致摆件。
这般处境,每次家书中,却是半句不提。对于这个堂弟,曹颙真有几分刮目相看;对于绿菊,他也心中暗赞一句。
绿菊虽是父母双亡,但是听说也给她留了些家财,全部做了她的陪嫁。还有初瑜与静惠两个,也没少帮衬她,送了不少首饰于她。
那应付上下人情,送礼的银子中,想来大半数就是她的嫁妆。
“去把当票拿来。”曹颙将账簿放下,对绿菊道。
曹颂还是后知后觉,处于混沌状态。
“大爷……”绿菊闻言,迟疑了一下,慢慢低下头,并没有移步。
“你能为曹项分忧,当得起一个‘贤’字。只是咱们曹家日子还算过得去,还不至于破落到让曹家媳妇当光嫁妆的地步。”曹颙缓缓说道。
曹家媳妇?绿菊的眼泪簌簌落下,已经模糊了视线,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忙点了点头,疾步走了出去。
曹颙看着她的背影,有点明白为何曹项宁愿放弃科举仕途,也想同这个女子为伴。难为这个绿菊,有个那样的姥姥,又是在兆佳氏身边多年,仍能长成个可敬可亲的聪敏女子,也算是出污泥而不染。
曹颂拿起曹颙放下的还礼账簿,从头看了,方反应过来,道:“是了,老四那边虽有哥哥与我给的一些银子,也是有数的,哪里有这么多?原来是用了绿菊的嫁妆。”
说到这里,他也带了几分羞愧不安。
少一时,绿菊已经从里屋出来,手里抱着个首饰匣子。她已试了眼泪,将匣子放到曹颙手边的几案上。
曹颙打开来,看了两眼,却是变了脸色。
整整半匣子当票,都是死当,无一例外。
看来这个弟弟与弟媳真是高洁,晓得俸禄有限,死了赎当的心思,也没有从京城家族要银子的意思。
这个弟弟,世人都看轻了他。
曹颙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一时没有言语。曹颂已经坐不住,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