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晶从没提过自己入府前的姓名,这还是那年胡季仁上曹家要为紫晶赎身时,曹颙请庄先生帮着查的。
虽说觉得紫晶比“紫茹”顺眼多了,可毕竟“紫茹”是紫晶本名,曹颙还是叫人这般在墓上刻字。
曹颙晓得紫晶对父亲的心意,但却丝毫不影响他对紫晶的情谊。
每次都是对她说,视之为姊,可当年那个七岁幼童的身子里,装着的是二十几岁的灵魂,如何能将一个小姑娘当成姐姐?
曹颙心里,实际上当紫晶同曹佳氏一般,都当妹妹待的,只是不知不觉中依赖她许多,说不上是谁护着谁了。
今日是紫晶的生祭,曹颙同钱先生打了招呼,带了天佑同恒生两个,过来拜祭紫晶。
天佑同恒生两个,除了襁褓之中,没在紫晶身边,自打搬到葵院,就是紫晶带了。数年的抚养教导之情,使得两个孩子对于这个“姑姑”真心亲近。
紫晶入土不过半年多功夫,这坟上长了几丛杂草,还夹杂一株野菊,开着指甲盖大小的花朵,黄灿灿的,显得生机勃勃。
曹颙的心,可没有这野菊的好心情。他俯下身子,伸手将坟上的杂草都拔了,那朵野菊也没能幸免。
清理完坟头,曹颙从小满手中接过食盒,里面是紫晶生前爱吃的几道素菜。
他蹲下身子,将几道菜摆在紫晶墓碑前。除了这些,还有两盘子桃子,还有一壶果酒。
他斟了三盅酒,洒到紫晶墓前,低声道:“生辰快乐,紫晶!”
天佑同恒生两个,穿着素服,看着墓碑,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曹颙已经站起身来,回头看着天佑同恒生道:“还不上前给姑姑拜寿?”
小满那边,已经从马车上拿出两个垫子,摆在墓前。
天佑同恒生上前,在垫子上跪了,规规矩矩磕头道:“姑姑生辰快乐,侄儿祝姑姑福如东海,早登极乐。”说到最后,两人已经带了哭声。
曹颙长吁了口气,道:“起来吧,给姑姑贺完寿,去看看你们祖父。”
天佑同恒生应了,起身站在曹颙身边,都耷拉个小脑袋。只因曹颙过去对他们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们不愿父亲看到自己掉金豆的样子。
跟着曹颙过来的,有小满、曹甲,还有几个这两年在他身边当差的长随。
内外有别,别人还好,对于这墓里葬着的,只晓得早年侍候过老太太的丫鬟,受到主子厚待,这些年协助大奶奶管家。
小满却是同紫晶甚熟,也当紫晶是姐姐待的,眼下已经受不住,转过头去,擦了一把泪,上前对曹颙道:“爷,容小的也敬紫晶姐姐一盅酒,成么?”
曹颙点点头,将酒盅送到他手中,帮他斟满酒。
小满端着酒盅,上前两步,在紫晶墓碑前站定,哽咽着说道:“姐姐大寿,小满借着爷的光,也给姐姐敬盅酒吃。爷有心,这是姐姐最爱吃的果子酒,不上头的,姐姐就多吃两口。”说着,躬身,将酒洒在墓前。
祭拜完紫晶,众人又踱步到曹寅墓前。
曹颙带着天佑、恒生拜过,众人才上车的上车,骑马的骑马,转道回昌平。
到昌平庄子时,已经是申初二刻(下午三点半)。
初瑜晓得他们爷几个还没有用午饭,忙使人摆饭。天佑同恒生两个,到底年纪还小,哭完紫晶,也不耽搁吃饭。
曹颙这边,却是实在没有什么胃口,用了半碗小茬子粥,就撂下了碗。
这时,就有丫鬟来报,倒是二门传话,郑管事从城里来了,等着求见大爷。
“我去前面看看。”曹颙对初瑜交代两句,就往前院来。
春天来昌平时,曹颙安排郑虎留在京城府邸,收拢京城的消息,省得成了睁眼瞎。
曹颙这些日子,正惦记李家的消息。
李鼐前边意气风发的“查案”,结果雷声大,雨点小,曹颙这边还纳闷。还有孙家那边,没想到两个月了,孙李两家的夺子交锋还没有结果。
有时候,曹颙觉得自己无聊。
对于这些名义上的亲戚,他心中十万分警醒,竟然比对九阿哥、十四阿哥等人还防范的厉害。难道他真是孙猴子的属性,六亲不认?
“三伏天,怪热的,有事儿打发人就是,怎么还你过来了?”曹颙看着郑虎,不赞成说道。
“爷,孙姑爷今儿一大早去李家了……”郑虎回道……
第820章 局(下)
“是他休沐的日子?”曹颙问道。
“看着不像,孙姑爷进李宅后一个时辰,孙家管家带着孙家三表少爷、四表少爷也跟着进了李宅。从李宅出来时,只剩下孙姑爷同管家,还有李家管家陪着出来,两位表少爷没出来。孙姑爷跟着李家管家去了顺天府,而后才往兵部衙门去了。”郑虎回道:“从顺天府衙门问出的消息,是变更通州一处庄子地契。三十顷地,多是良田。”
涉及到财物,曹颙心中就有底了。
看来是“夺子案”告一段落,只是不知李家如何说服了孙珏,让孙珏主动送子上门。
“孙家那边这两日有什么动静?”曹颙思量了一会儿,问道。
郑虎回道:“没有其他异常,就是昨晚孙姑爷与同僚去吃酒,夜深方归。”
“吃酒。”,曹颙听到这两个字,挑了挑嘴角,想起当年李鼎旧事。
这其中,又发生什么?
孙珏并不是有心机之人,不会是叫人算计了吧?
“使人打听打听,孙珏去何处吃酒,同席的都是何人!”曹颙说道。
郑虎应了,曹颙道:“今儿天色不早,要不就留宿一晚,明儿正好送些瓜果回去。”
郑虎应下,去寻魏黑、任氏兄弟说话不提,曹颙坐在椅子上,算了算那三十顷地的价钱。若是井田,最少也得六、七两银子一亩,三十顷地,就是两万两了。
孙珏养了双胞胎五年多,得了两万两,也算是稳赚不赔。只是不晓得两家会想出什么说辞,来圆双胞胎的身份……
事情过了半日,李鼐还如在梦中。
实是想不到,小舅子这么容易松口,痛快的将两个孩子送过来。
孙珏清早来去的有些匆忙,连两家如何为这双生子身份想个妥善说辞都顾不得。
李鼐坐在饭桌前,看着两个眉清目秀的侄子,想起弟弟小时候的模样,原本对弟弟产生的那些嫉妒也烟消云散。
那双生子低着头,带着几分小心。他们实不明白,为何父亲将他们领到“姑父”家。
李鼐想着既然弟弟的骨肉回到李家,那当是要送回苏州,让祖母同父亲也跟着欢喜欢喜。只是眼下,他的缺还没有跑下来,暂时离不开京城。
看来,要同大管家钱仲璿商量商量,让他跑趟苏州,护送两个孩子回南边。
眼见着丫鬟已经上了菜,还不见李诚过来,李鼐微微皱眉,唤了个人道:“三少爷怎么还不来,使个人催催!”
话音未落,已经有小厮进来回话。
原来,李诚中午就出去了,说是去老舅爷家,晚饭后回。因李鼐睡午觉,所以才没有告之。大管家钱仲璿带着两个人,陪着去了。
李诚所说的“老舅爷”是韩氏夫人的兄弟韩老太爷,早年在京城为司官,如今上了年纪,致仕在家。韩老太爷没有儿子,也没有招女婿上门,只跟着老伴带着几个仆人过日子。
他对李鼐这个外甥向来亲厚,见了李诚这个孙辈更是爱得什么似的。
李鼐孝顺舅舅,也乐意儿子同长辈亲近,因此这几个月李诚经常过那边去请安。
李鼐听说儿子去了韩家,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嗔怪儿子。今儿是骨肉团圆的日子,当吃顿团圆饭。
双生子一大早被拉了起来,孙珏自己的早饭都顾不上,哪还会顾得上他们两个的?因此,兄弟两个大半天米水未进。
看着满桌子的菜肴,各种香味直往鼻子里冲,兄弟两个的肚子不禁“咕噜”、“咕噜”叫。
李鼐在旁听见,忙举起筷子,道:“你们三表……三哥出去了,不等他,咱们先吃。”
两个孩子满心都在吃上,也没心思去想“三表哥”怎么成了“三哥”……
李诚这边,到韩家陪着韩老太爷、韩老太太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告辞。
这将到饭时,老两口怎么能舍得他走,偏要留了他用晚饭。还是李诚说家中只有父亲在,怕父亲独自用饭孤寂,老两口才一边夸李诚孝顺,一边使人送他出来。
从韩家出来,李诚却没有直接回东直门,而是往什刹海这边来。
天上不知何时,飘来几朵浮云,遮住炎炎烈日,凭添几许阴凉。
李诚骑在马上,嘴角微翘,看来心情甚好。钱仲璿骑马跟在旁边,犹豫了一下,问道:“三少爷,真要瞒着大爷?”
李诚微微蹙眉,道:“父亲的性子,大管家又不是不晓得,怎么还如何相问?”
“孙家是大奶奶的娘家,要是因这个缘故,真同孙家有了嫌隙,大爷、大奶奶心里就要不自在。”身为下人,主子的事儿本不应插嘴,但是钱仲璿是李家老人,又是李煦的心腹,别说李诚,就是李鼐见了他,也要客气几分。
“不自在,总比受气强。并不有撕破脸,称不上得罪。再说,就算得罪,又如何?外祖父无法同祖父相提并论,大舅也比不上父亲,李家还惧了孙家不成?”李诚扬起下巴,带着几分傲然道。
钱仲璿听了,只是无语。
这三少爷说得振振有词,颇有以李家为荣的意思,却没想想孙家是他的母族。
小小年纪,就如此冷清淡薄,真是应了那句话,“青出于蓝胜于蓝”。就是老爷、大爷,也没有这番魄力。
钱仲璿心里,已经不敢再将眼前之人当成是寻常少年。老爷来信中,让他尊三少爷吩咐,也是看出这个吧。
少一时,到了海边子一处宅院前。
李诚下马,吩咐个长随上前叩门。
这处宅子,就是昨日孙珏同沈青赴宴之处。听到叩门声,两个青衣健仆开门,其中有个是见过李诚的,忙上前请安道:“是诚三爷来了,方才我们爷还念叨着。”
李诚从荷包里抓出几颗金瓜子,塞到那人手中,道:“有事耽搁了,显叔今儿没出去?”
那仆人俯身回道:“谢过三爷的赏。我们爷中午去了趟庄亲王府,这也刚回来。像是有事儿等三爷,使人到前边看了两回了。”
李诚笑笑,同钱仲璿一道进了宅子。
刚绕过影壁,就将程梦显疾步而来。
“显叔!”李诚脸上笑容更胜,快走两步迎上前去,作揖道:“这次累显叔费心,侄儿要谢过显叔了!”
程梦显不敢受他的礼,忙退到一旁,道:“三公子这不是折杀我么?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李诚见他过于恭敬,笑嘻嘻的拉了他的胳膊,道:“侄儿可是抽空跑来的,连晚饭都没用,今儿要叨扰显叔了。”
程梦显见他这般亲近,也不好太疏离,陪着笑说道:“三公子不嫌简陋,留下赏脸,是程某的面子。”
他早已看到钱仲璿,见其仪表不俗,不像寻常下人,开口问道:“三公子,这位是?”
“这是我家京城宅子的钱管家……”说着,李诚回头,对钱仲璿道:“大管家,这是程家七爷,跟着程家大爷到过咱们府中几遭,同祖父大人极熟的。”
程梦显既是代表程家家主上京,对于京城相关人家的府邸自然也清楚,听到这管家姓“钱”,想到堂兄提及,苏州织造府大管家钱伯璿有个弟弟,在京城李宅做总管。李家在京城的人情往来,都是有这位总管料理。
程梦显甚是客气,对钱仲璿抱抱拳道:“原来是大总管,鄙人程梦显见过大总管。”
钱仲璿见他年轻,本有几分担心,拱了拱手,回礼道:“在下见过程七爷。”
李诚见他们两个寒暄完毕,笑着对程梦显道:“显叔还是别客气了,赶紧弄些吃的,才是正经。”
贵客上门,程梦显自是不敢怠慢,忙使人去最近的饭庄子订席面。
众人到客厅,程梦显请李诚同钱仲璿坐了,像是有话要说,不过顾及钱仲璿,就看了李诚一眼。
李诚道:“这事儿没有瞒着大总管,显叔但说无妨。”
程梦显听了,这才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折纸,送到李诚手中,道:“这是尊亲亲笔所书字据,我这里已经留了摹本,正本还请三公子处置。”
李诚扫了两眼,随手递给钱仲璿,道:“大总管瞧瞧,然后收着吧。”说完,对程梦显道:“显叔援手之义,侄儿不胜感激。只是侄儿年小力单,无力为报,定将此事告之祖父大人,请祖父大人预备谢礼。”
程梦显心中欢喜,面上却道:“三公子客气了,不过是小事儿一桩,再说别的就外道了。”
“显叔,那姐儿的身价银子是多少?”李诚想了想,问道。
程梦显回道:“是个没开苞的清倌,颜色又好,老鸨子本想要一千五百两。因他们老板是扬州人,同家兄也认识,所以只花了八百两。”
李诚这边,从荷包里掏出两张银票,推到程梦显面前道:“烦劳显叔费心,已是羞愧,怎么还敢使显叔破费?这是一千两百两银子,除了那清倌的赎身银子,剩下显叔留下赏人使。”
人情做到八分,提银钱就没意思了,程梦显岂会因小失大?
他忙将银票推了回去,道:“三公子瞧不起我,这几个小钱,还不劳三公子费心。倒是有件事,还请三公子示下。”
李诚见他不要,再推搡下去,就小家子气,就任由那银票丢在几案上,不再看它,问道:“什么事儿,显叔还问起侄儿来?”
“后日尊亲就要送银子过来,按照先前说好的,还要接夏蝉回去。这里面的事儿,夏蝉虽不知情,但是若进了孙家,两下子说起来,却要出纰漏。”程梦显带着几分为难道:“若是想要周全,这夏蝉怕是不能留。只是那样的话,尊亲人财两失,怕是不好安抚。”
李诚挑了挑嘴角,露出几分嘲讽。就算“人财两失”,自己那个窝囊舅舅还敢闹腾起来不成?
只是他的用意,除了完成父亲所想,将那两个流落在外的小堂弟要归李家之外,还有其他的,所以事情进行到现下,只是一半,还不算完。
他寻思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