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程梦显已经从座位上起身,双膝跪了下去。
曹颙见他姿态放得这般低,心里笑了笑,并没有起身相扶之意。
他没有主动同别人亲近的嗜好,对别人主动亲近也颇为戒备。
活了两辈子,总要晓得些道理,例如真是能伤害你的,多是身边人,因为他们站在近,能晓得你的缺点;距离近,也容易让人失了提防之心,更容易一击致命。
相反,陌生人,因为疏远,反而安全系数高些。
对于程家,曹寅早年或许有些交情,到了曹颙这边,不过是君子之交。
曹颙告诉自己,不过是为了避嫌,省得才朝廷留下曹家尾大不掉的印象。毕竟,执掌江宁织造府那几十年,曹家在江南的风头实在太劲了些。
曹寅奉了皇命,拉拢江南豪族,外人不知,只当曹家权势滔天。
真实原因,是曹颙的防备心重,除了血缘至亲,其他人乐意往来的少。
即便庇护韩江氏,也只是因韩江氏是韩江氏,又多多少少看着死去文绣的情分,并没有想到程家这头。
这个程梦显却驱使韩江氏来试探,如今又来负荆请罪的戏码,看得曹颙颇为好笑。
曹、李、孙三家的关系,并非秘密,别人或许不会留意,从扬州出来的程梦显要是不知道,那才是真正的假话。
“程七爷,虽说是姻亲,但这是李孙两家家事,本不同曹某相干,为何程七爷会同曹某说这些?”曹颙慢悠悠的说道。
曹颙的身份,不比孙珏,即便程家家主程梦昆在此,也当不起一个“爷”字。
程梦显听了,脸上露出几分惶恐道:“不敢当曹爷这般称呼,曹爷唤小人程七,或是表字高云吧。”
称呼表字,好像还没到那么亲近的关系。叫程七,曹颙向来谦逊惯了,还真鲜少有狂妄无礼的时候。
曹颙瞥了他一眼,道:“尊驾还是起身吧,赔罪不赔罪的先不说,曹某还等着尊驾解惑。”
这不过才一个回合,程梦显就晓得自己得到的情报有误,眼前这位曹家当家人并没有传说中的那般好脾气。
他站起起来,指了指曹颙手边的那张字据,道:“此事虽不光明,但是因是李家吩咐,小人不好违背,就曲从行事。小人当初以为李家三公子只是为银钱,待他吩咐将这字据临摹备份,将临摹那份给孙爷,原本留给他,小人才晓得不对。如此一来,此事不算完结,不知何时还要再折腾出来。小人胆小怕事,为防万一,使人临摹了两份,将原本留在手中。待这两日,查清孙爷的身份,真是越发心惊。这孙爷是李家三公子的亲娘舅,还是曹爷贵亲。小人虽不清楚贵亲们之间的恩怨,但是也知晓这不是小人能介入的。事已至此,只能告之曹爷,请曹爷原谅小人鲁莽之罪。”
程梦显的话也算解了他这两日疑惑,但是曹颙心里还是不舒服。
原来是李诚,不是李鼐。
十二岁的李诚啊,就是他曹颙十二岁时,也不过是想想赚钱的法子,对于算计人,是想也没有想过。
曹颙身上阴狠的一面,是进京后情势所逼,一步一步领悟的。
十二岁的李诚,还在祖父、父亲的庇护下,不识外界风雨,就有了这般恶毒心思。
曹颙眼前,浮现出李鼎的影子,因为“妒忌”二字,就要算计他、坏他名声的李鼎。
李家子孙都是这般,是不是祖坟风水不好?
除了李家,还有孙家。
后世因为红学流行,他也在红学论坛上逛过,晓得曹家两次抄家的原由,晓得李家的凄惨结局,但是对于孙家的下场却是无人提及。
抄家曹家也好,李家破族也好,孙家都隐匿踪影,全没有传说中的联络有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也颇为切合孙文成的性子。
早在老太君过世后,孙家就同曹家淡了往来。不知是不是孙文成怕树大招风,连累了他,才退避三舍,只是不知那为何还同李家亲上加亲?
过去不曾想过的问题,都涌在曹颙脑子里。
程梦显见曹颙久久不说话,心里越发没底。
说起来,这些大户人家的弯弯道道,程梦显并不陌生。
他虽是程家旁支,但也算地方的大户,少年时受过庶兄欺凌,尝过人情冷暖,晓得所谓亲戚情分不过是一张纸。糊起来很光鲜,却是一捅就破。
曹家待李家不亲,待孙家也不算近,自己拿李孙两家说事儿,是不是画蛇添足?
曹颙那边,已经平稳了心绪,抬头看着程梦显道:“这孙家、李家都是曹某表亲,一边是表叔家,一边是堂舅家。事情要是张扬开来,曹某也不好偏帮。今日之事,曹某权当未听过,还望尊驾能体恤曹某这份无奈。”说话间,拿起那张纸,递到程梦显手上。
几句话,听得程梦显愣住,看着手中的字据说不出话。
来拜见曹颙前,他想了曹颙的各种反应,都没想到曹颙会双手一推,将事情推回给程家。
曹颙这边,说完这这话,神色变得肃穆起来,接着说道:“虽说你同韩江氏是亲舅甥,但是程家在京城,并非只有你一人。若是不想别人将主意打到她身上,尊驾行事还需三思而后行。”
这之前,曹颙对程梦显虽不亲近,但是也客气有礼,眼下这两句话却是带了几分犀利。
程梦显被说得满脸通红,讪讪道:“谨遵曹爷告诫,小人晓得了。”
曹颙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若是风霜雨雪,来自外人,还不叫人心伤。若是亲戚长辈,借着血缘名分来欺凌,让人情何以堪?家母怜惜令甥女孤苦无依,立世不易,才出面照拂,还望尊驾体恤家母这番保全之心。”
程梦显让韩江氏代自己往曹家送礼,确实存了利用之心,被曹颙说破,羞愧万分,低头道:“小人思虑不周,下不为例。”
曹颙虽不喜他圆滑世故,但是见他有羞惭之心,对韩江氏也存几分真心,神色稍缓,点了点头。
事情说到这个地步,两人也没有旁的话。
程梦显看着手中的字据,低声告辞离去。
出了曹家庄子,程梦显的脑子才清醒几分。他回头看了看修建的朴实无华的庄子,算是晓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
他已经后悔,若是少几分算计,真心实意为了向曹家道谢而来,情形会不会好些……
曹颙坐在客厅,沉默许久。
就算阴狠,毕竟是十二岁的少年,一个经不起推敲的骗局,就将孙珏蒙得死死的,也证明了孙珏的愚蠢。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就算自己明白些,不会上这些骗局的当,但是天佑、恒生他们呢?
他们受着亲长宠溺,启蒙恩师又是颇为古君子风的钱陈群,对于这些鬼蜮伎俩,哪里有抵抗力?
这世上,并非只有一个曹家,也不会只有一个李诚。
想到此处,曹颙有些坐不住。
看来,从今日开始,就应该给孩子们添加个自己亲自授业的“课程”,那就是如何分辨人心,如何防卫……以及如何反击……
一时间,曹颙明白当年父亲让自己在清凉寺都《佞臣传》的用意。并不是学做佞臣,而是要熟悉小人的伎俩,头脑清醒,多一分自保自力。
至于李家,曹颙现下没兴趣插手。
他还要要等等看,看李鼐对于儿子的“厉害”会什么反应?看苏州李煦那边,是不是真顺着孙子,将孙家当成板子上的肉……
方家胡同,国公府,内宅。
看着眼前两柄如意,还有几匣子眼熟的头面首饰,曹颍满脸通红,哆嗦哆嗦嘴唇,说不出话来。
曹颐道:“大姐姐不要怪妹妹多事。到底是大姐姐的嫁妆,总要留些做念想。那些大毛衣裳什么的,妹妹没有使人赎。首饰早年死当地,已经找不到了,原本能多赎些的,却是晚了一步,前两日被那人赎回了些。”
曹颍脸上红了白,白了红,讪讪道:“不敢劳妹妹破费,既是妹妹使银钱赎的,就留着赏人用吧。”
曹颐闻言,不由皱眉,但是见她精神不足的模样,也不忍苛责,便道:“大姐姐放心,虽是赎了回来,也没打算让大姐姐带回去。那样的话,不过是便宜那人再当一遭。”
曹颍见曹颐“姐夫”也不叫,抬头道:“妹妹,生计艰难,本是我不善管家的缘故,不能都怪到你姐夫头上。京官艰难,开销大,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曹颐见她到了这个地步,还护着孙珏,真是觉得又可怜有可气,道:“身为七尺男儿,不能养家糊口,当妻子嫁妆过日子,还是有理了不成?日子过的紧巴巴,还能新买了个姐儿,布置个外宅?大姐姐出嫁前,也是二老爷、二太太百般呵护的掌珠,受了这般欺凌,就没有脾气么?”
“外宅?”曹颍显示是头一次听说此事,抬头问道。
曹颐冷哼一声,回道:“听说那人自打去昌平给大哥拜寿后,三日没回家,大姐姐就没问问?”
“他说是战事繁忙,衙门里头差事多……”曹颍咬了咬嘴唇,带着几分迷茫道:“这两个月家里日子拮据,没有余钱,这外宅是怎么回事儿……”
曹颐叹息一声,道:“没有余钱,不会借么?不晓得他用什么说辞,从大哥那边借出九千两银子出来。大哥府中银钱不足,还惊动了嫂子娘家那头,才凑上。”
这并不是初瑜在小姑子面前搬弄是非,是曹颙私下里对曹颐提及,让她点醒曹颍。
同孙珏过日子的是曹颍,就算有曹家人给她做靠山,也要她自己先清醒了才行。
曹颍原还安静听了,待听到丈夫同娘家借银子,猛的抬起头来,道:“什么?这是真的?”
曹颐点了点头,道:“妹妹还能扯谎不成?大姐姐,大哥大嫂那边,能一下子借这些银子给那人,也是念在大姐的面子。他们在城外,不知城里的消息,我这边却是闲着,忍不住多事了些,才晓得那人是用银子布置外宅。既然京官艰难,俸禄低微,那这些债要还到什么时候?到时候还是要落在外甥身上……”
第827章 “迷糊”
曹颍脸色苍白,直觉得心乱如麻。
她实在想不到,为何丈夫要花费那么多银子置外宅。要是她是不能容人的,还罢了;家里数房妾室通房,她何曾露过嫉妒。
“那边住着……是什么样的人?”曹颍喃喃问道。
“还能什么人?烟花粉头罢了。好人家的姑娘,谁会无媒无聘与人做外宅?”曹颐回道。
“三妹妹……”曹颍拉住曹颐的手,眼泪终是止不住,“吧嗒”、“吧嗒”的落下来。
曹颐见了,心里叹了口气,道:“晓得大姐姐是贤惠人,但是贤惠也不能落得个被人欺负的下场。你这般为他打算,嫁妆都要当光了,还为他辩白,半句委屈话都没说过。他何德何能,能受这样福分?要是他待大姐姐好还罢了,夫妻齐心,其利断金,日子总有个盼头。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的,将大姐姐置于何处?”
听了曹颐这番话,曹颍眼泪掉得更甚。
曹颐见状,止住话音,拿出帕子,为曹颍拭泪。
曹颍擦了泪,抬起头来,带着几分哀求,道:“三妹妹,我该如何……你姐夫……他脾气不太好……”
曹颐闻言,想起一个传言,面。色一寒,道:“他对大姐姐动手了……”
曹颍双手遮住脸,倒在炕上,嚎啕大哭,似要将出嫁这十几年的委屈都要哭出来。
说起来,她打小同曹佳氏在一处的时候最多,对曹颐这个大伯名义上的“养女”往来不多。即便后来,晓得她是同父异母的妹妹,也没有刻意亲近。
或许是骨肉至亲的缘故,或许是曹佳氏贵为郡王嫡福晋,尊卑有别,间隔了姊妹之情。
这个原想烂在心里的秘密,曹颍没有对曹佳氏说,现下反而忍不住对曹颐说起。
曹颐这边,想着孙珏向来对曹颍的嚣张,不知动手了几回,直气得浑身发抖。
“他算什么东西,当着大姐姐嫁妆过日子,还有脸向大姐姐动手?早年老太太同意做亲,将大姐姐许给他,不过是念在他姓‘孙’,是老太太的侄孙。且不说老爷在江南时对他家的照拂,就是大姐姐这般人才,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搁在谁家,谁不敬重几分?这是欺曹家无人么?”曹颐站起身来,只觉得胸口满是浊气,让人心里不畅快。
她还记得清楚,孙珏刚上京时,塞什图还没有袭爵。
几个连襟在曹府相遇时,孙珏对讷尔苏甚是巴结,待塞什图就不客气。曹颐原不知道,后来无意听小厮抱怨才晓得此事,
等到塞什图袭爵,孙珏就换了脸色,可见是个势利小人。
曹颍见妹妹越说越怒,心里不放心,止住哭声,坐起身来,哽咽着说道:“都是我的不是,不该同三妹妹说这些,倒是引得三妹妹着恼。不是我有心瞒着,只是毕竟是出嫁的女儿,不愿因这些事让娘家人跟着操心。”
曹颐不单单为曹颍受委屈恼,还想起自家当年旧事。
当年的自己,同曹颍有是什么区别,也是一心想要息事宁人。要不是兄弟千里迢迢的回京,为自己做主,自己怕也要哀哀切切的过日子,哪里能直起腰板做人。
“大姐姐糊涂,就算大姐姐出了门子,就不是曹家女儿?大姐姐委屈自己过日子,还不是让人觉得曹家好欺?别说是孙家,就是二姐姐在郡王府,王爷也不敢使姐姐受委屈!早先老爷在世时,是看老爷的面子;如今老爷虽过身了,还有哥哥在。若说亲戚之间,说比权势有点仗势欺人,那就比人多。孙家在京,不过几房远支族人,大姐姐的妹子、兄弟,却是有都在京城,拉出哪个不能给大姐姐撑撑腰?”曹颐苦口婆心的说道。
曹颍这边听了,想着丈夫提及自己娘家时又羡又妒的情形,晓得妹子说得在理。
她沉默半响,方低声道:“三妹妹,那……那我当如何行事……”
曹颐劝了半日,见她还是畏畏缩缩的模样,实在无语。这时,她倒是盼着这个姐姐,能继承几分兆佳氏的跋扈,省得再这样受委屈。
“大姐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只要不让自己个儿受委屈就行。左右有兄妹这些人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