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她亲自扶起夏蝉,笑着说道:“让妹妹在外头住着,实是委屈了妹妹。虽说咱们是寒门小户,日子过得平平,也比外头便宜。家里的屋子早已收拾好,我来接妹妹回家……”
夏蝉只当曹颍是“笑里藏刀”,要带自己回去收拾,已经唬得战栗不已,连话也说不出。
早先为妓也好,现下为妾也罢,她早就晓得性命不在自己手上。
孙珏三十来岁,这些日子待她也算甚好,她原以为好日子能多过几年,谁会想到不到至今不到半月,好日子就到头了。
那小丫鬟闻言,却心里暗道“糟糕”,但是被周嬷嬷瞪着,也不敢放肆,拉着夏蝉的袖子,小声道:“姑娘,是不是等爷回来……”
曹颍见了,脸上笑容凝住。
她自然是晓得,要是丈夫回来,就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他在家里收婢妾没什么,不会影响她的生活,在外头说不得真吞了丈夫的俸禄,让日子过得越发拮据。
她没什么,享福也好,吃苦也好,都无所谓,如何肯委屈了儿女?
这样想着,曹颍也收起“姐妹交心”的戏码,对夏蝉道:“时辰不早,妹妹头一遭回家,还是早些好。这边……”说到这里,她看了看周嬷嬷:“这边新姨娘的东西,就劳烦嬷嬷带两个人收拾。”
周嬷嬷这边,忙俯身应下。
曹颍这边,已经牵了夏蝉的手,道:“妹妹,咱们走吧……”
夏蝉露出几分惊恐无助,看向身边的小丫鬟,低声唤道:“扣儿……”
那扣儿见曹颍这就要带人走,心里也着急,硬着头皮说道:“这位奶奶,如今爷不在,宅子里没有孙家旧仆……”
听了这话,曹颍多看了这小丫鬟两眼,笑着对夏蝉道:“妹妹身边倒是有个好丫头,晓得忠心护主,就是年岁小了些。爷也真是的,既是将妹妹当宝贝似的,也不给妹妹添两个丫头。”
她虽性子绵软,却不是笨人,焉能听不出这扣儿的言外之意。
只是她心里正烦,也懒得同一个小丫鬟子说嘴,就将话岔开,牵着夏蝉的手出了屋子。
那个扣儿还要跟着阻拦,却是被周嬷嬷一把抓住胳膊,就听周嬷嬷道:“新姨娘的东西都搁在哪儿,当是扣儿姑娘晓得的最清楚……”
扣儿挣脱不开,不敢太过放肆,只好看着曹颍带夏蝉离去……
她的心里,已经乱作一团。
她并不是夏蝉的丫鬟,而是李家的家生子,打小在李诚身边侍候。因是南方人,看着瘦小,实际上已经十四岁。
春日里,她同另外一个丫鬟服侍李诚进京。前些日子,得了李诚吩咐,跟在夏蝉身边,等到夏蝉有了身孕再回李家。
没想到,夏蝉被曹颍接走。
要是她也跟着进了孙家,还不知何时能出来;她虽恨不得立时溜回李家,但是没有李诚的吩咐,她也不敢……
最先得了消息,晓得这边宅子有变故的,是程梦显。
从孙珏布置外宅那日,程梦显就安排了人手。这边宅子的厨娘,就是程家安插进来的人,就是想要看看李诚的下一步是什么。
听说是孙家大奶奶亲自来接走了夏蝉,程梦显颇为稀奇,根据之前打探的消息,曹家这位大姑奶奶是个“出嫁从夫”的绵性子。
不过,想到曹颙,程梦显对曹家人再不敢生轻视之心。
看来,要想个法子,顺手推舟,帮这位大奶奶一把,算是将功赎罪。
只是李家在江南势力犹在,多少要有些顾忌,还是要想个周全的法子才好……
东直门,李宅。
钱仲睿并没有按照李鼐的意思,护送双生子回苏州。因为李煦有信至,让钱仲睿负责给文老太君修建墓的。
老太君已经年过九十,这两年身子又不大好,后事也当预备。
孝道最大,李鼐这边,就使了其他两个心腹管事带着双生子回苏州。
那对双生子虽伶俐,毕竟是孩子,不明白为何“姑父”成了“大伯”,说什么也不肯上船,哭闹了要寻姨娘。到底是年小力单,被两个婆子抱上南下的船只。
李鼐如今有些困惑,毕竟李鼎暴毙是康熙五十三年的事儿,至今已经五年。查来查去,事情却同他想象中的有所不同。
出入李家什刹海外宅的男人,多是弟弟领去的。杨氏名下的银楼,是父亲安排人过户的。
做了四十来年父子,李鼐当然晓得,父亲风流了一辈子,绝不会平白无故对一个女子慷慨。若说杨氏单凭是弟弟的外室,就得父亲的看重,那才是自欺欺人的说辞。
所以,李鼐迷糊了。
想到家里前几年添的那个幼弟,他只觉得嗓子发干,竟有些不敢想弟弟的真正死因……
他精神不好,李诚的日子却过得不错。
李诚已经说服父亲,花了些银子,将自己送进正白旗官学。
原想着,借这个机会,同曹家五爷曹钋捉捉幌氲降人缴瞎傺В透仙喜茴休假离开学堂。
尽管如此,李诚还是有所收获,也结交了几个同窗好友。
这日,放学回来,李诚见过李鼐,便被小厮请到偏厅。大管家钱仲睿等到此处,同他说道:“三少爷,您之前吩咐的事儿,小人已经使人去办了。”
李诚笑着看了看钱仲睿,道:“大管家的意思,祖父那边允了?”
钱仲睿恭敬的回道:“老爷只是叫小人尊三少爷之命行事。”
李诚心中冷哼一声,并没有将钱仲睿的话当回事儿。说到底,这个大管家还是只听苏州那边的指示,眼里根本就没有他们父子二人。
不过,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便道:“还有三个多月的功夫,叫人精心些,带了银钱,到南边采购,方显李家诚心。”
“还是三少爷思虑周全,老爷说了,不用动京城这边的银子。江宁魏家,收着老爷一笔银钱,直接使人去支就成。”钱仲睿回道。
李诚听了,道:“那九千两银子怎么安排,祖父大人有没有吩咐?”
“老爷说了,倘若再过几个月,大爷补不上四品实缺,就用这些银子,托十六阿哥,在内务府补个缺再回南边,在衙门里帮衬老爷做事也算名正言顺。”钱仲睿回道。
十六阿哥之母王嫔是李家的表亲,又是李家进奉到御前的,王嫔的母亲早年也是在李家终老。虽不是同姓,说起来李家也算十六阿哥半个外家,此事央求到十六阿哥头上,也算便宜。
李诚点了点头,回房更衣去了……
昌平,曹家庄子,书房。
看着神色肃穆不同往日的钱陈群,曹颙有些意外,起身道:“主敬有事寻我?”
钱陈群望向曹颙的目光,是带着几分疑惑同不解的。
按理来说,父亲如何教育儿子,本没有他一个西席先生说话的余地。不过,到曹家数年,他对几个学生感情颇深,实在无法束手旁观。
“大人,学生并非无故叨扰大人,实是为解惑而来。”钱陈群朗声说道。
“主敬说笑!主敬大才,哪里有需要我多话的地方。”曹颙被他的肃穆弄得有些不自在,心里已经想着,是不是自家小五往钱陈群院子里跑的多了,耽搁了他温书,要不然这夫子怎么像带了几分怨气似的。
心里想着,他面上还是温煦,指了指炕边,对钱陈群道:“主敬坐下说话,刚好得了半斤好茶,主敬也吃吃看。”说着,唤了个小厮上茶。
钱陈群坐了,忍不住多打量曹颙两眼。
到庄子后,曹颙每日都要在田地边转悠,面庞因日晒的缘故,由白皙转为红润。看着并没有戾气,精神头看着比在城里时好,早先显得单薄的身材,也健硕了不少。
“近日可否有人得罪了大人?”钱陈群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
“啊?”曹颙有些不明所指,不解的问道:“我在孝中,在庄子里闭门不出数月,鲜少与人往来,更不要说与人结怨。主敬怎么想起问这个?”
“大人最近每日下午给天佑他们讲典故,不是因心存怨气?”钱陈群终是问出心中所惑。
曹颙这边,神色不变,心里却是惊诧。
自己确实心里存了怨气,为了李家、孙家两家极品亲戚的缘故。才想着防患于未然,教导孩子们养成“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习惯。
没想到,才数日功夫,就引得家中夫子上门。
“心存怨气?主敬说笑了。我又不是女子,足不出户也能生出怨尤来,哪里有那么多的怨气可生?”曹颙笑着说道。
见曹颙坦荡,钱陈群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是学生无礼了。只是因大人这些日子教导公子们的典故,多是人情恶。公子们年幼,学生怕他们误入歧途,才来寻大人解惑。”
曹颙这边,听了钱陈群的话,却没有丝毫怪罪之意。
他站起身来,对着钱陈群,做了个长揖。
钱陈群没想到他如此,忙站起身来想要避开,却是躲闪不及。他忙躬身回礼,道:“大人切莫如此,学生惶恐!”
曹颙起身道:“现下主敬面前,没有‘曹爷’,也没有‘大人’,不过一为人父者。主敬对弟子的爱护之心,令曹某感激不尽。曹某并非有意诱导孩子们背离君子道,不过是闲暇想起我进京这十余年的遭遇,心有所感,想要让孩子们也晓得‘人情冷暖’四字。”
听到“人情冷暖”,钱陈群颇为动容。
他少年丧父,同寡母相依为命,吃了不少苦头。要不然,以他冷清的性子,也不会对科举这般执着。其中,大部分的缘故,是想要完成寡母的心愿,出人头地,科举晋身。
“还是请大人斟酌行事,省得拔苗助长,反而不美。”钱陈群想到早年母亲对自己的教导,想到天子为人父母者都是可怜可叹,心里叹了口气,说道。
曹颙点了点头,心里已经三省其身,开始思量自己是不是太赤裸裸的进行给孩子们展现人心的险恶,吓到了他们。
不过,他也算安心。
有钱陈群这个温良君子在,孩子们耳濡目染的,不用担心染上不良习气。
至于自己的“暗黑”教育,还得进行。要让孩子们愉悦的学习,既不影响他们心态健康,又能让他们更深刻的领悟人际往来的复杂性。
看来,这个任务,任重而道远。
一个合格的父亲,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京城,前门外,孙珏外宅。
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孙珏只觉得手足冰冷。今日同前几日一样,他从衙门出来,还是往前门这边来。
没想到,下了马,就听门房提及说姨奶奶被奶奶接走了。
孙珏还不相信,快步进了内宅,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不见夏蝉同扣儿主仆,才确定这个消息是真的。
他心里,已经忍不住骂娘了。实是想不到,向来本本分分的妻子,为何会这般多事。
将夏蝉养在这边,没有带回自家,并不是自己想要“金屋藏娇”,而是听了程梦显的话,顾及到和硕庄亲王府那头。
他使劲的扥扥脚,直觉得眼睛要冒火。
骑在马上,他心里火烧火燎,若不是京城有规矩不得策马,他就要策马狂奔了。
终于熬到家,他的脸黑的怕人。
“爷……爷……”门房小厮见状,战战兢兢的上前接缰绳。
孙珏正要找曹颍,顾不上教训着小厮,冷哼一声,提了马鞭大踏步进了院子,直接往内宅去。
曹颍房里,除了夏蝉,孙珏另外三个妾室也在。
因今日夏蝉进门,曹颍特意吩咐厨房加了菜,寻思晚上要给夏蝉接风。
看着时辰,估摸丈夫要家来,曹颍心里也有些没底。嫁入孙家这些年,她还是头一次没有经过丈夫,自己个儿坐了一把主。
想着丈夫的脾气,曹颍只觉得畏惧;但是想到一双孝顺懂事的儿女,她又直了直身板,同几位妾室从容说话。
听到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丫鬟的请安声,曹颍笑着起身,道:“妹妹们,是爷回来了……”
其他人见她起了,都站起来相迎。
话音未落,孙珏已经挑了帘子进来,看着夏蝉俏生生的站在一边,再也耐不住心头怒火,将手中的鞭子挥向曹颍,怒喝一声:“贱人,谁准你多事?”
鞭子长,落到曹颍身上后,鞭尾扫到桌子上的胆瓶,就听“哐当”一声,青花胆瓶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番变故,惊得屋子里众人都傻了。
孙珏心中,对得罪庄亲王府的恐惧,全化成对曹颍的怒气,只觉得这是催命的仇人,已是红了眼,第二鞭子已经狠狠的又向她挥去……
曹颍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唬到,已经怔住,不知躲闪。
“母亲!”随着一声凄厉的叫声,一个身影扑到曹颍面前,生生的挡住了这一鞭……
第829章 亲者痛(上)
挡在曹颍前面的,并不高大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曹颍视为命根子的长子孙礼。
夏日里的衣衫本就单薄,孙礼身上只穿着雨过天晴色的湘云纱袍子。孙珏这一鞭子下去,正抽到孙礼后背。
孙礼疼痛之下,身子一趔趄,带倒曹颍,母子二人皆跌倒在地。
背上有衣服,还不显,脖颈一侧,触目惊心的,是半条血檩子。
曹颍被这番变故惊的,瞅着儿子,说不出话。
孙珏这边,醒过神来,越发怒不可赦,一脚踢向孙礼,喝道:“反了,反了,你这小畜生是要忤逆不成?”
孙礼毕竟是文弱少年,这一鞭子已经抽得他后背火辣辣的,满脑门子冷汗,对这一脚更是没提防,狠狠的摔了出去。
母子二人身后,就是散落的胆瓶碎片。
曹颍的后背,孙礼的右臂同手掌,都被碎片扎个正着,顿时血流如柱。
孙珏还要上前,那两个年长的婢妾已是瞧出不对,忙抱住孙珏的胳膊,道:“爷,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
夏蝉避在一边,见孙珏夺命阎王的模样,唬得瑟瑟发抖。
孙珏鞭也鞭了,踹也踹了,看着妻儿浑身是血,脑子里清醒几分,冷哼了一声,上前抓了夏蝉的胳膊,大踏步出去。
扣儿稍加迟疑,还是小跑着随着出去。
“礼儿……礼儿……”曹颍顾不得后背的疼痛,坐起身来,看着儿子袖子都被血湿透了,唬得魂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