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恒生眼睛闪亮,立时提溜刀跑过来。
弘历虽汗流浃背,没有赢过恒生,却是觉得耍得痛快,心满意足的长吁了口气,接过小太监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而后才踱步过来,与曹颙相见。
两人尊卑有别,弘历虽只是半大少年,曹颙也要全礼相见。
弘历却是会做人情,侧避开来,还了半礼。
“曹额驸专程过来,是来寻曹霖?”弘历笑着问道。
曹颙点点头,道:“臣午后要回京一次,若是便宜,想带犬子同归。”
在南苑围场,不比宫里上书房,弘历与恒生每日里功课很清闲。
听曹颙这么说,弘历没有多问,望向恒生的眼神却带了几分羡慕。
说起来,从圣驾移驻南苑,曹颙在这边的日子有数,但是来校场探子却有好几遭。同为人子,弘历这个皇孙却是没有这个待遇。
在牧场中,御帐里,他偶尔与父亲邂逅,也不过是得一顿训斥。
“现下奉皇玛法之命,在南苑教导我们读书的翰林院徐学士,最是好说话不过。曹额驸想要带曹霖回家,同他打声招呼即可;若是没空,我直接代为转告也好。”弘历说道。
又不是忙得抽不出功夫,让皇孙阿哥传话太轻狂了些。曹颙谢过弘历的好意,还是决定稍后自己去寻一趟徐学士。
恒生听说父亲要带自己回家,小脸涨得通红,难掩兴奋之色。父亲两个说了几句话,约好了午后相见,曹颙就先行离去。
东方旭日初升。红彤彤的朝霞使这冷清的冬日添了暖意。
恒生转过头看看弘历,犹豫一下,道:“四爷,奴才能带那只海东青回去么?”
前几日关外进贡海东青来,刚好弘历与恒生在御前,康熙就赐他们两个一人一只。
弘历听了,不解:“咦?海东青是狩猎用的,八日行围还要用,带回去做甚?”
恒生笑道:“带回去给几位哥哥瞧瞧,早年还是在外祖父家见过。明儿我回来时,再带回来。”
弘历无语,不明白恒生自己拿好了主意还要问他。他不知道,恒生只是习惯,谁让从小他都跟在哥哥身后,习惯让旁人为自己拿主意。
不过看着恒生信赖的目光,他还是头脑一热,道:“一只够不够,要不然将我那只也给你带回去?”
恒生闻言,瞪大了眼睛,道:“两只都让我带回去?”
弘历点点头,笑着回道:“不过是两只猛禽,又有什么?只是毕竟是皇玛法亲赐,在围猎时总要露一面的,有了闪失就好了。那个侍候海东青的鹰奴,是我们府的奴才,就让他随你回去照看。”
恒生听了,已经是觉得麻烦。
要是带一只海东青回去,是他自己的鸟,即便出点问题,也无所谓;另外一只是弘历的,要是掉毛、拉稀有不对的地方,那还要拖累父母。
“又不是去狩猎,有一只看看也差不多了。四爷这只,用不用让奴才带回去,给五爷瞧瞧?”恒生抓了抓脑袋,问道。
对旁人来说,海东青是稀罕之物;对长在王府的皇孙阿哥来说,这东西虽不能人手一只,也是常见的。差不多每家王府,都有专门的鸟房,饲养狩猎用的猛禽,还有赏玩的鸣禽、羽禽。
因此,弘历摆摆手,道:“若是我记得不差,我们王府还有两只海东青,哪里就稀罕这个……”
明日就是国舅府宴客日,以曹颙今日的身份地位,这样的应酬避无可避。因此,他便决定今日下午回京,明日到国舅府走个过场后再回南苑牧场。
带恒生一起回家,是曹颙临时起意。
在安排恒生与汗王世子相见前,他有许多话要对恒生说,在外头不方便。
那位徐学士正如弘历所说,是个和气谦卑之人。
对曹颙过去给恒生请假之事,他半点废话都没有的允了。
因此,午饭后,曹颙便带着恒回城。那两只海东青,还有侍候鸟的鹰奴,少不得也随他们父亲同归。
父子同乘一车,曹颙倒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恒生的身世,不适合对一个孩子全盘托出。
寡妇生子,被老汗王所恨,被汗王妃安排遗弃,这其中的不堪,不是一个孩子能承受得了的。
可是要是假话欺骗,总有拆穿那日。
见曹颙沉默,恒生有些不安,仰头道:“父亲……有心事……”
曹颙低下头,问道:“巴拉与赤那的主人也在南苑,你见过没有?”
恒生摇摇头,有些茫然。
“他是外蒙古喀尔喀的汗王世子,随着大喇嘛来朝见的,这些日子寻过两遭,说想要见你一面。”曹颙斟酌着,说道。
听着这些,恒生脸上既没有不安,也没有明显的悲喜,反而露出好奇来:“巴拉与赤那的主人?父亲,他还会送人与我么?”
“不知道。”曹颙回道:“不过,恒生忘了为父早年教导么?不可枉生贪念,要不然就要成咬钩的鱼儿,任由旁人算计。”
恒生听了,立时低头,道:“父亲教导,儿晓得了。”
自从身边有了巴拉与赤那位,恒生就心里不自在。从小他与哥哥都是吃住在一处,有什么好东西也是兄弟均分。
那蒙古人的馈赠却只有他,忘了他哥哥,他自是就不乐意。过后,虽说哥哥身边也配了护卫,但是总觉得不对劲,
恒生的贪念,也是为家人而生。
知子莫若父,曹颙看着这般老实乖巧的儿子,隐约猜到他心中想法,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曹府这边,上午就有人传信。
虽说曹颙父子寿宴后离开家门,不过三两日,但是初瑜还是仔细安排一番,还专程吩咐下去,厨房用大锅滚水,使得他们父子回来就能沐浴更衣。
恒生给李氏与初瑜请安后,就先回松院去了。
曹颙回梧桐苑,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而后才问起妻子国舅府贺礼准备得如何了。
不管李四儿出身如何,既是成了诰命,往后总要打交道。
还有佟府的国公爵位悬而未绝,这推封后族的国公爵位,八成就要落在隆科多头上。到那时,李四儿就从夫人升级到国公夫人,比曹家这个伯品级高,就是李氏见了,也要避让。
“按照爷的吩咐,早已预备了四色礼。礼单老太太也看过,点过头的。”初瑜说道。
曹颙想起昨日随口对伊都立说的,将推脱儿子亲事告诉初瑜。
这四儿一扶正,她女儿就由庶女成嫡女,身份大不一般。他们家的姑娘只要放出说亲的风,不知有多少人抢着上台。
初瑜的听了丈夫的话,心里踏实许多。她为人母,在儿女的大事上也有自己的思量。对于长子妇,她不想要官宦人家的女儿,想要在宗室里找。
官宦人家的女儿,多是经过选秀,出色些的都要拴宗室,能自主婚配的不是身体不好,就是容貌也瑕疵的。
宗室女儿也好许多,寻个家教好的姑娘,比管家小姐还好妥当。
夫妻闲话的功夫,恒生已经亲自提着鸟笼子去哥哥的葵院。
这两只海东青都是白色带斑点的,站在鸟笼里的立柱上,看着甚是可爱。
不止天佑他们半大小子喜欢,就连小榭与乐蓝她们,也都说这鸟漂亮精神,也拿了松子来喂他。
晓得这海东青只能在府里留一宿,大家就有些舍不得。还是左成自告奋勇,叫人拿了笔墨纸砚,他想要画几张……
次日,便是十一月初五,国舅府宴客的日子。
用过早饭,曹颙便去兰院,侍候李氏一起出门。初瑜也收到宴请的帖子,只是还没服满,不好出去抛头露面。
关于小一辈的亲事,曹颙在离家前,同李氏打了招呼,统一口径,就是天佑不宜早婚的那个。
佟府,内院正房。
李四儿坐在玻璃镜前,看了又看,还是觉得不满意,丢开手中的金发簪着恼。
隆科多在旁,喝着小米粥,笑眯眯的看着爱妾梳妆打扮。
见她不开心了,隆科多连饭也吃不下,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为了张罗今儿宴请之事累着了?”
李四儿摇摇头,道:“都是下人奴才们张罗,我还什么还累的。只是今儿请的女客多,我怕自己太寒酸了,丢了老爷的面子。”
说是“寒酸”,才是亏心,这李四儿浑身上下,不说珠浑身光宝气,衣服也都是好料子。
只是这话说出口,隆科多就得哄着些,允诺再给她打两套头面收拾。
李四儿这才欢喜了,望向隆科多的眼神里满是柔情密语。
隆科多的视线却落在李四儿左手腕露出的紫罗兰色玉镯子上,神色有些僵。
京中规矩,每年四月金换玉,每年十月玉换金。李四儿冬月里还带着玉镯子,很是不合时宜……
第982章 国舅府(中)
曹颙并不是头一遭来国舅府。早在前几年佟家老太爷过世时,曹颙曾到过这边府里吊祭。
不过,因两家往来寻常,佟府吊客又多,曹颙不过是露个照面,意思一下。
这次,曹颙却是被管家迎进正厅,与几位宗室王爷贝勒在一处说话。
民爵中,有公侯封号的本就没几家。不是开国五大臣之列,就是后族恩封的。因此,曹颙这个伯,在民爵中也算是排的上的。
加上和硕额驸的身份,就是宗室贝勒贝子见了他,也要寒暄两声。
皇子阿哥中,只来了一位,不是曹颙所想的四阿哥,而是并不常从京城出来应酬的十阿哥。
十阿哥就坐在曹颙上首,他是多罗郡王的爵位,又是当朝皇子,这满屋子中的宾客中,只有庄亲王辈分比他高、爵位比他显,所以他肆意的很。
早年他是看曹颙不顺眼的,觉得其不过是个奴才秧子,却四处讨好卖乖,令人不耻。这些年,因身体的缘故,远离纠纷,反而看得清楚些。
曹家这些年看着风光,实际上根基不足。
曹颙这些年,所作的,不过是自保,从无主动谋算旁人。这一点,可谓是同他这个皇子阿哥同命相连。
他与曹颙并无什么不同,看似风光,却是步步惊心。
贵妃之子,初封为郡王,亲姨母是皇后,母族是后族,是开国勋爵、前顾命大臣之家,舅舅、表兄弟等在军中占有一席之地。
不管是出身,还是母族,除了二阿哥,就数他最显贵。
这显贵,带给他并不是福气,而是战战兢兢。
他的母妃位份高,却无宠爱,原因无他,就是因为身后有个显赫的家族。历朝外戚,这太后家族与皇后家族两代后族多有纷争。
十阿哥母族,虽是后族,却因其外祖父早年党附鳌拜获罪,在皇帝刻意的冷落下,远逊佟氏与赫舍里氏。
这些同十阿哥并无干系,与十阿哥相关的,是皇父打小对他的忌惮。第一次入上书房,得了先生褒赞后,皇父望向他的目光不是鼓励,而是冷冰冰的厌恶。自那以后,十阿哥就晓得,自己是不能出头的。
“聪敏”二字,旁的兄弟许是当得,自己却是沾不得。
即便在生母病故后,他那位龙椅上的父亲也没有想着可怜这个儿子,而是继续防范于未然。
当时,他的外祖母仍在,想要再亲上亲,将堂孙女嫁给皇子外孙,好使皇子外孙有所依靠。皇上却是亲手插手十阿哥的婚事,将钮祜禄氏指给一个国公。将进京选秀的蒙古郡王女指给十阿哥为嫡福晋,断了十阿哥的外戚助力。
以贵妃子的身份,做了八阿哥的跟班,并不是表面上那样的“兄弟情深”。在宫里生活,即便十二岁失母,也不会是脆弱的少年。
八阿哥的温煦也好,小恩小惠也好,并不能让十阿哥折服。
之所以,选择与八阿哥与九阿哥为伍,更多的是不甘心。
争来争去,却是一场闹剧。
想着狼狈死去的八阿哥,十阿哥看着曹颙,倒是想起一个深藏多年的疑问。这一想起来,恨不得立时开口相询,只是在客厅里,人多口杂,不是说话的地界。
“曹颙,屋子里气闷,离开席还久,陪爷出去遛遛?”十阿哥压低了音量,道。
曹颙转过头去,看了十阿哥一眼。
虽说因方种公的缘故,两家化解了早年的僵局,有所往来,但是他同十阿哥的关系仍是平平,不是能交心倾诉的关系。可是,现下十阿哥明显是有话说的意思。
“臣也正想透透气,十爷请。”曹颙随满心狐疑,还是平静无波的答应。
主人隆科多正同上座的庄亲王说得热络,他的前宠妾、现任国舅府夫人李四儿拜在庄亲王福晋名下。
说起来,他是康熙族兄,隆科多是康熙表弟兼小舅子,两人本是平辈。这今儿开始,就成了老丈人与女婿,有些闹腾。但是京城中身份高、辈分高的命妇,还肯接受佟府的“好意”两家“结亲”的,只有庄亲王福晋。
才出了客厅,就见国舅府大管家引着四阿哥从影壁后过来。
看到曹颙与十阿哥在一道,四阿哥不禁瞥了曹颙一眼,而后面色如常的同两人见过,往客厅去了。
这院子人来人往的,并无安静之处。
十阿哥见状,不由皱眉,唤了那大管家近前道:“有安静的偏厅没有?爷要在开席前歇一歇。”
“有有,十爷请同奴才过来。”大管家躬身回着。
十阿哥点点头,道:“前头引路。”
大管家应声,看着依旧跟在十阿哥身边的曹颙有些奇怪,但是也没多想,仍是老实的带着二人转过耳房前的角门,进了下一进的院子。
而后,他将二人引到西厢房。
这里,墙上挂着的都是字画,而且多是真迹。
曹颙因家中那批古董字画的缘故,跑过几次琉璃厂,对于字画倒是比过去长了几分见识。
除了四周挂着的字画,这屋子还有桌椅,十阿哥大喇喇的坐下,抬头看着曹颙。
这直愣愣的眼神,盯得曹颙头皮发麻。
他终是忍不住,抬起头来,问道:“十爷带曹某过来,不会真是歇的吧?”
十阿哥又打量他两眼,确实没有半点漏看的,才道:“曹颙,你当年拒绝做弘皙的伴读,拒绝三哥与八哥对你的拉拢,是真的胆小,不敢站队;还是你目光如炬,早就在心里有了主意,将宝压在旁人身上?”
十阿哥问得爽快,曹颙却只能来耍花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