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埒克延丕勒的日子,想也是并不会太好过。若是过得自在舒心,他不会对故去的小汗妃这般执念,将恒生这个流落在外的孩子当成自己的继承人。
不过,见识了格埒克延丕勒的反复后,这点同情也被恼怒取代。
“恒生还小,曹某希望他太太平平的长大。还是那句话,一切等到他长大再说。若是世子等不得,那曹某也只能顾小的,顾不得世子了。”曹颙淡淡的说道。
他语气平平,话中却是直白的威胁之意。
格埒克延丕勒没想到曹颙如此咄咄逼人,甚是意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这会儿功夫,恒生已经回转。
他肩膀上落了几枚雪花,小脸红扑扑的,对曹颙回道:“父亲,张管事先前就使人加了锅子。如今席面已预备得差不多,叫儿子来请示父亲一声,是否未初(下午一点)开席。”说到这里,他才想起看格埒克延丕勒一眼,低声道:“父亲宴客,儿子在便宜么?要不,儿子还是去寻四阿哥?”
曹颙道:“若预备妥当了,就未初上席,有什么不便宜的?左右客人你也认识,你就陪为父一起待客。”
想着格埒克延丕勒那些带他离开的话,恒生满心不自在,却也没有在“客人”面前失礼,老实的应下,出了帐子寻张义回话去。
格埒克延丕勒死盯着恒生的背影,直到帐子的棉帘垂下,才依依不舍的移开眼睛,对曹颙道:“是不是太打扰曹伯爷了?”
“不过一顿饭,世子回程在即,诸事繁忙。今日曹某这席酒,亦算是提早给世子送行。”既是早就答应安排这顿席,曹颙断不会因格埒克延丕勒引得他生气,就狂暴的取消这顿饭。
少一时,张义带着人将席面抬进来。
一人一席,连恒生都有份,拢共三席。
这厨子是曹颙像十六阿哥临时借的,听说是在宫中膳房上灶的大师傅,做得一手地道鲁菜。
鲁菜中多以海珍、海鲜为主,蒙古人却是不吃鱼的,离海边又远,压根就没人吃海鲜。
曹颙便叫大师傅做了几道禽肉类的大菜,外加几种暖棚里出来的青菜,汤汤水水,红红绿绿的弄了一桌子,外加一个热腾腾的白肉火锅,勾的人食欲大振。
格埒克延丕勒却没甚胃口,幽怨的看着坐在曹颙下首的恒生。
恒生在曹颙身边长大,耳濡目染多年,许多小习惯都同曹颙一般无二。单独看时不显,这父子二人同在时,就成了有目共睹。
他习惯握着筷子的筷尾,习惯先喝汤再吃米饭,就连口味都同曹颙差不多。不怎么碰那些青菜,只专心吃离他最近的芙蓉鸡片。
格埒克延丕勒心中酸涩不已,却也不得不承认,恒生与曹颙两个在一处,更像是父子两个。
这顿饭,他吃得如同嚼蜡。
饭后,同曹颙作别时,格埒克延丕勒什么话也没有说。
外头雪势凶猛,皑皑白雪像是扯絮一般。
曹颙已经叫人准备了油纸伞,送与格埒克延丕勒用。
格埒克延丕勒道了声谢,接过油纸伞,并没有打开,而是夹着暴风雪一步步远去。
那背影给人的感觉满是寂寥,让人看了心里沉甸甸的。
曹颙长吁了口气,同恒生回了帐子。
“雪大了,仔细路滑,使个人传话给弘历阿哥,今晚你就留在这边吧,左右地方也宽敞的。”曹颙揉了揉眉心,说道。
恒生听了,却是立时变了脸色,伸手抓住曹颙的袖子,带着颤音道:“父亲……父亲不要儿了……”
“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不要害怕,只要你不想,没有人能带你离开京城。”曹颙正色道。
恒生老实听了,眼睛仿佛粘在曹颙身上。
外头北风呼啸,曹颙的帐子里,却添了几分温情……
次日一早,曹颙醒来时,恒生已经不在帐子里。曹颙掏出怀表,瞅了瞅时辰,正是恒生每日去校场的时候。
待小满送热水进来,曹颙一问,果然恒生是去了校场。
梳洗完毕,曹颙想要出去透透气,就出了帐子。
天空碧蓝如洗,的面上的积雪能没了脚面。
明日行围,曹颙住帐子不便宜,怀念起家中洗浴用的木桶,盼着能顺顺利利的举行,自己还早些放出去回家。
他不知道,这个看似平静的早晨,康熙的御帐中,却是狂风巨浪。
“主子爷……”赵昌跪在地上,面无血色,哆嗦着嘴唇,道:“主子爷,奴婢也不晓得为何如此。这对海东青,向来为主子所爱,奴婢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轻忽它们……因昨夜雪大,还怕冻着它们,使人送到帐子里照看……”
若是换做往常,轮到康熙震怒之时,他们这些内侍,谁敢辩解,都是一句“奴婢万死”。
现下,看着康熙黑得怕人的脸色儿,赵昌却不敢说那四个字。他怕说了,皇帝主子真叫他去死。
他的身前,两尺多高的大鸟笼,里面正是一对白羽黑点的玉爪海东青。
可惜的是,它们失了素日的神气,倒毙在笼子里。
康熙的视线,落在鸟笼中。
毙鹰,这是的老天爷给他的警示么……
第988章 落日(一)
“呈上来!”康熙的视线粘在鸟笼上。没有去看地上跪着的赵昌。
即便是与此事不相干的魏珠,被这帐子里的压抑所感,此刻也战战兢兢,提了十二分小心。
听了康熙的话,他直觉的望向赵昌。
赵昌没有动,皇帝不叫起,谁人敢起?见他如此,魏珠不敢耽搁,蹑手蹑脚地上前,捧了那鸟笼,双手承到御前。
“玉爪海东青,好鹰,好鹰!”康熙望着这对海东青,喃喃道,精神却有些恍惚起来。
好像,有一年,也曾有一对毙鹰呈到自己跟前。
那是哪一年来着?
康熙只觉得有些画面是那样清晰,有些却是被云雾笼罩,自己也瞧不真切。
那时自己已经对二阿哥彻底死心,二废太子;那时,那个出身卑贱却为自己诞下皇子的女子,已经病故许久……
想起来了,那是康熙五十三年,那对海东青是八阿哥的孝敬。
想到八阿哥,八阿哥的模样在康熙脑海中渐渐明朗起来。
甚至,连他眉间抑郁而形成的“川”字纹,都那样清晰。
他的眼中,尽是哀伤无悲愤,他直直的望向康熙,再无平素的胆怯,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好像破釜沉舟了一般。
他的声音很小,但是康熙却听得清清楚楚:“驱子厮杀,皇阿玛要养龙蛊么?”
“不……”康熙挥动着手臂,不想让八阿哥近前,却是眼前一黑,身子直愣愣的前扑下去。
魏珠正跪在御前,一边捧着鸟笼给康熙查看,一边小心翼翼的留心康熙的喜怒。
因此,在康熙倒地的那瞬间,魏珠立时就察觉出不对。
他想也没想,立时将鸟笼丢开,伸出双手要去搀扶康熙。终是迟了一步,不仅没有扶住康熙,还被康熙给扑倒在的。
仓促之下,魏珠双手触地,地上虽铺着地毯,他却是钻心的疼。
看来是大力之下,手腕错环儿了。
魏珠疼得眼泪都出来,却是不禁松了口气。因为他做了肉垫子,没有摔到皇上;要是真摔到皇上,可不是谁能担待得起的。
这边,一口气没呼完,他就觉得脖颈处一阵湿热。
他还没醒过神来,就听到赵昌惊惧的呼叫:“皇……皇上……”
魏珠直直的看着自己眼前的地毯,从自己脖颈之上滴落在地的,鲜红鲜红的,是什么?
康熙在他背上,仍是一动未动,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魏珠直觉得寒毛耸立,眼睛已经直了。
“大……大总管……”赵昌平素再镇定,年岁在那里放着,此刻见了这番变故,直接望向魏珠,等他拿主意。
魏珠的眼睛眨了两下,看着不远处的鸟笼,慢慢的回过神来。
“还不快随我扶主子起来?”他强自镇定,哑着嗓子说道。
康熙这两年老病,消瘦得厉害,但是因他们两个怕得厉害,手脚酸软。费了番力气,出了一身汗,才将康熙扶回榻上。
康熙双目紧闭,面白如纸,嘴角还有血迹,看着同尸体无二。
赵昌与魏珠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都是惊惧不定,拿不定主意。
虽说康熙这两年时常卧病,但是像今儿这般昏厥还是头一遭,加上还呕了这么多血,这看着并非吉兆。
“大总管,是否当传御医……”赵昌擦了擦额上的汗,硬着舌头说道。
眼看就是进早膳的时辰,御膳房会送早膳过来,请求陛见的官员也会递牌子。
如今御帐里只有他们两个侍候,要是有半点不妥当,他们两个怕也要给眼前这生死不知的主子陪葬。
还是魏珠胆大,伸出手去,在康熙的鼻息下探了一探。
这皇帝主子,是生是死,至关重要。
若是死了,就凭地上的鹰笼,还有魏珠脖颈上的血迹,他与赵昌两个怕是都难逃生天;若是活的,那就另有一番说辞。
可以假命传太医,然后呢?
这会儿功夫,魏珠的脑子里已经转了好几个弯,终是将口边那句“请四阿哥”压下。
“先请十六阿哥传太医。”魏珠说渐渐平静下来,说道。
他只侍候过一代帝王,不知这种情况下,应当找哪个做主。
若是在禁宫之中,皇帝如此,多半有太后或者皇后做主。今上后位空虚,上无太后,下无储君,若是此事处置不好,就是滔天大祸。
魏珠心里,可没有什么国泰民安、忠君爱国那一套,不过是想要保住自己的小命罢了。
皇上眼前虽昏厥不醒,但是谁能保证就醒不过来。若是他们这个时候行错一步,就算不被皇帝处死,也会成为权势漩涡中牺牲的可怜虫儿。
十六阿哥执掌内务府,管着太医院,最先告之他,名正言顺。
且他是宫中皇子,在宫外与朝堂上都没势力,不用担心他借机逼宫。
赵昌进宫十几年,也不是笨人,听了魏珠这一句,立时将反应过来,忙不迭的出去请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这会儿洗漱完毕,正坐在饭桌前用早点。
今儿早点用道水晶包子,是十六阿哥平素喜欢吃的。就着胭脂米粥,他将一碟包子吃个干净。
赵丰在旁侍候,见十六阿哥进的香,上前道:“既是爷爱吃,要不奴婢使人去膳房瞧瞧,再给爷端一盘来?”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大早上的,差不得吃的了,明儿叫他们直接上两盘就是。”说罢,将手中的半碗粥吃尽,撂下了筷子。
“这不是你平素爱吃的么,赏你了。”十六阿哥指了指饭桌上的那盘肉末烧饼说道。
赵丰忙躬身谢了十六阿哥的赏,上前拿起那碟烧饼,直接往嘴里送。
这是规矩,主子赐吃食,多数要当面食尽。
虽说这烧饼带了肉末,但是到底是干饼,赵丰吃了半个,就噎得脸红脖子粗。
十六阿哥见状,笑着踹了他一脚,道:“行了,别在爷跟前卖乖,滚下去用!”
赵丰使劲咽了咽,才将堵在嗓子眼的烧饼咽下去,笑嘻嘻的招呼小太监撤膳桌。
这时,赵昌已经到了帐外,顾不得等人通传,直接扬声道:“十六爷在否?奴婢赵昌求见。”
十六阿哥听到有人在帐外高声,不由皱眉,不想没等他心里不爽快,就听到“赵昌”二字。
赵昌虽只是八品首领太监,但是这两年在御前当差,十六阿哥也是相熟的。虽不能与魏珠分庭相争,但是他身为梁九功的养孙,正合了康熙顾念老臣的心思,连魏珠也要礼让三分。
“进吧!”十六阿哥心中疑惑,开口道。
赵昌这会儿已经不见慌乱,近前先是给十六阿哥请安,而后方低声道:“十六爷,奴婢要急事密禀。”
十六阿哥听了,笑容在脸上凝固,挥了挥手,打发赵昌与门口侍立的两个小太监下去。
赵昌这时才露出几分惶恐,身子前倾,附耳道:“十六爷,皇上昏厥,魏总管使奴婢请十六爷传太医。”
不过一句话,却惊得十六阿哥立时起身。
他瞪着赵昌,脑子里飞速运转,似是要辩明这句话到底是何意。若是皇父真有万一,自己近前,是福是祸?
魏珠平素虽与自己亲近,却无其他干系,他使人来找自己,有何目的?
就听“扑通”一声,赵昌已经双膝跪下,带着颤音道:“十六爷……耽搁不得……”
十六阿哥闻言,身子一颤,满脑子顾忌立时散去。
那位虽是皇上,却也是他的皇阿玛。若是因他计较得失,有了闪失,那他就算苟延残喘,这辈子也不得安生。
“听大总管的,你去传太医,我去瞧皇阿玛!”想着皇阿玛不知如何,十六阿哥心急如焚,恨不得立时到御前。
他急冲冲的吩咐赵昌一句,便疾步出了帐子。
出了帐子十几步,就见十七阿哥、弘历、恒生迎面而来。
见十六阿哥大踏步而来,三人都停了脚步,一边侧身避让,一边给十六阿哥见礼。
十六阿哥眼睛直直的,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御帐,哪里还顾得上看别的。
只“嗯”了一声,算是见过,而后他脚步不停息的从三人身边走过。
十七阿哥向来与他交好,鲜少看到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生出几分惶然。
弘历却是望着十六阿哥帐子地方向半晌,方回过头,道:“十七叔,赵昌从十六叔帐子里出来,往西北去了,估计是皇玛法传十六叔。”
十七阿哥凝神远望,瞧着十六阿哥的身影,确实往御帐方向,才算放下心,对弘历道:“你们在校场也耍许久了,快回去用早膳,别忘了叫人预备碗姜汤发发汗。”
十七阿哥的帐子就在近前,弘历躬身应了,带着恒生两个,同十七阿哥别过……
十七阿哥目送两小离去,而后方眯着眼,望了望东边的御帐。
金轮初生,朝霞似血,红光满天,莫名带了几分肃杀之气……
这会儿功夫,曹颙已经遛完弯儿,回到帐子中。
昨日他递的折子,除了一条,都被驳回部议。不过,现下就孙渣齐与他两个在南苑,也议不起来,还得等回到京中再说。
身在南苑,案牍之上只有些邸报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