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没等八福晋与弘旺到达畅春园,四阿哥已经得了消息。
既是下旨,那是圣驾醒了。没有传召皇子与宗室,是暂时还……
四阿哥不知是失望,还是安心,一边吩咐人继续打探,一边提笔匆匆写了几句,用蜡封好使人送回京给戴锦。
八福晋这边,是稀里糊涂的接旨,稀里糊涂的使人套了马车。
她孀居在家,消息不如外头灵通,还不知龙体不豫之事。只是晓得圣驾在南苑行围,很多皇子皇孙都去了。
八阿哥府,只有一子弘旺,虽没有正式册封郡王长子,但却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可是,即便如此,南苑这场盛事,也同八阿哥府不想干。
屈指一数,八阿哥已经薨了六年。
八福晋对康熙的怨恨,却不曾有过丝毫弱减。因此,当她被莫名传召时,虽是疑惑,可没有畏惧。
弘旺已经十五,在府里随着两个老师读书。
他没有八福晋的镇定,心中很是不安,但是身为皇孙的教养,使得他没有缩手缩尾。只是他身子板得紧紧的,拉着马缰的手,青筋蹦出,泄露了他的紧张。
赵昌扫了一眼,心中诧异。
他进宫晚,没有见过八阿哥,但是这宫里内侍闲话时,说起诸位皇子阿哥,都要赞一声八阿哥好风采。八阿哥生母良妃出身虽低,却是艳绝六宫之人。
弘旺身上,却看不出什么风采,言行间多了几分小心,少了几分贵气。他长得有点敦实,五官并不出众,也不像弘皙、弘历、弘明几位那样,有着爱新觉罗家的丹凤眼。
八福晋虽跋扈,弘旺却是八阿哥府唯一的小阿哥,为了老有所养。八福晋也当善待弘旺几分才是。
然后,就刚才一罩面,赵昌就看出这母子之间的淡漠。
八福晋傲气凌然,没有亲近庶子的意思;弘旺只是畏惧生疏,没有去讨好生母。
赵昌心里叹了口气,曾经门庭若市八阿哥府,随着八阿哥的薨逝,已经没了生气。
他们这一行,申初二刻从八阿哥府出来,到达畅春园时,已经是酉初,天色将暮。
此时,圣驾已经进了畅春园。
因为有赵昌,所以八福晋的马车直接进了园子。
曹颙也到了园子外,使人传了话给十六阿哥,正等十六阿哥出来。
他不认识八福晋的马车,却是见过弘旺的。
旁人或许一时猜不到康熙传召媳妇与孙子的目的,曹颙却见过曹寅病危。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智然母子,本是曹寅阴私;临死之前,他还是留书给曹颙,将他们托付给儿子。
康熙要不行了,想起青年病故的儿子,也是情有可原。
虽然天子无家事,但这是皇室之中的小事儿,并不影响国家运程。可还在南苑的喀尔喀诸王,却关系着北疆的安定。
明日行围。四日后诸王启程离京,康熙能坚持了这四日么?
想到此处,曹颙脸色有些沉重。
这会儿功夫,就见有几人出了园子,疾步而来。
前面的正是十六阿哥,后边跟着几个内侍,都眼生的紧。他打量曹颙两眼,有些意外:“孚若怎么来了?”
曹颙从怀中掏出那个给理藩院请银子的折子,递给他道:“还能为什么?十七爷催我来的。明日围猎后,就要开始使这笔银子,今儿还没着落。”
十六阿哥接过折子,眉头皱得紧紧的,道:“这折子我能帮你递过去,但……功夫紧,你也别太指望……明日中午要是还没消息,就叫老十七使人去银行支……”
这个结果,曹颙并不意外。
他看了园子门口一眼,宿卫还同过去差不多,没有加派人手。
看来,还能太平两日。
就算两人是好友,曹颙也晓得避讳,他点了点头,道:“晓得了,近日天寒,十六爷也要好生保重。”
十六阿哥明白他话中所指,点了点头,看了看西边落日,道:“回城是来不及了,回南苑更远,你今晚如何安置?”
曹颙道:“回我家园子安置一晚……明日中午过来等十六爷消息可好?”
他看出来,十六阿哥现下说话不便宜,试探着问道。
“就这样吧。”十六阿哥露出几分疲惫,说道。
曹颙看着十六阿哥进了园子,才慢慢踱步到停马车之地,上车离开。
自然,这动静之间,也落入旁人眼底。到底如何揣测,就不是曹颙可知的……
不说曹颙,就说八福晋,猜测了一路,寻思皇上传召会说些什么。
若是前几年传召,或者她会忍不住,为八阿哥问过公道;如今隔了多年,怨恨依旧在,火气却没有那么足。
高声几句,即便不问罪,也不过同小丑似的。对去了的与活着的人,都没有什么益处。
没想到进了园子,她与弘旺等到掌灯时分,都没有见到圣驾。
等到有小太监过来传旨时,也不是召见他们的旨意,而是让他们立时出园。
八福晋险些气炸了肺,却也不敢抗旨不尊。
等出了园子,北风渐起,吹得马车车窗哗啦啦直响,回城也回不了了,总不能在马车里安置。
八阿哥府在海淀是有园子,但因是八阿哥殒身之地,八福晋这些年来都没有踏足一步。
如今,却是北风凛冽,天寒地冻之际,来到伤心地,八福晋再也忍不住,悲声痛哭起来……
这一夜,曹颙睡得很不好。
曹家园子这边,这几年很少住人,只留了家仆下人看守打扫。尤其是曹颙的住处,更是几年没有住过人。
屋子里阴冷,被子也有种霉味。
管事送了几个炭盆,又拿了几个羊毛毡子铺在褥子下,收拾了一番,才勉强能住人。
曹颙失眠,并不是因这些。
巡捕营虽会来城北巡视,但是畅春园附近,驻扎的是满洲上三旗,天子亲掌的亲军。
即便隆科多的手再长,也伸不到这里去。
若是四阿哥真是篡位,那在史书外,就是一场血雨腥风。
曹家兄弟四人,两个在京,两个在外,都扯不上干系。
可是,却是莫名让人心惊肉跳。
辗转反复,直到东方破晓,曹颙才昏昏沉沉睡去。
睁眼时,天已经大亮。
虽与十六阿哥约的是中午,但是南苑那边也要往回送信。
用了早饭,曹颙就唤来小满,吩咐两句,让他回南苑给十七阿哥回话。
早饭后,他又眯了一会儿,看到快要到午时,就再次往畅春园去。
到了院子门口,没等寻人传话给十六阿哥,就见赵昌从园子里出来。他的手上,捧了一份黄绫包,看着大小长短,像是圣旨。
不远处,已经有几个侍卫牵马等候。
见曹颙在,赵昌停了脚步见过,而后问道:“曹大人是寻十六爷?”
曹颙面上应着,心里却是多了提防,不明白他一个传旨内侍关注这个用意为何。
“奴婢方才听到十六爷吩咐人过来察看,才多嘴问曹大人一句,曹大人莫怪。说起来,还要恭喜曹大人。”赵昌哑着嗓子说道。
若是魏珠,平素同曹家有些交情,这个赵昌平素基本没什么往来,此刻却刻意寒暄……曹颙的视线扫过那张圣旨……
“皇上有旨,公塞什图为正白旗满洲都统。”赵昌小声说道。
满洲都统,这是武官中的大员,从一品高位。
可是,曹颙如何能欢喜得起来?
这个时候任上三旗都统,是好是坏,就要听天由命。
他面上却是不显,随手将一个鼻烟壶塞到赵昌手中,笑着说道:“真是大喜事,如此就劳烦首领大人。不知,这回除了家妹婿,还有别的大人高升没有,我好早些叫人预备贺礼,省得怠慢了。”
赵昌笑道:“还真叫曹大人说着了,皇上钦点,十二爷为镶黄旗都统,公吴尔占为镶白旗都统。奴婢奉了旨意,这就进城给三位爷传旨去。”
等在远处的侍卫见赵昌出来,过来问询何时出发。
“如此,曹某就不耽搁首领大人。”曹颙见状,对赵昌道。
赵昌倒是没有着急走,而是回来唤了个小太监,吩咐去帮曹颙请十六阿哥。
曹颙少不得谢过,赵昌这才同曹颙别过,上了马,在几位侍卫簇拥下远去。
乍一看,皇帝新任命三旗都统,好像并不显然,但是在十月底,康熙刚更换完正红旗与正黄旗的都统。
如此一来,五旗满洲都统都是新任。其中,上三旗三位,都是宗室。
想着塞什图,曹颙真是跟着悬心。
偏生这个时候,一句话也不能多说,要不然,说不定就埋下祸患。
少一时,十六阿哥漫步而来,看着倒是比昨日轻松许多。
他身后跟着两个内侍,手中也捧着黄绫包。
十六阿哥摆摆手,打发他们去了,方从袖子里抽出折子,递还给曹颙道:“还好,方才皇阿玛瞧了几个折子,我就将这个递过去了。”
曹颙接过,打开一个,朱笔御批,一个“准”字……
第991章 日落(四)
方家胡同,国公府。
前厅,塞什图穿着蟒袍,摆着香案,跪接圣旨。
接到圣旨那一刻,他面上不胜欢喜,接旨的时候胳膊都哆嗦着。旁边的管家伶俐,早已预备了银封,双手奉到赵昌面前。
这是赵昌传旨的第二家,还有吴尔占处没有传旨,他便没有耽搁,又说了两句恭喜的话,就同侍卫们匆匆离去。
塞什图亲自将赵昌送到大门外,返回府内时,脸上却没了笑模样。
因为赵昌颁完旨意后,没有将圣旨留下,塞什图就晓得这不是传给他一个人的旨意,状似随意的问一句,知道十二阿哥与吴尔占亦承旨。
“恭喜主子,您看何时置酒?圣旨明发,最迟明儿大家伙就都晓得主子高升的消息,府里是不是提前预备着?”管家躬身跟在身后,问道。
塞什图停下脚步,道:“摆什么酒?多一事……”说到这里,他却是改了口:“就明日吧,不请外人,除了本家的几位爷与夫人,只请几位舅爷、舅太太过来,热闹热闹。”
管家低头应了,下去准备不提。
塞什图脚步匆匆,直接进了二门,而后往西北去。
西北这有个角门,同西邻的宅子相通,西边宅子里,住着他生母喜塔拉氏。
刚到角门,就同曹颐对个正着。
曹颐见了他,有些意外:“爷,不是说有内官来传旨么?这会儿就走了。”
塞什图去西宅,正是为寻妻。
国公府的次子福哥儿百日后,就让他们夫妻两个送到西宅老太太处。这两日天气转冷,福哥儿有些不自在,曹颐白日里就过去照看。
“已经走了!”塞什图说着,夫妻两个转回正房。
“这次换了都统,都是宗室。加上上个月换的,八旗满洲都统换了大半,有点不对头,正好明日要摆酒,你去大舅家送帖子,看看大舅有没有什么话交代。”塞什图道。
曹颐听丈夫这样说,也带了几分忐忑:“是要八旗点兵么?”
康熙龙体不豫之事,还不广为人知,西北打不下、谈不拢,僵持数年。曹颐却是晓得的,所以这般猜测。
她并不是有野心的女人,家中婆母年迈,两个儿子还小,实不希望丈夫远行。要是像平郡王讷尔苏出兵西北那样一去就是七、八年,老太太哪里受得了。
“若单单是出征就好了!”塞什图心中感叹着,怕妻子担心,没有说出来,只道:“谁知道呢,大哥在南苑,同十六爷、十七爷他们也近,消息许是灵通些。”
见丈夫郑重,曹颐没有耽搁,使人预备了马车,换了件出门的氅衣,往曹府去了。
初瑜得到消息,知道三姑奶奶来家时,正对着两个八寸长的小木匣发呆。
这两只木匣是小满奉了曹颙的命令,才送回来的。总共送了两只,曹颙还专程嘱咐一句,曹颐爱吃这个,让初瑜使人送一匣过去。
这匣子里,并不是稀罕物,不过是柿饼儿。这是常见的蜜饯,家家都有,大喇喇的送到国公府去,初瑜总觉得不妥当。
她没有想太多,还以为是丈夫昨日去了海淀园子的缘故。那边园子宽敞,栽了不少果木,出息除了鲜果,还有蜜饯。
“咦?”初瑜听说曹颐这会儿来了,有些奇怪,看着那两个木匣越疑惑起来。
这么巧?
心里疑惑着,她起身去兰院见客。
兰院,上房。
李氏拉着曹颐的手,满心欢喜:“国公高升了,这是大喜事,当摆几日酒!”
曹颐陪笑道:“我们爷不爱招摇,说只请亲戚热闹一下就成了。母亲可要同弟妹们过去溜达溜达,我们老太太早上还念叨母亲来着。”
“这是好事儿,你不叫我,我同你兄弟媳妇也要过去凑趣的!”李氏笑着说道。
等初瑜进来,听了这个好消息,少不得又道贺一番。
她存了心事而来,不禁多看曹颐两眼,发现其说笑之间,带了几分忧色。
初瑜寻了个由子,请曹颐去梧桐苑小坐。
李氏晓得她们姑嫂有体己话要说,倒是也不恼,只是使人预备曹颐最爱吃的两样奶饽饽送过去。
回到梧桐苑。初瑜将丫鬟们都打发下去,只留下姑嫂二人说话。
曹颐脸上的笑模样没了,忧心忡忡的道:“嫂子,我们爷说有些不对头,这旨意来的不是时候,不知道宫里是什么意思?莫非要点兵?我们爷让我回来问问,哥哥有什么交代没有?”
听到“交代”二字,初瑜不由皱眉,回头看了半晌炕桌上的木匣。
“嫂子?”曹颐见她不吭声,低声唤道。
初瑜若有所悟,拿起那只木匣,推到曹颐面前,道:“可是巧了,就在三姑奶奶进府前,老爷使人送回来这个,还巴巴的嘱咐一句,给妹妹送一匣过去。”
曹颐打开来,睁大了眼睛。
“这……这……嫂子可知大哥是什么意思?”曹颐饶是再伶俐,一时之间,也没从这半匣子柿饼中看出什么。
初瑜摇摇头,没有多言。
祸从口中,有些事儿,即便是自家人,也不好宣之于口。
曹颐收起小匣子,带着几分糊涂离去。
李氏这边,则使人去请兆佳氏过来。初瑜有孝,是不好出门应酬的,既是三姑奶奶家的喜事,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