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如此太平,这隆科多怎么会有擎天大功?
功劳越大,冲突越显。
眼下却是一片太平,越发显得暗流汹涌,叫人心惊。
康熙这个旨意,往好了说,有选定四阿哥为嗣皇之意;往坏了说,却是将四阿哥软禁在南郊。
四阿哥根基已深,羽翼已丰,已呈冲天之势,并不是康熙能遏制的。
众皇子中,只有十四阿哥与四阿哥有一搏之力,又远在西北;京城其他皇子皇孙,无人能与四阿哥匹敌。
想到这里,曹颙又松了口气。
没有势均力敌的对手就好,这样就算有干戈,也能速度的尘埃落定,省得京畿动荡。
他旁观者清,然身在局中之人,能有自知之明的有几人?
行围事了,三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七阿哥等人都去畅春园侍疾。
即便见不到康熙,他们也要摆出这个姿态,连平素在家休养的七阿哥,此刻因一个“孝”字,也得拖着残腿,移居海淀。
只有五阿哥有差事,不在京中,得以例外。
圣驾回驻畅春园这三日,除了十六阿哥,其他人都没见到圣驾。于是,众人都将视线落在十六阿哥身上,想要从他口中探知康熙的消息。
十六阿哥老老实实的将自己所知,某时某刻,皇父进药;某时某刻,皇父进膳,仔细讲了个清楚。这个时候,他可不愿引起公愤,为自己埋下祸患。
从他话中所讲,倒是可以看出,康熙的身体在渐渐好转。
初十这天,四阿哥三次遣太监侍卫来畅春园候请圣安,康熙使人传下口谕,“朕体稍愈”。
一时之间,其他皇子阿哥不免有些吃味。
大家伙儿每日在园子里候请圣安,皇父却不闻不问,没个交代下来;四阿哥只遣了太监侍卫,皇父就要下口谕给他。
只有十六阿哥忐忑不安,惊骇不已。
因为初九日,只有他见过圣驾,他晓得初九发下的旨意,不仅四阿哥斋戒预备代天祭祀一个,还有一个是给皇孙弘皙的。
是传弘皙见驾,还是其他的,十六阿哥不得知。他只晓得,已经过去一日一夜,去给弘皙传旨的内侍赵昌还有四个侍卫没有回来复命……
西华门外,某处宅院。
这是处三进的宅子,因毗邻皇城,所以分外肃静。
外表看着,这里同寻常民宅无二,谁也不会晓得,这宅子的地下,有好几处密室,还有好几条地道,不能说四通八达,也通往好几个方向。
御前传旨太监赵昌,此刻口里塞了核桃,双手背缚的倒在其中的一间密室里。
密室中,是一股尿臊味。
他已经被丢在此处一昼夜,米水未尽。旁的还好,这膀胱憋了一晚上,到今儿就有些忍不住,尿在裤裆里。
身下湿乎乎的,贴到身上,让人觉得阴冷。不过,身上再冷,也比不上心冷。
赵昌晓得,自己的小命就要完了。
自己虽是低贱的太监,却是传旨的天使。对方毫无顾忌,将自己劫掠而来,已经犯下欺君大罪。这般放肆,连皇帝都不放在眼中,自己哪里还有生路?
赵昌已经绝望,最不放心却是圈在景山的外祖父梁九功。皇上是念旧情之人,只要他在一日,祖父的性命就能留一日;但是皇上这回,怕是真要不行了。
对于亲长的牵挂与对死亡的畏惧,使得赵昌再也忍不住,“呜呜”的哭了起来。
他不知道,在他头顶,正有一双眼睛盯着他。
见他眼泪鼻涕都下来,那人满意的点点头,推上了探察的风眼,去了隔壁的房间。
隔壁房间,悠悠然喝茶的,竟是本当在南郊斋所斋戒的四阿哥。
“主子,那小子熬得差不多了。”进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四阿哥的心腹幕僚戴锦。
四阿哥撂下茶杯,道:“很好,给他送些吃的,而后就让他执笔。若是他不听话,就同他提提梁九功。”说话间,他望向窗下的几案。
戴锦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上面有个黄绫包裹,那是赵昌这次从御前带出来的。
见到它的那刻,戴锦也是惴惴。
弘皙是嫡皇孙,若是圣驾有传位之意,那他就成了从逆谋反。
这“争位”与“篡位”一字之差,却是天差的别。
他帮四阿哥争位,为尽谋臣行事,许是还能得善终;他助四阿哥篡位,涉及帝王阴私,怕就是死路一条。
戴锦并不是傻子,也不像他弟弟那样狂热的推崇四阿哥。他只是泥足深陷,明白过来时,已经抽身不能。只能竭尽全力,赌一赌宾主情分,搏一线生机。
还好,这份诏书并没有提旁的,只是命弘皙准备将二阿哥一家移居郑各庄王府之事。
圣旨虽没旁的,但是劫持了内侍,杀了四个侍卫,早已没了退路。
戴锦应声下去,四阿哥慢慢皱起眉,盯着那皇绫包袱,低声道:“皇阿玛,您还在犹豫什么……”
畅春园,清溪书屋。
魏珠站在门旁,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是难得太平。
“逆子!”康熙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药碗掷出。他瞪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瞧那模样,像是要将眼前的人生吞活剥了去……
第993章 日落(崩)
虽卧床数日,积弱不堪。但是康熙盛怒之下,这掷碗的力气亦是惊人。
药碗砸到跪的那人的额头上,立时砸得头破血流,加上碗中汤汁溅了他满脸,沥沥拉拉的落到他前衣襟上,模样甚是狼狈。
然而,那人仍是直直的跪在地上,动也不动,望向康熙的眼神,充满矛盾。
“皇阿玛……”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压抑:“除了四哥,还有谁堪当储君人选?皇阿玛不是也晓得这些,这两年才对他多加器重么?”
“不、忠、不、孝、的、东、西!”康熙气得浑身发抖,哆嗦着嘴唇,一字一顿道。
“皇阿玛,儿臣辜负皇阿玛信任,确实罪该万死……儿臣也可独善其身作壁上观。只是……待缤纷乱起,流的还是爱新觉罗子孙的血!”那人叩首道。
康熙怒极,瞪眼道:“朕将‘青眼’交给你这逆子……是让你掣肘朕?”
地上那人,还是叩首。
他额头鲜血直流,刺眼的鲜血与他脸上的药汁叫提成行,使得他看起来跟的域修罗一般。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十三阿哥。
他的右手边,放着一个黄绫包,里面是康熙昨日发下的圣旨,这旨意是的发给远在甘肃的“大将军王”十四阿哥的。
旨意上,只是召十四阿哥驰驿回京,并无点出传位之意。
然而,这个时候,这个旨意若是流出去,十四阿哥会如何认为,就不得而知。
关键是,他手下还节制十几万兵马。
即便康熙在军中另有安排,只要十四阿哥拉出几万兵马回京,那就是一场惊天风波。
准格尔尚未平定,喀尔喀还在观望,背后还有个窥视大清的鄂罗斯。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十三阿哥不能冒这个险。
十三阿哥不晓得,皇父为何改变了主意,或者在他心中根本就无法接受有人会对自己取而代之。
“皇阿玛,就算您改了主意,这京城之中,谁又能与四哥匹敌?”十三阿哥没有回答康熙的话,带着几分恳切道:“四哥这些年能力卓越,都在皇阿玛眼中。他虽不善言辞,却是爱国爱民,定会承继皇阿玛大业,使得百姓安居乐业。大清江山稳固,国祚绵长!”
听着十三阿哥振振有词,康熙有些恍然。
似乎,又回到那日,八阿哥所说的“龙蛊”。
九子厮杀,剩下的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青眼”经过多年沉寂,即便而后由庄席、曹寅收拢,人手也是有限。这也是为何康熙能放心将它交给十三阿哥的原因。
没想到,就是这个他已经不放在心上的耳目势力,如今却束住帝王的手脚。
即便晓得十三阿哥说得有道理,康熙还是无法接受这个情景。
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嗓子眼腥咸,强忍了才没有晕倒在床上:“你真当朕杀不得你?”
十三阿哥叩首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康熙冷笑几声,看着他说不出话。他虽病着,人却不糊涂。
十三阿哥专断妄为,劫回圣旨,已是死罪。
到了这个时候,十三阿哥却只有担忧,没有计谋成功的得意。眼中也没有多余的欲念。
他所担忧的,是什么?他竭力想要阻止的,是什么?
想到此处,康熙直觉得心中一揪,喘不过去,木然问道:“隆科多……是老四的人……”
他死死的盯着十三阿哥,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十三阿哥。
同十三阿哥私劫圣旨相比,这点对康熙打击更甚。
看着十三阿哥没有否认之意,他眼睛一黑,人已经直直的倒了下去。
十三阿哥见状,骇得魂飞魄散,立时起身向前,扶住康熙。
十三阿哥扶住双眼紧闭的父亲,轻轻将他放倒在炕上,眼泪再也止不住,簌簌落下。
若是有其他选择,他也不想走这一步。这些年来,不管受了多少委屈,眼前这人都是他最尊敬的皇父。
随着这几日皇父的时而昏迷,外边已经是悄然巨变。
除了四阿哥与五阿哥之外,从三阿哥到年幼的二十四阿哥,皇子们都来畅春园侍疾。
就在大家还在揣测储君归属时,畅春园外八旗步军与巡捕营,已经将畅春园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起来。
就算偶尔有人注意到这点,也当隆科多是奉旨宿卫。只有十三阿哥晓得,康熙压根就没有下过这样的旨意。
如今,就算不成定局,也成死局。
康熙只是一时昏厥,当十三阿哥的眼泪落在他脸上时,他就已经醒了。
看着十三阿哥哭得与孩童似的,康熙竟想起十三阿哥幼年的模样,原本愤怒的心,渐渐平息下来。
这四、五日,每次醒来,他都陷入矛盾中。
他恨四阿哥这些年的蒙骗,不想让其继承皇位,但是现下想要寻其他人做储君人选,谈何容易?
康熙怕的,也是儿子们兄弟喋血、手足相残。
到了现下,却是他自己已无力掌控。
他重重的叹了口气,惊醒了正伤心落泪的十三阿哥。
“皇……皇阿玛……”十三阿哥很是紧张的问道。
康熙慢慢闭上眼睛,沉声道:“滚!”
十三阿哥还想再说什么,犹豫再三,还是闭上嘴,应了一声,退到门口。
魏珠此刻,手心都是汗,双腿微微发抖。
隆科多与十三爷都是四阿哥的人,看来自己赌对了。
虽不知皇上为何较劲,执意不立四阿哥,但是有隆科多在,在京城之中,还有谁能与四阿哥抗衡?
十三阿哥退出门口,却没有魏珠的乐观。
皇父御宇登基六十又一年,早习惯了乾坤独断,岂会就这样心甘情愿受辖制。
果不其然,屋子里,康熙睁开眼睛,已经是神色清明:“使人去传十五阿哥……侍疾……”说完,他阖上眼睛,胸口跟风箱似的喘息不已。
魏珠俯身应着,心中惊疑不定。
为何是传召十五阿哥,而不是十六阿哥?
若是十六阿哥,向来为皇帝宠爱,留在身边侍疾,还情有可原,为何莫名其妙的换了十五阿哥?
他心中疑惑,脚下却是没有耽搁,他蹑手蹑脚的退出去,使小太监去传康熙口谕,又使人将康熙的药再熬一份过来。康熙刚才气愤之下,摔了药碗。
十五阿哥此刻,正同三阿哥、九阿哥、十阿哥一道,在清溪书屋正南的藏拙斋里候见。
原本七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也在。后来,见七阿哥腿疾发作,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就送七阿哥去十六阿哥的住处暂歇。
三阿哥与九阿哥向来是不对盘的,现下大眼瞪小眼,都懒得装笑脸,偶尔瞥过对方,也不过冷哼两声。
十阿哥很是无趣,向门口张望着,对九阿哥道:“老十三跑哪儿去了?午后就没见着。”
九阿哥闻言,耷拉下脸子,望向门口的目光晦涩难明。
三阿哥与十五阿哥对视一眼,彼此也看出对方的疑惑与戒备。
十三阿哥虽是无爵皇子,背后却站着四阿哥,若是他动什么手脚,谁会晓得会引发什么后果?
他们正胡乱猜测着,就见有小太监过来传口谕,命十五阿哥到御前侍疾。
一时之间,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十五阿哥身上。
十五阿哥有些混沌,只当自己听错。然而在众人火辣辣的注视中,他晓得这并非是错觉,皇父确实传召自己。
他侧过头去,望向三阿哥。
刚好三阿哥也在看他,两人视线交替一下,十五阿哥能看出,三阿哥的神色已经有些生硬。
十五阿哥见状,心中叹息一声,没有说什么,随着小太监去御前。
没等他离开,九阿哥就嗤笑出声,扬起下巴望向三阿哥。
三阿哥平素以长子自居,装腔作势惯了的。如今,这代天祭祀的是四阿哥,御前侍疾是十五阿哥,压根就没有他这个“长子”什么事儿。
因八阿哥之死,九阿哥迁怒的他这几个兄弟,其中最恨的就是三阿哥、四阿哥与十四阿哥。只因这几人,有问储之心,是八阿哥的死敌。
三阿哥虽读多了书,反应有些慢,但是并非无脑子之人。
九阿哥的眼神那般轻蔑,三阿哥如何能看不出他的意思,脸涨的通红,板起脸来,就要开口训斥。
九阿哥却不打算买他的帐,回头拍了拍十阿哥的肩膀,扬声道:“十弟,坐得乏了,出去溜溜?”
十阿哥向来是以他为马首,听了他的话,自是老实的应了,兄弟俩个结伴出了屋子。
屋子里只剩下三阿哥一人,他脸上露出愤愤之色,可是又没有什么法子,只能等十五阿哥回来再探听消息。
有着这样想法的,不止他一个。
如今,龙体不豫,没有太子,剩下的皇子阿哥,连向太医多问两句的资格都没有。
大家伙儿在畅春园守了两日,都没有见上皇父一面,心中各有思量。
没承想,直到掌灯时分,都不见十五阿哥回来。
三阿哥的心情变得凝重起来,做了将近五十年父子,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