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还在甘州,这个时候他当是去新城巡查百姓春耕吧……不想了,不想了,再想自己真的就想出京了。
想着那些衣衫褴褛的移民,曹颙怔了怔。
如今外乱内忧皆平,雍正是不是该开始改革了?
“火耗归公”、“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都是后世众所周知的改革项目。
现下从邸报上,却是看不出什么。
只是年底各督抚进京后,雍正也就会将地方的权利都抓到手。最迟明年,改革就该开始了。
这三条,除了增加国库银钱,多少也能减轻些百姓负担。
曹颙虽无意做先锋,倒是想起自己会参与这历史大变革,心中不免有些激荡。随即,他又觉得意兴阑珊。
这三条根本就“治标不治本”,地方土地兼并越演越烈。失去土地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或是沦为佃户,或是沦为流民。
曹颙知道这点,却是只能束手。
只“乡绅一体纳粮”一条,就使得雍正背了三百年恶名。那还是帝王之尊,也不能去抗衡士绅阶层。
曹颙这个小虾米,就更没有说话的余地……
十六阿哥盼着曹颙回来许久,晓得他回来,哪里还能放过他。到了中午时分,便打发人过来,请曹颙晚上过王府那边,他要给曹颙接风。
这却与曹颙不谋而合,曹颙也正想见见十六阿哥,问问鸦片之事。
鸦片毕竟是容易伤人伤己的利刃,不好拿到台面上,云南划出的罂粟田,还是挂在内务府名下。制好的鸦片,也入了内务府。
十六阿哥却没有忧国忧民的觉悟,两句话将鸦片岔开,开头提私事:“年羹尧那老小子也太嚣张了,纵容小崽子给你没脸,又处处给你使绊子,可不能便宜了他!我听弘普说了,去年秋天幸亏有人示警,要不然不止你,连弘普、天佑也陷入险境。年家那小崽子,玩得有些过了。”
曹颙苦笑,道:“就算着恼,又能有什么好法子出气?算计他不难,可是想瞒过宫里那位,却是不容易。”
这就是曹颙为何迟迟不动手的缘故,不是怕了年羹尧,而是不愿让雍正心有芥蒂。
为了向将死的敌人报复,将自己搭进去,那就是亏本的买卖。
十六阿哥端起酒盏,笑得高深莫测,道:“大的动不了,还不能动小的?总不能任由年羹尧嚣张,咱们就白忍下这口气。”
他本是极护短之人,曹颙是他至交好友,弘普是他最疼爱的儿子,忍了大半年,才想要报复,除了想要等曹颙回来,也要顾及青海战事。
他与曹颙一起长大,两人行事也比较相像。
那就是晓得轻重,“公私分明”,不会因私愤耽搁公事。
如今青海战事已了,曹颙又回京,该到了出气的时候。
曹颙的眼睛一亮,道:“年斌、年富要回京?”
虽说年羹尧的长子年熙在京,可他是淳亲王府的姑爷,平素为人又谦卑,在御前又有体面,十六阿哥自然不会动他。
除了年熙,年羹尧还有四子,次子年斌、三子年富已经成年,常伴年羹尧左右,四子年勤夭折,五子年兴尚幼。
十六阿哥笑道:“名义上是使人进京给年老太爷拜寿,估摸是要留个儿子在京。年熙身体不好,年老太爷又年迈,年羹尧总要留个儿子在京坐镇。八成就是那个年富,听说年羹尧之妻有意为年富争爵位。”
青海大捷,年羹尧除了从三等公晋升一等公外,还让他报个儿子,赏个一等子。
曹颙听了,也跟着笑了,道:“好,既是他来了,就好好招待招待他。”
话虽这样说着,他也知道不过是小打小闹,让大家心中出出气。
毕竟还要顾及年老太爷与年熙的面子,不好做的太过。
西直门外,年富骑在马上,看着巍峨的城墙,又回头看看装载着金银皮毛的马车,脸上添了几分得色……
第1075章 俊彦
年府,年老太爷处。
看着意气风发的孙子年富,年老太爷虎着脸,并无多少欢喜之意。
捏着手中的寿礼单子,看着上面列得满满的古董珍玩,老爷子只觉得心惊肉跳。他将单子撂在一处,道:“除了给我拜寿,你父亲还交代你什么?”
年富笑着回道:“老爷让孙儿给太爷拜寿,陛见后在留在京中,代父亲在太爷身边尽孝。”
年老太爷听了,面上一寒,道:“我这不缺人,不劳烦你,见了你哥哥嫂子,你就家去歇吧。”
年富听了,脸涨的通红,使劲握着拳头,心里已经是咒骂不已。
同样是孙子,一个奉若珍宝,一个却视若草芥。
年老太爷前几年曾做主,将家产一分为二,连长孙都没留在身边,另外置了家产,让长孙搬过去。自己随着长子年希尧一家住。
后来,年希尧去广东赴任,年熙不放心祖父,就两头住。成亲后,亦是如此。
没等年富应下,就听到门口有动静。
而后,就见丫鬟挑了帘子,一个旗装少妇扶了年熙进来。
年熙面色青灰,嘴唇惨白,孱弱不堪;旁边的少妇面容还带了稚嫩,眉间却带了憔悴。
年富晓得,这就是自己的郡主嫂子,心中越发不是滋味。他这次回京,除了代替父亲照看祖父外,就是要寻合适的姑娘定亲。
他所料不错,年熙身边的,正是年熙的妻子淳王府七格格。
长兄是宫里赐婚,娶的是亲王府郡主,自己却只能在落选的秀女中娶妻,这让本来就已经满腹怨言的年富,心中怨愤更甚。
“三弟来了……”年熙的视线从年富脸上转了一圈,神色甚是平淡,丝毫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淡淡的说道:“这是你大嫂,见礼吧。”说着,又对妻子道:“这是三弟年富。”
年富挤出几分笑,见礼道:“见过大哥,见过大嫂。”
七格格轻轻放开年熙的胳膊,肃身回礼。
年富多看七格格两眼,却是瞧出不对头来。这七格格眉心未散,分明还是处子之身。
他的视线,又移到年熙跟前,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这大嫂嫁过来半年了,还不能圆房,他这位大哥的身子怕是真的不好。
这会儿功夫,年老太爷脸上已是添了慈爱,招呼着年熙道:“快来坐下,站着说话,累着可怎么是好?”
年熙走上前,在年老太爷旁边坐了。
年老太爷看着长孙,很是心疼道:“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又费神了?要不要请太医过来?”
年熙摇摇头,只是笑着,并不说话。
年富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祖孙和乐的情形,只觉得无比刺眼,再也按捺不住,扬声道:“太爷与大哥先聊着,孙儿先回去了。”
年老太爷抬起头,摆摆手,道:“去吧去吧。”
年富同年熙夫妇别了一句,大踏步的去了。
见老太爷有些不痛快,年熙挥挥手,叫妻子先下去,而后道:“祖父,都是一家人,何苦要迁怒到他头上?当时他还是孩子。”
老太爷冷哼一声,道:“孩子?孩子就能在你父亲面前给你上眼药,挑拨觉罗氏将你逼回京来?”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年家也不例外。
这其中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不过是手足相背,弟弟算计哥哥;继室不慈,慢待原配嫡子什么的。
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年熙不愿提及,所以他就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老太爷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这个,只道:“咱们只清净咱们的,随他们闹腾去。”
年熙笑笑,从袖子里抽出个折子,双手奉送到年老太爷面前,道:“祖父,孙儿拟了这个月的折子,您帮着看看可好?”
年老太爷闻言,脸上带了薄怒,也不去接纳折子,道:“我不是告诉你,不要再熬心血,还做这些干甚?”
年熙刚想说话,脸色一白,抚着胸口咳了起来。
年老太爷见状,唬了一跳,使劲的拍了拍孙儿的后背,才助他止了咳。
年熙咳的眼泪都出来了,脸上也添了些血色,讪笑道:“不是孙儿违逆祖父,不过是身在其位谋其政。”
年老太爷知道长孙倔强,无奈的摇了摇头,终是接过了折子,打了开来。
看着看着,他的表情越来越严肃,最后已经沉下脸,瞪着年熙道:“谁在你面前叨咕这些,引你写出这样的折子?”
年熙见祖父变脸,有些惴惴,道:“没人在孙儿跟前提这些,是孙儿自己想出来的。如今国库空糜,内库也吃紧……前几日孙儿奉旨进宫给娘娘请安,娘娘留膳,只有八品菜,听说御前也不超过十品。福建本是入不敷出之地,因前几年巡抚在省内施行‘火耗归公’,省库已经有了余银……”
听说没有牵扯其他人,年老太爷长吁了口气。道:“想想你大伯与父亲,这个折子不能递!”
年熙已经二十几岁,不再是不解世事的书呆子。
见了祖父的反应,他原本热炙热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
是了,他是御史不假,在这之前,却是年家的子孙。
这“火耗归公”是利国利民的善政不假,却是要得罪所有的外官,为了家族……
年富到京次日,就请旨陛见。
他虽没有正式官职,却是新出炉的一等子,又是年羹尧派回的“特使”,所以有资格递折子请旨。
是日,刚好是户部论值。
从御前下来的曹颙,看到候在养心殿外头的年富。
年富穿戴一新,站在一边,低着头做恭顺状。
曹颙扫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随着户部几位堂官离去。十六阿哥已是磨刀霍霍,这个自以为是少年俊彦的年富,该有得瞧了。
因留了心,曹颙就对年富的消息很是上心。
过两日,便听说年富因“水土不服”病倒。
曹颙看听说了,心中敞快不少,又觉得有些没意思。
不管是他,还是十六阿哥,恼怒终归恼怒,心中却是避讳年羹尧。
年老太爷虽不算喜欢三孙,但是听说他病了,还是次日就去探视。而后见孙子病得可怜,老人家心一软,道:“使人收拾收拾,随我一起回去养着。”
结果却是出乎意外,不管老太爷怎么说,年富就是不搬。
最后,老太爷无奈,使人拿了自己的帖子请太医,确认孙子确实无大碍后才离开。
雍正这边,也早得了消息,却是一直没有动静。
年熙生病,雍正不是使人过去送些人参,就是召太医过问一二,比对自家子侄还关切;年富生病,宫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已经能引起人们的好奇之心。
这时,就有人提及年富的庶出身份。
他现在虽是一等子,风光无限,可压根就比不上长兄年熙。年熙是嫡长子,没有变故的话,是要承继一等公爵位的。
于是,那些想要借“探病”之名巴结年家的官绅,很快就转移了阵地,不再直接拜访年富,而是去年老太爷处见年熙。
年熙却没心思与他们扯皮,称病不出……
京城里茶馆里,又添了谈资。
前门刘三的大表弟在崇文门当值,看到年家进京的车队。
车中绝对不是寻常东西,因为那小小箱子,都要两个人抬。
有人说,那车队运的都是金子,只是不知道是孝敬给宫里那位,还是孝敬自家老人。
又有人说,年羹尧这次青海大捷,赚足了本钱,如今已经是“西北王”。
闲话说来说去,都是围绕着年家来的。
曹颙却觉得不对,这传言说得热闹,有些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背后有人推波助澜、夸大其词,可是百姓这边却相信他们的耳朵……
俘获年羹尧的大网,已经在皇帝手中展开。
同去年众人的期待相比,今年大家对随扈塞外的惦念少了许多。因为大家晓得,就算是惦记,也是白惦记。
连修畅春园的十几万两银子,皇上都舍不得,哪里又舍得带着宗室百官,避暑塞外?
果不其然,到了三月底,雍正就有旨意下来,蒙古王公轮流进京陛见。
虽说舍不得银子,可是雍正确实也是畏暑热。
因此,到了四月初一,雍正就带后妃移驾畅春园。
上行下效,京城王公大臣,也都陆续搬到海淀园子避暑。
曹颙这边,也同初瑜商议后,阖家出城避暑。因为府里先生也要跟着同去,东府天护、天阳兄弟也就随着同去。
淳亲王也带了家眷,移居与曹家毗邻的王园。
两家是姻亲,少不得往来宴饮。
淳王爷如今没有掌部务,正是清闲,待曹颙休沐时,他就使人叫曹颙过去下棋,话里话外问的却是甘州之事。
曹颙还以为自己的岳父是关心自己的差事,将奉旨修建新城,安置移民之事讲述一遍。
淳王爷听了,却是有些意兴阑珊,直接开口问起驻军之事。
曹颙在甘州半年,兼着西北军后勤庶务,自是对西北军知道得清清楚楚。
淳王爷听得津津有味,目光悠远,似在回忆什么。
曹颙后知后觉,察觉出岳父的异样。
他的视线落在淳王爷的残腿上,心中叹了口气,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第1076章 可怜可恨
“这是什么?”看着十六阿哥献宝似的得意,曹颙很是意外。
他本在淳王府园子陪岳父说话,结果被十六阿哥给拉了回来。因十六阿哥急匆匆的,淳亲王晓得他有事,便也没有相留。
到了曹园书房,十六阿哥就从袖子里摸出两个匣子,打开其中一个给曹颙看。
曹颙还当是什么宝贝,结果是半匣褐色药丸,小手指盖大小。
十六阿哥拖出一把椅子,大喇喇的坐了,摇着扇子,面带得色道:“宝贝!”
曹颙捏起一丸,放在鼻子下闻闻,有些山楂肉的香味,还有些说不出来的刺鼻味道。
他眼睛一亮,道:“鸦片加山楂制的?”
十六阿哥笑着道:“嗯,治感冒与拉肚子,一丸就好。就是吃几次就上瘾,不能在国内卖。”
原来,去年云南鸦片运到京城后,雍正就私下里给十六阿哥下了密旨,让他想法子将鸦片外销。
广州那边,因东印度公司有罂粟基地,鸦片膏产销已有些年头。国内的鸦片膏,若是不想起噱头,一时还无法与之相争。
加上这东西毕竟是毒品,朝廷终要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