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往事的开头。
也不知是不是在医院待久了,医院里面那种不由分说的白色就渐渐地侵袭了她。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倔犟地盯着我,那张脸明明是小麦色的。现在不同了。
“郑老师,”有一天她问哥哥,“你觉得,我爸爸的案子会怎么判呢?”
“这个,真的说不好。”哥哥真是从来都不撒谎的。
“爸爸会死吗?”她平静地笑笑,像是一个小孩子想要隐藏一张考坏了的试卷。
“这个应该不至于的。”哥哥也笑着摇摇头,好像她的问题是,“晚上会下暴雨吗?”我想,也许哥哥是故意的。他不知该用什么方式来安慰昭昭,于是他选择了平淡地对待她所有的恐惧——敢承认的,和不敢承认的。
“昭昭,”我在旁边插嘴道,“你为什么喜欢陈医生啊?”我一边说,一边仔细地把切好的苹果瓣摆成一朵整齐的花——是我自己乐在其中,我总是能在这些无聊的小事情上找到快乐的。
她故作凶恶地瞪了我一眼。
“你说嘛,你告诉我他什么地方好,也启发我一下啊。”我打趣她,“因为我实在看不出那人好在哪里,长得又不帅,又总是一副很屌的德行。”
“不许你这么说!”她果然气急败坏了,“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哪里了不起嘛。”我笑着欣赏她中计的模样。哥哥在一旁悠闲地伸了个懒腰,表示女孩子之间的争端他不参与。
“他救过我,还有……跟你说不清楚,说了你也不懂。”她咬了咬嘴唇,像是不计后果那样追加了一句,“以为谁都像你啊,只喜欢长得好看的人,那么肤浅。”
“你深刻!”我冲她嚷起来,我们已经有那么久没有这样互相斗嘴了。
就是在次日黄昏,昭昭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她在里面待了48小时。但是,在最初,我们谁都不知道那场刑罚48小时就可以结束。我并没有跟哥哥——不,我没有跟任何人讲过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没法解释那种偶尔幽静地滋生的期盼是为什么。没有办法,我只能艰难而不情愿地承认那就是期盼,我没有期盼昭昭死掉,我只是期盼结局能快一点来临。没有多少人的生命是一场精彩的球赛吧,到了末尾处,观众和场上的球员都已不约而同地意兴阑珊,只等着哨声吹响了。也许有的人的生命可以的精彩纷呈地变成众人记忆中、时间荒原上的纪念碑。但,那真的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事情。
在第30个小时的时候,我把苏远智送上了回学校的火车。八月就要结束,早已立了秋。我在站台上死命地拥抱他,他在我耳边说:“我很快就会回来了,国庆节而已。”一种不知从哪里来的恐惧和离别的缠绵狠狠地纠缠在了一起,我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就像是那个怎么也舍不得离开地球的夏天。
从火车站回来,我就径直去了医院。我知道,哥哥一直在那里。
我看到他一个人坐在走廊的另一端,凝视着自己的双手,也许还有供双手停泊的膝盖。原先我其实并不知道,为何对他而言,昭昭那么重要,现在,我不去问了。我知道他总是希望凭一己之力,让他在乎的人觉得这个世界还没那么糟糕。他一直都是这样对我的。只是,昭昭不是我,昭昭完全不懂得配合他——准确地讲,无法配合他的,是昭昭的命运。可我知道怎么配合他,比如说,我从没有跟他提过我去广州那几天发生的所有事,我觉得我可以和姐姐聊,但是我不能跟他聊。因为——那样的南音会给他造成困扰,在他眼里,南音是那样单纯和美好,以至于所有的缺点都可以当成优点那样去欣赏。他也许不知道,我也一直在恪守着这个默契。
每到这种时候我就觉得,他只有我。可是我又会觉得,有我还不够吗?
陈医生的白袍出现在那一排蓝色的塑料椅子之间。不知为何,他在哥哥的对面坐下了。
“她这次挺过去了。”陈医生说,“再过一会儿,就可以送回普通病房。”
“您无论如何都得救她。”哥哥说。
陈医生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会。”
“这孩子的爸爸已经要进监狱了,无论如何,请您治好她。”哥哥的声音听上去平稳而没有起伏,所有的热切都像是弹力十足的口香糖那样,粘在字里行间。
可是陈医生却无动于衷,他非常礼貌地笑笑,“每个病人都是一样的,我都会尽全力。”
哥哥略微抬起眼睛,用力地看着他的脸,“可是她至少需要活到她爸爸的判决下来那天,他们得再见一面。”
陈医生站起身,两手随意地放在白衣的兜里——他穿白衣的样子比着便装的时候看上去笃定很多——他说:“我不过是个医生,您不过是个老师,咱们谁也不是圣诞老人。”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色泽略微黯淡的墙上突然奇迹般地张开一张没有牙齿的嘴——因为门和墙是一模一样的颜色,他走进了那张苍白无力的大嘴里面。哥哥依旧坐在那里,维持着略微仰着头的姿势。
这个可恶的家伙他怎么不去死呢。其实我知道他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我恨他那种挑衅一般的从容。他有什么权力把别人的期待像球一样击出去,只因为他有能力救人的性命,而我们没有?
我终于坐在了哥哥旁边。我想要假装我完全没有听到刚才的对白,可是我随后发现,哥哥完全不在意我听到没有,准确地说,他没有在意我已经来到了他身边。我叹了口气,把我的手心缓缓地覆盖在他青筋微露的手背上。
“哥,你这段日子瘦了。”我说。
他侧过脸来看了我一眼,像是叹气那样笑了笑,说:“没有。”
昭昭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深夜。她睁开眼睛以后,第一句话是:“陈医生呢?”
不知道在沉睡的鬼门关那里发生过什么,总之,她的脸看上去就像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有种什么强大的东西漂洗过了她,在它面前,她毫无障碍地袒露了自己所有的稚气。
哥哥对她笑了,哥哥慢慢地说出来四个让我都深感意外的字,“生日快乐。”
“昭昭你十八岁了呢!”我跟着欢呼起来。她诧异地望着哥哥,害羞地垂下睫毛,她垂下眼睛的样子总能让我心里一阵凄凉。
“有礼物给你。”哥哥说着拿出来他的手机,开始在通讯录里面翻找,拨号的同时,按下了“扬声器”。电话接通的长音单调地响彻了房间,信号可能不大好吧,带着一点“沙沙”的杂质,像是某种为了活着而活着的昆虫。
“喂?昭昭?”电话那头的声音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我的胸口,连我的耳朵里面都在轻微震颤着它的余音,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会儿,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昭昭,生日快乐,你要加油,把病治好。”
是那个曾经说要杀她的陌生人。李渊。
昭昭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乎不知道该拿掌心里那个手机怎么办了。哥哥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胸有成竹。“昭昭,就这样吧。”李渊的声音也不似刚刚那么生硬了,“你不用跟我讲话,我就是想跟你说,你得相信自己,你很快就会出院了。”
他就这样,突兀地挂了机。哥哥看着我,满脸得意之色,“其实我跟这个家伙一直都有联系。我好不容易才说动他。”
昭昭突然丢掉了手机,像只小动物那样钻到了哥哥怀里。她的声音似乎全都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憋在了喉咙里面,她倔犟地说:“这人真没出息……不是想杀我吗?放马过来呀,我又不怕……”就在哥哥的手掌像雨点那样轻轻地在她脊背上着陆的瞬间,她哭了。
昭昭的眼泪迎接了九月的来临,零点报时的提示声恰好响起来。那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昭昭的生日究竟是8月31号,还是9月1号呢?因为哥哥给他送礼物的时候,恰好是两个日子就要交接的时候呀。我甩甩头,觉得面对此情此景,我还在想这个,真是无聊。
可是第二天黄昏,当我重新回去医院的时候,昭昭已经不见了。
雪白的床铺叠得整整齐齐,就像一场梦中倏忽而降的大雪,掩盖了所有昭昭的气息。护士告诉我,她出院了。我说这怎么可能,她刚刚才被抢救过。那个护士淡淡地说:“对啊,她前两天住ICU,押金全都用完了。我们给她在龙城的亲戚打电话,要他们来交钱,结果来了一个人,给她办了出院手续,刚走没多久吧。”
“她怎么可以出院嘛!”我想是耍赖那样对这个没有表情的女人喊了起来,“你明明知道她不能出院的!你直接杀了她算了!”
她用一种“见怪不怪”的眼神看着我,“我有什么权利决定病人出院不出院?是她家的人说不治了,主治医生也签了字……”
我听不下去了,转身跑出了病房,在门口撞到了那个我最喜欢的护士长,我犹豫了一下,又跑了回去,不容分说地抢过来她手里的一个笔记本,写下了我的电话,“对不起,要是昭昭又回来了,我是说,万一您又看到她了,给我打电话,谢谢您,拜托啦。”然后我又开始奔跑,因为我害怕听到她拒绝我。
我需要穿过半个城市,才能到达她之前借住的,江薏姐的家。黄昏让我胆怯。要是她不在这里怎么办呢?鬼知道她的亲戚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到底要不要给哥哥打电话呢?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哥哥在学校里一定很忙的……实在找不到的时候再说吧,总不能什么都依靠哥哥。郑南音我命令你冷静一点,你听见没有你给我冷静一点,你再这样像个强盗一样砸门邻居该报警了,你就算是把门拆下来她不在就是不在啊……
门突然打开的时候我像个丢人的木偶那样一头栽进了屋里,几乎半跪在地上,像是给昭昭请安,恼羞成怒地盯着她,“谁叫你出院的,你有没有脑子啊,你这样会把我哥哥急死的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懂事呢?你家的亲戚没有人性你以为谁都像他们一样啊,哥哥今天就去学校里帮你想办法了!学校有救助困难学生的基金的一定可以弄到一点钱。你现在给我滚回医院去你听到没有啊……”
她安静地打断了我,“我用不着学校,没有人会帮我的。”
她整张脸都洋溢着一种干净的,温度很低的凄迷。真奇怪,此时此刻的她比平时的任何时候都像个女孩子。她穿了一件领口很大的白色裙子,短短的裙摆像是层层叠叠的香草圣代。她的短发长长了些,有点蓬松地遮挡住了她的额头。她居然涂了口红——我认识这个颜色,这口红是她在我们家住的时候,我送给她的。
客厅深处半开着的房门边匆匆闪过了一个人影。我希望我没看清楚那是谁,但是,我就是看见了。
她由衷地对我笑着,她说:“南音姐,你走吧,我真的约了人,我有事情。”
我不相信。
Chapter幕间休息3
陈宇呈医生03
高贵的人打得赢自己的欲望,无论那欲望有多么高级。陈星宇医生一直相信这个。他当然不符合这个标准,只不过,他认为自己不像大多数人那么热衷于自圆其说。不过吧,还是要宽容些,人类本来就是在一边做婊子一边立牌坊的过程里慢慢建立文明的。
凌晨五点,家乡的弟弟发来了短信,短短的一句话:“奶奶死了,刚才,走得很安祥,没有痛苦。”——那短信里自然是有一个错别字,弟弟把“安详”打成了“安祥”,他讨厌这样的错误,他觉得宣布死亡的短信都要写错字,十分低级——准确地说,居然在这种时候都不肯遮掩一下自己的低级。在他眼里,弟弟一直都是那么低级的人,尽管他们其实感情深厚。
所以他六点半就抵达了医院,这个钟点,找个好车位就不难。他需要提早安排一些事情,然后等大家都来上班之后再去请假回去奔丧,一天的假就够了,加上首尾的两夜,他刚好能在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诊之前赶回来。他沿着斜坡走上来,发现地库平时的出口还没有开,于是只好从一个肮脏角落绕行,那里有一个踹一脚就自动敞开的铁栅栏,每根铁条都裹满了脏得可疑的锈渣。于是他就撞到了那群早起锻炼的老人。这栅栏开出来的们,通向和医院一墙之隔的专家宿舍区,也就是说,这群老人都曾为这间医院工作过半个世纪。
他们对擦肩而过的他视而不见,成群结队地,一边甩手,一边沿着小径侧着走——据说是为了锻炼小脑吧,不过这让他们看上去像一群邪教徒。他们中过半的人已经忘记了毕生的知识和经验;忘记了他们在某些荒诞的年代里需要抵上前程甚至生命去保护的科学;忘记了那些俄文翻译过来,原著者是苏联人的厚厚的故纸堆;忘记了他们曾经一遍一遍跟病人重复的话——他们如今只知道打听,传播,共享,并笃信任何一个可以让他们活得更长的食谱或者偏方。行医一生,尚且如此。在陈星宇医生更年轻的时候,他也曾恐慌地想过这是否就是他此生的尽头。现在,他却只在心里微微一笑:这个国家的人民快要疯了,如此锲而不舍,孜孜以求,只是为了活得更久——所有对“尊严”略有渴望和要求的人都会被视为“不知死活”,然后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地淹没、他偶尔也觉得寂寞。当他在心里像此刻那样微微一笑的时候,他也希望脑子里能浮现一张脸孔,可以跟他相视一笑。其实——那张脸孔或许是天杨的,但是他没有往深里想。
因为他想起了奶奶。她九十三岁,所以,“安祥”地离去是幸福的。
童年时曾有那么一个傍晚,母亲出差了,父亲单位里有事情走不开,因此,他只能去奶奶家里写作业。他故意放慢了做功课的速度——功课从来没难住过他,能难倒他的总是时间。童年里,岁月漫长地令人恐惧,他不知道这些时间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过完。只有过完了,他才能长大。奶奶看到他已经开始对着文具盒出神,就跟他说:“过来吧,和我一起祷告。”
奶奶说:“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其实除了她自己的名字,奶奶基本上只认得三个字,就是“毛泽东”——所以,她究竟是怎么背下来这些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