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终究还是罢了,这死太监虽然阴阳怪气,可毕竟没有露出太明显的敌意,现在还只是在试探他。
“范公公何来此言,在下可是巴不得能多听一听范公公的指点。”俞国振口中说道,就在这时,高不胖走了过来,将一叠东西交给了俞国振,俞国振拿起最上的两张,递给范闲:“范公公远来辛苦,回去后总得要换双鞋底。”
范闲哼了一声,接过那两张,他原本以为是宝钞,如今大明的宝钞可不值钱,与废纸相差不多了。但接过后看了一眼,却发现竟然是两张契据,一张是无为州城里的一幢宅院,另一张则是两百亩桑田的地契。
“咦?”范闲眼睛里顿时闪闪发光:“哈,哈哈,这鞋底不错,不错,咱家喜欢!”
那两张契据瞬间就不见了,俞国振知道,自己给这死太监准备的大杀器果然奏效了。
反正这些契据原本是准备交给知州张化枢处置的,现在将之给范闲,俞国振丝毫没有心痛。
“很好,很好。”范闲收了契据连连点头,他虽是曹化淳的心腹,可是被打发到南京镇守司来,实在不是什么紧要的位置,打秋风敲竹杠这类的好事,可并不常遇到,俞国振一出手便是一幢宅子两百亩桑田,他自己当然不能来此打理,可是派个管家来,每年总得有两三百两银子入手。
而且这是长期的,不是短时间的,这让他更为欢喜。
“你这人很懂理,嗯,咱家瞧你渐渐顺眼了。”
俞国振淡淡笑了,那叠纸还在他的手中,他又挑出两张递了过去:“想来范公公会觉得在下更懂理了。”
范闲迫不及待地接了过去,定睛一瞧,就算他强自镇定想要矜持,可是看到这两张纸时还是忍不住喜笑颜开:“乌程……那可不是湖州辖下之地?那可是好地方,苏湖熟,天下足啊!”
这同样是一处宅子和一张田契,不过位置却不是无为,而是湖州府乌程县,那是出了名的富庶之地,范闲估计,这田宅加起来,少说可以换得三千两银子孙俞国振笑问道:“范公公是不是觉得在下更懂理了?”
“那是自然,有礼就有理,哈哈,哈哈哈……”范闲这次笑得那个热情洋溢,全然不是初时那种皮笑肉不笑了。他的目光还在俞国振手上打着转儿,因为俞国振手中还有至少八张纸,想来都是良田美宅。
俞国振又递了两张过去:“范公公奉曹公公之命来这小地方,想来深得曹公公信重,前面是慰劳公公此行辛苦,这个则是有事要请公公帮忙。”
“哈哈,你果然懂理,像你这般懂理的人,少见,少见!”范闲已经喜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这些东西,是在下敬奉给曹公公的,在下俗名,竟然入了曹公公之耳,实在是惶恐至极。”俞国振将剩余的契据全都递了过去。
一听是给曹化淳的,范闲眼睛猛然跳了跳,他点点头,将这些契纸另外装好来。俞国振见他似乎有些不甘,慢悠悠地又道:“曹公公要侍候天子,这些契据全是南直隶附近的,只怕曹公公无暇来看顾,范公公何不为曹公公分忧,要么将这些卖了换成银子送入京城,要么每年将田里的收息折成银子给曹公公送去。”
此话一出,范闲的眼睛又是一跳,俞国振给他的两个选择,每一个都意味着他可以中饱私囊,对于只爱财的他来说,这可是再好不过的主意。
而且凭借这个,可以让他与曹化淳的关系更进一步,或许,曹化淳会把他调回京城,成为天子近侍!
想到这,范闲觉得浑身舒爽,每个毛孔都似乎在向外头透着喜气。
“好,好,不就是两个晋商么,不就是一个州判么,此事情,咱家……必定如实回禀曹公公,有曹公公给你担待,你什么都别担心!”范闲虽是兴奋,却终究是宫内那种地方出来的,直到这个时候也没有把话说满来。
俞国振现在手中全部加起来有近二十万两银子,这笔钱短时间内够用了,因此,他需要一段时间来积累和发展自己,为了换取时机,他还有最大的一个计策没有拿出来。
最后犹豫了一下,俞国振看了范闲一眼,还是再确认一下这厮身份为妙。
“范公公,在下是乡野之人,从未见过范公公这般大人物,范公公既是自南京镇守司出来的,应当有腰牌吧?”
“嗯?”若是一开始俞国振提到此事,范闲少不得呵责两句,可现在得了这许多的好处,就算是翻脸不认人的宫里内监,也不好直接骂过去,因此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牌来:“也罢,便让你见识一下。”
这是一枚圆形像牙牌,俞国振稍稍摩挲,便还给了范闲。他当初冒充锦衣卫去找周道登麻烦时,也曾经伪造过锦衣卫的腰牌,不过别的可以伪造,这人的太监味儿,却是伪造不出的。
“范公公,在下失礼了,因为事关重大,不得不谨慎。”俞国振道:“在下虽然身处江湖之远,可也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如今我华夏内忧外患,当今天子虽然勤政俭朴,可花钱的地方多,进钱的地方少,一昧节流终究不是办法。在下将一份种珠之法献与当今天子……范公公觉得如何?”
范闲腾的一下站得直直的,眼睛勾勾看着俞国振。
他当然知道俞国振的种珠之法,也动过这种珠之法的心思,可是俞国振将种珠之法卖出后,等于是十几方结成了利益同盟,他无论动哪一家,都有可能要得罪其余,除非他能将十几方势力全部摆平,否则很难得手。
他也知道俞国振准备了两份种珠之法送人,自忖身份不足,不可能得到俞国振的赠送,却不曾想,俞国振竟然要将种珠之法送给当今天子!
即使是十余家联手,这种珠之法大成之后,一年几万两的收益还是能确保的。当今天子每日都在和内阁相互哭穷,几万两看似不多,却足以让他喜形于色了!
而且是年年都会有的收益!
“好,好,俞国振,你果然懂理,懂理!”范闲不是没有想在这从中也伸一下手,但转过念头,若是俞国振真因为献上种珠之术的事情受到当今天子的奖励,那么他这经手之人也少不得好处。只要能回到北京城中,回到天子身边,他还愁捞不到更多的银子?
“多谢范公公夸奖。”俞国振“恭敬”地道。
他微垂着头,掩饰住自己目光中的不屑,种珠之术给他带来的利益已经足够多了,至少在从他这儿得到完整的种珠之术前,崇祯都不会允许别人动他,也不会将他从襄安调走,接下来他要做的,是利用这个时机,好好发展壮大自己!
第二卷七八、振民以育德
“国振贤弟,你做得好大事!”
能这般劈头盖脑说俞国振的,唯有方以智了。
“密之兄长这又是从哪儿得到了什么消息?”俞国振笑吟吟地道:“看密之兄长意气风发的模样,莫非要纳妾?”
“胡说,你这是倒打一耙。”方以智哼了一声:“休要顾左右而言他,我还在苏州的时候,便听说你卖种珠之法,虎丘之会后才回桐城,就听说你在卖种珠之法时杀了两个晋商,我匆匆赶到这边,路上又听说你杀了无为州判……你说你还不做得好大的事情!”
他口中嘲笑着俞国振,话语里却透着一股殷切的关注,俞国振心生感激,方以智急匆匆赶来,是怕他出事来帮忙啊。
不过可惜的是,他与方以智终究是道不相同,除非大变故,否则方以智是朱家皇朝的忠臣,当他与朱家皇朝出现矛盾的时候,必然要做自古以来某些人总喜欢大义凛然说的事情: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并无错处,错的是义,如今人认为的大义,未必就是真正的大义。
至少,为一家一姓复仇而将外虏引入中原,就绝对不是什么大义!
“此时之人,虽然已经家国观念,但这种观念尚不成熟,特别是在普通民众身上,他们将外族入侵也只当成普通的改朝换代。”
心中想着这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俞国振向方以智拱手:“密之兄长高义,小弟愧受了。”
“我只是听得传闻,事情因果还不清楚,国振,能不能说与我听听?”
俞国振将事情经过约摸说过之后,方以智看着他的目光里满是复杂。方以智觉得,自己结识的这位友人,每见一次,都会给自己完全不同的感觉。
初见时是博学与深刻,天文地理飞禽走兽机械物理,似乎只要杂学,他没有不知道的,便是儒家经义,他虽然并不熟悉,却也常有一针见血的妙语。再见时是多谋与胆略,击捕王好贤一役俞国振狡计层出,以身为饵和将王好贤转送出去,都是他谋略的展露。
可这一次,方以智觉得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俞国振了,胆大妄为?年少轻狂?无法无天?
虽然俞国振没有明说,方以智还是判断出,无为州的捕头麻夜叔、州判闻全维,都是被俞国振一步步引入陷阱之中,最后丧了性命。
“国振……你……”良久之后,方以智长叹了一声。
他确实有意将族妹方子仪许与俞国振,但现在他又有些犹豫了,俞国振展示出的这一面,实在让他有些后怕。
孙临是个不省心的,可现在看来,俞国振有的时候比孙临更不省心。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伤之人,自有取死之道。”俞国振道。
“若你不杀那范、王二家的代表,就不会惹来后边的麻烦了。”
“哈哈,密之兄口是心非了,只要我卖出种珠之术得了那些银钱,那么后来的事情就难以避免了。”俞国振不以为然:“那位州判在无为的绰号是闻钱味,可想而知,即使无范王之事,他也会另寻借口。”
“国振,这事终究是你错了。”方以智眉头一凝:“国有国法,若是你能倚仗自己足智多谋,玩法……”
“密之兄长,据我所知,你也有带领豪奴在长街之上纵马狂奔,视路人如草芥之时。”俞国振打断了他的话语:“若我有错,密之兄长便也错了。”
此话一出,哽得方以智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不悦地道:“国振,你这样说是何意?”
俞国振这个时候也自觉有些失言,方以智毕竟是一番好意前来,他这样说太过失礼。因此他拱手向方以智赔罪:“密之兄长,我年轻气盛,出言不逊,还请兄长莫怪。”
“若是你所言有理,就是出言不逊我也不会怪你。”方以智面色仍是不豫:“便是我有错,你指出就是,何必在我劝你时拿出来,这非君子待友之道!”
俞国振哑然,他终究是后世来的人,讲究的是隐而不发一发致命,和方以智比起来,他习惯了使用辩论之术,远没有方以智厚道啊。
“是小弟的错。”想到这,他拱手道:“小弟将权谋舌辩之术,用在了密之兄长身上。”
他既然认错,方以智也不再追究,只是苦笑摇头。俞国振在他心目中一直是气度恢弘的,没有想到却还有这样的一面。
“总之,杀那两人,实属不智。”他回到原先的话题之上,从行囊中还拿出一封信:“这可不是我一人这般说的,家父、家妹都有书信托我带来。”
“啊?”
听说方孔炤和方子仪都有书信,这极大地出乎俞国振预料。接过信之后,先是打开方孔炤的,发觉信中却根本没有提起他杀那两人之事,而是询问他是否已经有了字,若无字,方孔炤便以世伯身份,赠他字为“济民”。
俞国振反复看了两遍,方孔炤寿诞时他拜见过一次,交谈的时间不过半个时辰。当时他能体会到方孔炤对他的欣赏,可这种欣赏却控制得很好,让他既不觉得疏离,也不至于觉得双方关系已经很亲近。
这封书信……是何意思?
“密之兄长,你知道小弟不学无术,此信……咳咳,伯父究竟想说什么?”
方以智失声笑了起来:“当初我便禀报父亲,说你这厮绝对看不懂他意思的,父亲却道你能举一反三,只要我给你解释这‘济民’二字的来历,你必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这二字是什么来历?”
“自然与你名中的‘振’字有关了,《说文》有言,振,举救也。《尔雅》有语,振,救也。救即为济,故此家父为你取的字中有一个济字。《周易》有言,君子以振民育德,家父便又取一个民字,合而为一,赠你为字。”
《易》为方家世代相传的本经,无论是方孔炤还是方以智,对之都是钻研甚深的,所以取出这样的字来倒不足为奇。
俞国振默然不语,方孔炤赠他“济民”二字,既是一种期望,希望他能对华夏百姓有所益处。另一方面也是一种委婉的批评,批评他杀人之举似有过滥之嫌。
“其实最初给你议字时,我倒觉得‘泽民’比‘济民’要好的,不过家父斟酌再三,还是选择了济民,你觉得如何?”
听到“泽民”时,俞国振险些抖了一下,幸好不是“润之”,否则这字可真霸气了。
“我看济民就很好,我明白伯父的意思了,今后我行事会更谨慎,必不使自己的才智,用在残民害民之事上。”
“你知道就好,凡有大能力者,必负大责任,不可轻易动用自己之力,这不仅是保护别人,也是自保之道。”
方以智喋喋不休中,俞国振又打开了另一封信。方子仪既然是托兄长递的信,那么这信中自然不会有什么私情,俞国振打开之后发现,这信足有五张纸。
全是蝇头小楷,方子仪的字秀丽端庄,如同她人一般。这里面先是问候,然后是求教,从天上星辰运转的原因,到地球引力的大小,再到海洋上季风变化的原因,再往后,是一些数学题,看到这些阿拉伯数字,俞国振微微笑了起来。
他可以想像得到,方子仪是如何用细毛笔写出这些扭来拐去的数字的,难得的是,她写了这么多,竟然连一个错的都没有。
方以智看着俞国振细细读自己族妹的信,嘴角露出了浅笑。
他参加虎丘之会时,便听说俞国振拍卖种珠之术的消息,同时也知道俞家拥有种珠之术,是王好贤传出去的。当时他心中颇为不安,俞国振将王好贤交给了他,结果却惹出这样的麻烦。
因此回家之后,他专门向父亲方孔炤谈起此事,父亲沉吟了会儿,便说了赚俞国振字之事。此时长辈给晚辈赠字,那是极为看重亲近的意思,因此他们也不虞俞国振对此有反感。
在拟好俞国振的字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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