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是从变兵手里夺了手枪;又打死了几个乡下人,这才逃出来的?嘿!你倒真是了不得!”
是范博文的冷冷的带着讥讽的声音。
“不错。我的手脚倒还来得。”
“可是尊大人呢?照你刚才所说那种力敌万夫的气概,应该可以保护尊大人出险!怎么你就单单保全了自己的一张皮呢?还有你的夫人,你的令郎,你也都不管?”
杜学诗这话可更辣了,他那猫脸上的一对圆眼睛拎起了,很叫人害怕。
料不到竟会发生这样的责难,吹了半天的曾家驹无论如何不能不忸怩了。但说谎是他的天禀,他立刻想得一个极冠冕堂皇的回答:“哦——那个,他们都不碍事的。没有什么人认识他们,往相好人家一躲,不就完事了么?比不得我,在镇上名声太大,走去走来都是熟人,谁不认识曾家二少爷?”
“对了!正要请教曾二少爷在双桥镇上担任什么要职?光景一定是‘镇长’;再小,我知道你也不干,是吗?”
又是范博文的刻薄的声调。他一面说,一面碰碰吴芝生的肩膀,又对杜学诗睒眼睛。
另外那位穿洋服的青年,——他是杜学诗的侄子,杜竹斋的长子新箨,刚刚从法国回来的,却站在一旁只管冷眼微笑,满脸是什么也看不惯的神色。
这回曾家驹更显得忸怩了。他听得范博文说什么“镇长”,本来倒有点诧异;虽然他是一窍不通的浑虫,可是双桥镇上并无“镇长”之流的官儿,他也还明白。但当他对范博文细细打量一番,看见是一位穿洋服的昂藏不凡的人物,他立刻悟到一定是自己见识不广,这位姓范的话总不会毫无来历。于是他勉强一笑,也不怕自己吹牛吹豁了边,摆出了不得的神气,赶快正色答道:“可不是么!就是镇——镇长。当真小事我也不干,那还用说!可是,我又是第二十三名的这个!”
最后两个字是特别用力的。大家都不懂“这个”是什么。幸而曾家驹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片来,一张是他的名片,另一张就是他新得的“党证”。他将这两样东西摊平在他那又黑又大的手掌上,在范博文他们的眼前移过,好像是请他们鉴赏。“党证”是脏而且皱了。名片却是簇新的,是曾家驹逃到县里过了三天,一夜之间赶办起来的。杜学诗劈手就抓了过来,正想细看,那边范博文却喷出一口大笑来。他的眼光快,不但看明白了一张是党证,还看明白名片上的一行小字是“某省某县第某区分部第二十三名党员”。
杜学诗也看明白了,很生气似的把两张纸片扔在地下,就骂道:“见鬼!中国都是被你们这班人弄糟了的!”
“啊哟!小杜!你不要作孽。人家看‘这个’是比老子老婆儿子还要宝贵哪!”
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吴芝生也加进来说,又鄙夷地射了曾家驹一眼,就挽了范博文的臂膊,走进大餐间去了。剩下的杜氏叔侄也跟了进去,砰的一声,小杜用脚将门碰上。
这四个人一窝蜂拥到大餐间前面窗口的沙发榻里坐下,竟没看见独坐在门边的四小姐。他们刚一坐下,就放声大笑;杜学诗在哄笑中还夹着咒骂。范博文座位刚好对着四小姐,就先看见了,他赶快站起来,挡在那三位面前说:“你们猜一下,这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个却不是人,是印在你心上时刻不忘的poetic and love①的混合!”
①“Poetic and love”“诗意与恋爱”。——作者原注。
吴芝生脱口回答。可是范博文竟不反唇相讥,只把身子一闪开,涨红了脸的四小姐就被大家都看见了。吴芝生是第一个不好意思,他就站起来搭讪地说:“四妹,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竹斋姐夫的少爷,杜新箨。”
“法国留学生,万能博士,会缫丝,也会养蜂,又是美术家,又是巴枯宁主义者,又是——”
范博文抢着替杜新箨背诵头衔,可是还没完,他自己先笑起来了。
杜新箨不笑,却也不显得窘,很大方的样子对四小姐鞠躬,又伸出一只手去。可是看见四小姐的一双手却贴在身旁不动,而且回答的鞠躬也多少带几分不自在,这杜新箨柔和地一笑,便也很自然地收回手来。他回中国来仅只三天,但中国是怎样复杂的一个社会,他是向来了解的;也许就为的这一点了解,所以在法国的三五年中,他进过十几个学校,他试过各项的学科:园艺,养鸡,养蜂,采矿,河海工程,纺织,造船,甚至军用化学,政治经济,哲学,文学,艺术,医学,应用化学,一切一切,他都热心过几个星期或几天,“万能博士”的雅号就是这么来的;如果说他曾经在法国学得一些什么特殊的,那就是他自己方式的巴枯宁主义——“什么都看不惯,但又什么都不在乎”的那种人生观,而这当然也是他的“万能”中之一。
他有理想么?他的理想很多很多。说得正确些,是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有异常多的理想,但当他离开了床,他就只有他那种“什么都看不惯,但又什么都不在乎”的气质。
他不喜欢多说话,但同时,确是个温柔可亲的人物。
当下因为四小姐的被“发见”,那三位喜欢说话的青年倒有一会儿的沉默。杜新箨虽然不喜欢夹在人堆里抢话来说,可是大家都不出声的时候,他也不反对自己说几句,让空气热闹一点。他微笑着,轻描淡写地说:“一个刚到上海的人,总觉得上海这地方是不可思议的。各式各样的思想,在上海全有。譬如外边的麦歇曾①,——嗳,你们都觉得他可憎,实在这样的人也最可怜。——四姨,你自然认识他,我这话可对?”
①“麦歇曾”法语。意即“曾先生”,杜新箨在法国留过学,故有此习惯。——作者原注。
四小姐真没想到这么一位比她自己还大几岁的绅士风的青年竟称她为“姨”,她不由得笑了一笑。看见四小姐笑,范博文也笑了,他在杜新箨的肩头拍一下说:“大世兄老箨呀!我可不便忝居姻叔之列。”
“又是开玩笑,博文!——都是你们开玩笑的人太多,把中国弄糟了的!我是看着那姓曾的就不高兴,想着他就生气!不是他刚一到,我就对你们说这人准是混蛋?果然!我真想打他。要是在别的地方,刚才我一定打他了。”
杜学诗拎起眼睛鼓着腮儿说。他就是生气时候那股劲儿叫人看着发笑。范博文立刻又来了一句俏皮话:“对了!打他!你就顶合式打那曾野马。为的你虽然是‘铁掌’,幸而他也是天字第一号的厚脸!”
“可是杜少爷,曾家的老二就是顶讨人厌。贼忒忒的一双眼睛。——嗳,到底不晓得镇上怎样了!”
四小姐好像深恐范博文和杜学诗会吵架起来,心里一急,就居然摆脱了腼腆的拘束,想出这样的话在中间岔开。于是谈话就暂时转到了双桥镇了。杜新箨照例不多开口,只是冷眼微笑,却也对于范博文的几次警语点头赞许。在某一点上,这两个人原是合得来的。杜学诗不满意他的侄儿,正和不满意范博文一样,他叫道:“不许你再开口了,博文!议论庞杂就是中国之大患,只有把中国放在强有力的铁掌中,不许空谈,才有办法。什么匪祸,都是带兵的人玩忽,说不定还有‘养寇自重’的心理——”
“然而人人都得吃饭,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匪祸的普遍,原因就不简单。”
吴芝生赶快又来驳他。他的始终坚持的意见是生产品分配的问题不解决,中国或世界总不免于乱。
“对了,人人都得吃饭。——唉,都是金钱的罪恶。因为了金钱,双桥镇就闹匪祸了;因为了金钱,资本家在田园里造起工厂来,黑烟蔽天,损坏了美丽的大自然;更因为了金钱,农民离开了可爱的乡村,拥挤到都市里来住龌龊的鸽子笼,把做人的性灵汩没!”
范博文又发挥他的“诗人”的景慕自然。他一面说,一面望了四小姐一眼。四小姐不很懂得范博文这些话的意义,但又在范博文脸上闪着的那种忧悒感伤的色彩,就叫四小姐感得更深的趣味,她从心里笑出来。
杜学诗噘起了嘴,正想不许范博文再开口,忽然有一个人闯进来,却是林佩珊,手里拿着化妆皮包,像是刚从外边回来。她的第一句话是:“你们看见大客厅里有一匹野马不是?还有一尊土地菩萨。我疑心是走错了路了!”
大家都哄然笑起来。林佩珊扭着腰旋一个半圆圈,看见了这里有范博文,也有杜学诗,她的活泼忽然消失;她咬着嘴唇微微一笑,就像一阵清风似的扫过大餐间,从后边的门出去了。
她又跑上楼,直闯进她姐姐的房间。浅蓝色沙丁的第二层窗帏也已经拉上,房间里是黑魆魆的。林佩珊按墙上的电钮,一片光明就将斜躺在沙发上沉思的吴少奶奶惊觉。
两姐妹对看了一下,没有说话。忽然林佩珊跳步向前,半跪在沙发榻前,挽住了吴少奶奶的粉颈,很急促地细声叫道:“阿姐,阿姐!他,他,今天对我说了!怎么办哪?”
吴少奶奶不明白妹子的意思,转眼看定她的像是慌张又像是愁闷的面孔。
“就是博文呀!——他说,他爱我!”
“那么你到底爱不爱他?”
“我么——我不知道!”
吴少奶奶忍不住笑了。她把头摇一下,摇脱了林佩珊的一只手,正想说什么话,可是佩珊又加上了一句:“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可爱,又都不可爱。”
“不要乱说!”
“这话不对么?”
“对也许对,但是不能够这么想。因为你总得结婚——总得挑定一个人——一个人,做你终身的伴侣。”
林佩珊不作声了。她侧着头想了一想,就站起来懒洋洋地说:“老是和一个人在一处,多么单调!你看,你和姐夫!”
吴少奶奶出惊地一跳,脸色也变了。两件东西从她身旁滚落到沙发前的地毯上:一本破烂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和一朵枯萎的白玫瑰花。吴少奶奶的眼光跟着也就注在这两件东西上,痴痴地看着,暂时被林佩珊打断了的啮心的焦扰,此时是加倍顽强地在揉她,箍她。
“你说姐夫不赞成博文不是?”
林佩珊终于又问,但口气好像是谈论别人的事。
吴少奶奶勉强抑住了心上翻滚着的烦闷,仰脸看她的妹子;过了一会儿,吴少奶奶方才回答:“因为他已经找得比博文更好的人。”
“就是你说过的杜学诗么?”
“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不知道。”
吴少奶奶听得又是一个“不知道”,又看见妹子的眼光闪闪有点异样,便以为妹子还是害羞,不由得笑了起来,轻声追问道:“对阿姐也不好说真话么?你说一个字就行了。”
“我想来,要是和小杜结婚,我一定心里还要想念别人——”
在这里,林佩珊一顿,脸色稍稍有些兴奋。吴少奶奶听着这样的话,却又禁不住心跳。可是林佩珊忽而吃吃地笑着,转过身去似乎对自己说:“结婚的是这一个,心里想的又是别一个,——啊,啊,这多么讨厌的事呀!阿姐!阿姐!”
林佩珊这样叫着,又跳过身来,把两手放在她姐姐的肩头,像一个小女孩子似的就将她自己的脸贴到她姐姐的脸上。吴少奶奶的脸热得像是火烧!林佩珊愕然退一步,看见她姐姐的脸色不但红中透青,而且亮晶晶的泪珠也挂在睫毛边了。林佩珊惊惶地看着,说不出半句话。渐渐地,吴少奶奶的脸色又转为可怕的苍白。她在泪光中看见站在面前的这位妹子分明就是她自己未嫁前的影子:一样的面貌身材,一样的天真活泼而带些空想,并且一样的正站在“矛盾生活”的陷坑的边上。难道两姐妹就连命运也要相同么?——吴少奶奶悲痛地这样想。她颤着声音迸出一句问话:“珊!你心里是想的谁呢?博文罢?”
“也不是。我不知道!姐姐,我要哭!——我只想哭!”
林佩珊突然抱住了吴少奶奶,急促地说,声音也有点发颤;可是她并没哭,只异样地叫了一声,忽然放开了手,笑了一声,便又纵纵跳跳跑出去了。
吴少奶奶瞪眼看着房门上那一幅在晃荡的蓝色门帘,张大了嘴巴,似乎想喊,可是没有出声;两粒大泪珠终于夺眶而出,掉在她的手上。然后她又垂头看地毯上的那本破书和那朵枯萎了的玫瑰花,一阵难以抵挡的悲痛揉断了她的柔肠;她仆在沙发榻里,在迷惘的呻吟中,她失望地问自己道:“珊?珊能够代替我么?——不能么?她心里有什么人罢?嗳,我的痴心!——听说陇海线上炮火厉害,打死了也就完了!完了!——可是,可是,他不说就要回上海么?呵!我怕见他!呵,呵,饶恕了我罢,放开我罢!让我躲到什么地方去罢!”
七
是三天以后了。从早上起,就没有一点风。天空挤满了灰色的云块,呆滞滞地不动。淡黄色的太阳光偶然露一下脸,就又赶快躲过了。成群的蜻蜓在树梢飞舞,有时竟扑到绿色的铁纱窗上,那就惊动了爬在那里的苍蝇,嗡的一声,都飞起来,没有去路似的在窗前飞绕了一会儿,仍复爬在那铁纱上,伸出两只后脚,慢慢地搓着,好像心事很重。
铁纱窗内,就是那陈设富丽的吴公馆的小客厅。吴荪甫独自一人在那里踱方步。他脸上的气色和窗外的天空差不多。他踱了几步,便忽然站住,向客厅里的大时钟看了一眼,自言自语地说:“十一点钟了!怎么不来电话。”
他是焦急地盼望着赵伯韬和杜竹斋的电话。他们的公债投机就在今天决定最后的胜负!从前天起,市场上就布满了中央军在陇海线上转利的新闻。然而人心还是观望,只有些零星小户买进;涨风不起。昨天各报纸上大书特书中央军胜利,交易所早市一声开拍,各项债券就涨上二三元,市场中密密层层的人头攒挤,呼喊的声音就像前线冲锋,什么话也听不清,只看见场上伸出来的手掌都是向上的。可是赵伯韬他们仅仅放出二百万去,债价便又回跌,结果比前天只好起半元左右。这是据说大户空头还想拚一拚,他们要到今天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