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荪甫忽又暴躁起来,不等屠维岳的回话,就钻进了汽车。保镖的老关在司机旁边坐定,那汽车就慢慢地开出厂去。两扇方铁梗的厂门一齐开直了,李麻子在旁边照料,吆喝他的手下人。但是那汽车刚到了厂门中间,突然厂外发一声喊,无数女工拥上前来,挡住了去路。立刻沿这厂门四周一带,新的混乱又开始。警察,李麻子和他的手下人,都飞跑着来了;可是女工们也立刻增加了两倍,三倍,四倍,五倍,——把厂门前的马路挤断了交通,把吴荪甫连那汽车包围得一动也不能动。车里的吴荪甫卜卜地心跳。
“你放了何秀妹,我们就放你!”
女工们一边嚷,一边冲破了警察和李麻子他们的防线,直逼近那汽车。她们并没有武器,可是她们那来势就比全副武装的人狠得多又多!
老关跳在车沿踏板上,满脸杀气,拔出手枪来了。女工们不退。同时有些碎石子和泥块从女工队伍的后方射出来。目标却不准确。女工们也有武器了,但显然还没有正式作战的意思。吴荪甫坐在车里,铁青着脸,一叠声喝道:“开车!开足了马力冲!”
汽车夫没有法子,就先捏喇叭。那喇叭的声音似乎有些效力。最近车前的女工们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车子动了,然而女工们不再退却。一片声呐喊,又是阵头雨似的碎石子和泥块从她们背后飞出来,落在车上。老关发疯似的吼一声,就举起手枪,对准了密集的女工。突然人堆里冲出一个人来,像闪电一般快,将老关的手膀子往上一托。砰!——这一枪就成为朝天枪。
这人就是屠维岳。他撇下老关,立即转身对那汽车夫大声叫道:“蠢东西!还不打倒车么?打倒车!”
汽车退进了厂门。这一次没有先捏喇叭。车里的吴荪甫往后靠在车垫上,露出了牙齿狞笑。汽车夫赶快把车子调头,穿过了厂里的煤屑路,就从后门走了。这时候,一部分女工也冲进了前门,大部分却被拦住在铁门外。门里门外是旋风似的混乱。但是她们已经没有目标。门外那大队先被警察赶散,门里的二三十个,也被李麻子他们用武力驱逐出厂。
天渐渐黑下来,又起了风。厂里厂外现在又平静了,但是空气依旧紧张,人们的心也紧张。厂门前加添了守卫。厂里账房间内挤满了人,王金贞和阿珍她们全班管车,乱烘烘地谈论刚才的事变。李麻子叫来的五十多人也排齐在游廊一带。白天过去了,只剩得一夜,大家都觉得明天开工没有把握。可是屠维岳那永远自信的态度以及坚定的冷冷的声音立刻扫除了那些动摇。他对全班管车说:“不准躲懒!今晚上你们是半夜工!你们到草棚里拉人!告诉她们:明天不上工的就开除;没有人上工,吴老板就关厂!再到厂门前来闹,统统抓去坐牢!好好儿的明天上工,有话还可以再商量!去罢!不准躲懒!我要派人调查!”
管车班里谁也不敢开口,只是偷偷地互相做眼色,伸舌头。
屠维岳又叫了李麻子来吩咐:“老李,你的人都齐了么?他们要辛苦一夜!不过只有一夜!你叫他们三个两个一队,分开了,在草棚前前后后巡查。你吩咐他们:看见有两三个女工攒在一堆,就撞上去胡调!用得到那拳头的时候用拳头,不要客气!要是女工们在家里开会,那就打进去,见一个,捉一个!女工们有跑来跑去的,都得钉梢!——你都听明白了么?这里是两百块钱,你拿去照人头分派!”
屠维岳拿一卷钞票丢在李麻子面前,就转脸厉声喊道:“阿祥呢?你把张阿新弄来了罢?”
管车班的后面挤上了阿祥来,神气非常颓丧。屠维岳的脸色立刻放沉了。
“找来找去都没有。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这烂污货!回头我再去找。”
阿祥涨红了脸说,偷眼看一下李麻子,似乎央求他在旁边说几句好话。屠维岳嘴里哼了一声,不理阿祥,回头就对大家说道:“各位听明白了么?坏东西已经躲过了一个!——可是,阿祥!你办事太马虎,放掉了一个要紧人!不用你再去找了!
等一下,另外有事情派你!“
说着,屠维岳就站了起来,摆一摆手。管车们和李麻子都出去了,只留下阿祥,不定心地等待后命。
那时窗外已经一片暝色。乌鸦在对面车间屋顶上叫。屠维岳对阿祥看了一会儿,好像要看准这个人能否担当重大的责任。后来他到底决定了,眼光尖利地射在阿祥脸上说:“我们放了何秀妹,你去钉她的梢!这一回,你得格外小心!”
于是什么都分派定了,屠维岳亲自打电话给就近的警察署,请他们加派一班警察来保护工厂。
晚上九点钟光景,吴公馆里不期而会的来了些至亲好友,慰问吴荪甫在厂里所受的惊吓。满屋子和满园子的电灯都开亮了,电风扇荷荷地到处在响。这里依旧是一个“光明快乐”的世界。
吴少奶奶姐妹和杜姑奶奶姐妹在大餐间里拉开了牌桌。大客厅里吴荪甫应酬客人(内中有一位是刚回上海来的雷参谋),谈着两个月来上海的工潮。那是随便的闲谈,带几分勉强的笑。吴荪甫觉得自己一颗心上牵着五六条线,都是在那里朝外拉;尽管他用尽精力往里收,可是他那颗心兀自摇晃不定,他的脸色也就有时铁青,有时红,有时白。
忽然大家同时不作声了,客厅里只有电风扇的单调的荷荷声,催眠歌似的唱着。牌声从大餐间传来,夹着阿萱的笑。接着,出来了两个人,一边走,一边争论着什么,那是杜家叔侄,学诗和新箨。
“你说我那些话是经不起实验的空想么?你的呢?你几时办过厂?你只会躺在床上想!”
杜学诗盛气说,他那猫脸变成了兔子脸。虽然他比他侄儿反小了三四岁,并且也不是法国回来的什么“万能”博士,可是他在侄儿面前常常要使出老叔的架子来,他喜欢教训人家。杜新箨依然是什么也不介意,什么也看不惯的神气,很潇洒地把背脊靠在那大餐间通到客厅的那道门框上,微笑着回答道:“那又是你的见闻欠广了。那不是我躺在床里想出来的。那是英国,也许美国,——我记不清了,总之是这两国中间的一国,有人试验而得了成效的。一本初步的经济学上也讲到这件事,说那个合资鞋厂很发达,从来没有工潮。——这不是经过实验了的么?”
“那么,我的主张也是正在实验而且有很大的成绩。你看看意大利罢!”
杜学诗立即反唇回驳,很得意地笑了一笑。
“但是中国行不通。你去问问办厂的人就明白。”
“那么,你说的办法在中国行得通么?你也去问问办厂的人!荪甫是办厂的!”
杜学诗的脸又拉长了;但生气之中仍然有些得意。他找到一个有资格的评判人了。于是他不再等新箨说话,也没征求新箨的意思是否承认那评判人,就跑前一步,大声喊道:“荪哥!你叫你厂里的女工都进了股,同你一样做裕华的股东,办得到么?”
这一问太突然了,半沉思中的吴荪甫转过脸来皱了一下眉头。坐在荪甫对面的李玉亭也愕然看着那满脸严重的杜学诗。然而李玉亭到底是经济学教授,并且他也听到了一两句杜家叔侄在大餐间门边的对话,他料着几分了。他本能地伸手摸一下头皮。这是他每逢要发表意见时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但是杜学诗已经抢在先头说了。他的声调很急促,很重浊,显然他把眼前这件事看得很严重。
“我们是讨论怎样消弭工潮。新箨说,只要厂里的工人都是股东,就不会闹工潮。他举了英国一个鞋厂为例。我呢,说他这主张办不到!有钱做股东,就不是工人了!光有股东,没有工人,还成个什么厂!——”
杜学诗一口气转不过来,蓦地就停止了。一片声的哄笑。连那边的杜新箨也在内。只有吴荪甫仅仅微露了一下牙齿,并没出声笑。
这笑声又把大餐间里看打牌的人引出了两个来,那是吴芝生和范博文。似乎很知道大家为什么笑,这两位也凑在数内微笑。
“六叔弄错了!我的话不是这么简单的。”
在笑声中,杜新箨轻轻地声明着。杜学诗的脸色立刻变得非常难看了。他转脸对新箨盛气说:“那么请你自己来说罢!”
杜新箨微笑着摇头,撮尖了嘴唇,就吹起一支法国小调来了。这在杜学诗看来,简直是对于他老叔的侮辱。他满脸通红了!幸而范博文出来给他们解围:“我明白老箨的意思。他要一个厂里,股东就是工人,工人就是股东。股本分散了捏在工人手里,不在几个大股东手里。这也许是一个好法子。就可惜荪甫厂里的女工已经穷到只剩一张要饭吃的嘴!”
吴荪甫忍不住也笑出来了。可是他仍旧不说话。这班青年人喜欢发空议论,他是向来不以为然的。
雷参谋抽着香烟,架起了腿,也慢慢地摇头。他来上海也已经有两天了,然而在前线炮火中的惊心裂胆,以及误陷入敌阵被俘那时候的忧疑委屈,还不曾完全从他脑膜上褪去;他对于战局是悲观的,对于自己前途也是悲观的。所以他是想着自己的事情摇头。
“可不是!新箨的主张简直不行!还是我的!我反对办厂的人受了一点挫折就想减少生产,甚至于关门。中国要发展工业,先要忍痛亏点儿本。大家要为国家争气,工人不许闹罢工,厂家不许歇业停工!”
杜学诗觉得已经打败了新箨,就又再提出他自己的主张,要求满客厅的人倾听。但是扫兴得很,谁也不去听他了。新箨和范博文他们搭上了,走到客厅廊前石阶上谈别的事。吴荪甫,雷鸣和李玉亭,他们三个,虽然把“工人也进股”的话作为出发点又谈了起来,却是渐渐又折到战局的一进一退。杜学诗虎起了他的猫脸儿,一赌气,就又回到大餐间看她们打牌。
这里三位谈着时局。吴荪甫的脸上便又闪着兴奋的红光。虽然是近来津浦线北段的军事变化使得益中公司在公债上很受了点损失,但想到时局有展开的大希望,吴荪甫还是能够高兴。他望着雷参谋说道:“看来军事不久就可以结束罢?退出济南的消息,今天银行界里已经证实了。”
“哎!一时未必能够结束。济南下来,还有徐州呢!打仗的事,神妙不可测;有时候一道防线,一个孤城,能够支持半年六个月。一时怎么结束得了!”
雷参谋一开口却又不能不是“乐观派”。吴荪甫却微微笑了。他虽然并没详细知道雷参谋究竟为什么从前线到了天津,又回了上海,可是他猜也猜个八九分了;而现在雷参谋又是那样说,荪甫怎么能够忍住了不笑。并且他也极不愿意到了徐州左近,又是相持不下。那和他的事业关系不小!他转过脸去看李玉亭,不料李玉亭忽然慌慌张张跳起来叫道:“呵,呵!再打上六个月么?那还了得!雷参谋,那就不了!你想想,这目前,贺龙在沙市,大冶进出,彭德怀在浏阳,方志敏在景德镇,朱毛窥攻吉安!再打上六个月,不知道这些共匪要猖獗到怎样呢!那不是我们都完了!”
“那些流寇,怕什么!大军一到,马上消灭。我们是不把他们当一回事的!只有那些日文报纸铺张得厉害,那是有作用的。日本人到处造谣,破坏中央的威信。”
雷鸣的“乐观”调子更加浓厚了,脸上也透露出勇气百倍的风采来。
李玉亭不能相信似的摇了摇头,转脸又对吴荪甫严重地警告道:“荪甫!你厂里的工潮不迟不早在此刻发生,总得赶快解决才好!用武力解决!丝厂总同盟罢工是共产党七月全国总暴动计画里的一项,是一个号炮呀!况且工人们聚众打你的汽车,就是暴动了!你不先下手镇压,说不定会弄出放火烧厂那样的事来!那时候,你就杀尽了她们,也是得不偿失!”
吴荪甫听着,也变了脸色。被围困在厂门口那时的恐怖景象立即又在他眼前出现。电风扇的声音他听去就宛然是女工们的怒吼。而在这些回忆的恐怖上又加了一个尖儿:当差高升忽然引了两个人进来,那正是从厂里来的,正是吴为成和马景山,而且是一对慌张的脸!
陡的跳了起来,吴荪甫在严肃中带几分惊惶的味儿问道:“你们从厂里来么?厂里怎样了?没有闹乱子罢?”
“我们来的时候没有。可是我们来报告一些要紧消息。”
吴为成他们两个同声回答,怪样地注视着吴荪甫的脸。
于是吴荪甫心头松了一下,也不去追问到底是什么紧要消息值得连夜赶来报告,他慢慢地踱了两步,勉强微笑着,尖利地对吴为成他们睃了一眼,似乎说:“又是来攻讦屠维岳罢,嗳!”吴为成他们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不作声。
雷参谋看见吴荪甫有事,就先告辞走了。李玉亭也跑到园子里找杜新箨他们那一伙去闲谈。大客厅里只剩下吴为成和马景山面面相觑,看不准他们此来的任务是成功或失败。牌声从隔壁大餐间传来。
“有什么要紧事呢?又是屠维岳什么不对罢?”
吴荪甫送客回来,就沉着脸说;做一个手势,叫那两个坐下。
然而此番吴为成他们并没多说屠维岳的坏话。他们来贡献一个解决工潮的方法;实在就是钱葆生的幕后策动,叫他们两个出面来接洽。
“三叔!钱葆生在工会里很有力量。工人的情形他非常熟;屠维岳找了两天,还没知道工人中间哪几个是共产党,钱葆生却早已弄得明明白白。他的办法是一面捉了那些共产党,一面开除大批专会吵闹的工人;以后厂方用人,都由工会介绍,工会担保;厂方有什么减工钱,扣礼拜天升工那些事,也先同工会说好了,让工会和工人接洽;钱葆生说,就是工钱打一个五折六折,他也可以担保没有风潮,——三叔,要是那么办,三叔平时也省些心事,而且不会历历落落只管闹工潮。那不是强得多么?他这些办法,早就想对三叔说了,不过三叔好像不很相信他,这才搁到今天告诉了我和景山。他这人,说得出就做得到!”
“明天开工这句话,恐怕屠维岳就办不到呢!工人们恨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