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祥是胡说八道!”
钱葆生大叫,咬着牙齿,额角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粒了。他顿了顿,忽然也转了口气:“早上的事已经完了,说它干么!现在我干干脆脆一句话问你:我的条款,你答应不答应?一句话为定,不要噜噜嗦嗦!工会里等着我回话!”
“可是我们先得讲定,不准再玩今天早上那套把戏!并不是我怕,就为的自家人打架,叫外边人听了好笑;况且自己人一打,就便宜了那班工人!”
“那么,你们也不要叫人!”
“我们叫了人来是防备女工闹事!我们不能不叫!老李,你说是么?”
“对,对!葆生,你放心,人都是我叫来的,怎么会跟你抬杠!”
“可不是!老李的话多么明亮!那就说定了,不许再弄出今天早上的事!葆生,请你先去关照好了你的人,——解散了他们,回头三先生来了,我把你的条款对他说,我们再商量。”
屠维岳抓住这机会,就再逼进一步,并且带出了延宕谈判的第二步策略。李麻子也在旁边凑趣加一句:“葆生,你就先去关照了他们不要再胡闹,让屠先生也放心。”
“不用关照的!没有我的话,他们不敢胡闹!”
钱葆生拍着胸脯说。可是他这句话刚刚出口,突然远远地来了呐喊的声音。屠维岳脸色变了,立刻站了起来。同时就听得窗外一片脚步声,一个人抢进门来,是莫干丞,口吃地叫道:“又,又,又出了事!”
屠维岳下死劲钉了钱葆生一眼,似乎说“那不是你又捣乱么!”就一脚踢翻了椅子,飞也似的跑出去了。李麻子也跳起身来,满脸通红,一伸手揪住了钱葆生,满嘴飞出唾沫来,大声骂道:“葆生,太不成话了!太不成话了!”
钱葆生不回答,满脸铁青,也揪住了李麻子;两个人揪着就往外跑;钱葆生一面跑,一面挣扎出话来道:“我们去看去!我们去看去!——他们这批混蛋该死!”
他们两个人脚步快,早追上了屠维岳。他们远远地就看见厂门外乌黑黑一堆人。呼噪的声音比雷还响。他们三个人直冲上去看得明白时,一齐叫苦,立刻脸色都灰白了!这里大部分是疯老虎一般的女工!他们三个人赶快转身想溜,可是已经迟了!女工的怒潮把他们冲倒,把他们卷入重围!马路上呼噪着飞来了又一群女工,山一样的压过来,压迫到厂门里边的单薄的防线了。满空中飞响着这些突击者的口号:“总罢工!总罢工!”
“上工是走狗!”
“关了车冲出来呀!”
厂门里那单薄的防线往后退了。冲厂的女工们火一样的向前卷去。她们涌进那狭窄的小铁门,她们并且强力迫开了那大铁门了!这都是闪电那样快,排山倒海那样猛!可是蓦地从侧面冲过一彪人来,像钢剪似的把这女工队伍剪成了两橛。这是桂长林带着一班警察不迟不早赶到了!警笛的尖音从呼噪的雷声里冒出来了。砰!砰!示威的枪!砰!砰!实弹了!厂门里单薄的防御者现在也反攻了。冲厂的女工们现在只有退却。她们逼退了桂长林那一队,向马路上去了。
“追呀,捉呀!见一个,捉一个!”
桂长林狂吼着。同时马路上四处都响起了警笛的凄厉的尖音;这是近处的警署得了报告,派警察赶来分头兜捕。桂长林带着原来的一班警察就直扑草棚区域,在每扇破竹门后留下了恐怖的爪印。他捉了二十多个,他又驱着二百多个到厂里去上工!
屠维岳和钱葆生都在混乱中受了伤。钱葆生小腿上还吃着那两响“实弹”的误伤,牺牲了一层油皮。然而他仍旧不能不感谢桂长林来的时机刚好,救了他一条命。
在屠维岳的卧室里,桂长林很高兴地说道:“三百多工人开工了,你听那丝车的声音呀!何秀妹,张阿新,也捉到了;顺便多捉了十几个。冤枉她们坐几天牢,也不要紧!她妈的那班冲厂的骚货,全不要命!也不是我们厂里的,一大半是别家厂里的人!——可是,屠先生,你和钱葆生谈判得怎样了?”
“现在是我们胜了!长林,你打电话去告诉三先生!”
屠维岳冷静地微笑着说,他陡然想起还有一个人的下落要问问,可是他那受伤的地方又一阵痛,他的脸变青了,冷汗钻出了额角,他就咬紧了牙关不作声。
丝厂总同盟罢工中间一个有力的环节就这样打断了!到晚上七点钟光景,跟昏黑的暮色一齐来的,是总同盟罢工的势将瓦解。裕华丝厂女工的草棚区域在严密的监视下,现在像坟墓一般静寂了;女工们青白的脸偶然在暝色中一闪,低声的呻吟偶然在冻凝似的空气中一响,就会引起警戒网的颤动,于是吆喝,驱逐,暂时打破了那坟墓般的静寂!
从这草棚区域的阴深处,一个黑影子悄悄地爬出来,像偷食的小狗似的嗅着,嗅着,——要嗅出那警戒网的疏薄点。星光在深蓝的天空睒着眼。微风送来了草棚中小儿的惊啼。一声警笛!那黑影子用了缓慢的然而坚定的动作,终于越过了警戒线。动作就快了一点。天空的星睒着眼,看着那黑影子曲曲折折跑进了一个龌龊的里,在末衖一家后门上轻轻打了三下。门开了一道缝,那黑影子一闪,就钻了进去。
楼上的“前楼”摆着三只没有蚊帐的破床,却只有一张方桌子。十五支光电灯照见靠窗的床上躺着一个女子,旁边又坐着一个,在低声说话。坐着的那女子猛一回头,就低声喊道:“呀!月女姐,你——只有你一个人么?”
“秀妹和阿新都捉去了,你们不晓得么?”
“晓得!我是问那个姓朱的,朱桂英罢,新加入的,怎么不来?”
“不能够去找她呀!险一些儿我也跑不出来!看守得真严!”
陈月娥说着摇摇头,吐出一口唾沫。她就在那方桌旁边坐了,随手斟出一杯茶,慢慢地喝。床上那女子拍着她同伴的肩膀说道:“跟虹口方面是一样的。玛金,这次总罢工又失败了!”
玛金嘴里恨恨地响了一声,却不回答;她的一对很有精神的黑眼睛钉住了陈月娥的脸孔看。陈月娥显然有些懒洋洋地,至少是迷惘了,不知道当前的难关怎样打开。她知道玛金在看她,就放下茶杯转脸焦躁地问道:“到底怎么办呀!快点对我说!”
“等老克来了,我们就开会。——蔡真,什么时候了呀?
怎么老克还不来!连苏伦也不见。“
“七点二十分了!我也不能多等。虹口方面,八点半等我去出席!嗳!”
躺在床上的蔡真回答,把身子沉重地颠了一颠,就坐了起来,抱住了玛金,轻轻地咬着玛金的颈脖。玛金不耐烦地挣脱了身,带笑骂道:“算什么呢!色情狂!——可是,月大姐,你们厂里小姐妹的‘斗争情绪’怎样?还好么?这里闸北方面一般的女工都还坚决;今天上午她们听说你们厂里一部分上工,她们就自动地冲厂了!只要你们厂里小姐妹坚决些,总罢工还可以继续下去。你们现在是无条件上工,真糟糕!要是这一次我们完全失败,下次就莫想干!”
“这一次并没有完呢!玛金!我主张今晚上拚命,拚命去发动,明天再冲厂!背城一战!即使失败了,我们也是光荣的失败!——玛金!我细细想,还是回到我的第一个主张:不怕牺牲,准备光荣的失败!”
蔡真抢着说,就跑到陈月娥跟前,蓦地抱住了陈月娥,脸贴着脸。陈月娥脸红了,扭着身体,很不好意思。蔡真歇斯底里地狂笑着,又掷身在床上,用劲地颤着,床架格格地响。
“小蔡,安静些!……光荣的失败!哎!”
玛金轻轻骂着,在那方桌旁边坐了,面对着陈月娥,就仔细地质问她厂里的情形。可是她们刚回答了不多几句话,两个男子一先一后跑了进来。走在前面的那个男子拍的一声在方桌边坐下了,就掏出一只铁壳表来看了一眼,匆匆忙忙地发命令道:“七点半了!快点!快点!玛金!停止谈话!蔡真!起来!
你们一点也不紧张!“
“老克!你也是到迟了!快点!玛金,月大姐!八点半钟,我还要到虹口呀!”
蔡真说着就跳了起来,坐在那新来的男子克佐甫的旁边。这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青年,比蔡真还要高一点,一张清白的瘦脸,毫无特别记认,就只那两片紧闭的薄嘴唇表示了他是有主意的。和克佐甫同来的青年略胖一些,眼睛很灵活,眼眶边有几条疲倦的皱纹;他嘻开着嘴,朝玛金笑,就坐在玛金肩下。
前楼里的空气紧张起来了。十五支光电灯的黄光在他们头顶晃。克佐甫先对那胖些的青年说:“苏伦,你的工作很坏!今天下午丝厂工人活动分子大会,你的领导是错误的!你不能够抓住群众的革命情绪,从一个斗争发展到另一个斗争,不断地把斗争扩大;你的领导带着右倾的色彩,把一切工作都停留在现阶段,你做了群众的尾巴!现在丝厂总罢工到了一个严重的时期,首先得克服这尾巴主义!玛金,你报告闸北的工作!”
“快一点,简单一点,八点半我要走的!”
蔡真又催促,用铅笔敲着桌子。于是玛金说了五分钟的话。她的态度很镇静,她提出了一个要点:压迫太厉害,女工中间的进步分子已经损失过半,目下群众基础是比较的薄弱了。克佐甫一边听,一边不耐烦地时时拿眼看玛金,又看手里的铁壳表;他的两片薄嘴唇更加闭得紧了。
“我反对玛金的结论!斗争中会锻炼出新的进步分子,群众基础要从斗争中加强起来!玛金那种恐惧的心理也就是尾巴主义的表现!”
蔡真抢着说,射了她对面的苏伦一眼。现在蔡真是完全坚持着她自己心里的“第一个主张”了。因为那平淡无奇的克佐甫开头就指斥右倾,指斥尾巴主义,而蔡真觉得克佐甫总是什么都对的。
克佐甫不作声,嘴唇再闭得紧些;他照例是最后做结论,下命令。
被蔡真射了一眼的苏伦却同情着玛金的意见。自然他也不肯承认自己的尾巴主义,他用了圆活的口吻说:“蔡真说的是理论,玛金说的是事实。我们也不应该忽略事实。老克说今天下午的活动分子大会里我犯了错误,我就承认是错误罢。可是今天的活动分子大会根本就不健全!到会的只有一半人,工作报告不切实,不扼要;发表意见又非常杂乱。这充分暴露了我们下级干部的能力太差,领导不起来!如果我犯了尾巴主义的错误,那么,目前下级干部整个是尾巴主义!直接指挥罢工运动的蔡真和玛金也做了下级干部的尾巴!”
“为什么我也是尾巴!——”
“不要说废话!赶快决定工作的步骤罢!月大姐有意见!”
玛金阻住了蔡真和苏伦的争辩,引起克佐甫注意陈月娥。
克佐甫略偏着头,对着陈月娥,眼睛睁得大大的。
“到底怎么办,快点对我说!我们厂的两个同志被捕了,只剩我一个!小姐妹们,小姐妹们今天上工,是强迫去的!只要我们有好办法,明天总还可以罢下来!到底怎么办呢,快点对我说!”
陈月娥的神情很焦灼,又很兴奋;显然她对于克佐甫以及苏伦他们那些“术语”很感困难,并且她有许多意见却找不到适当的话语来表白。她觉得玛金的话很对,——不是何秀妹,张阿新都被捕,只剩她一个,力量就薄弱了么?然而她也不敢非议蔡真的话,因为她模糊地承认那些就是革命的经典。她很困难地说完了话,就把焦灼的盼望的眼光射住了克佐甫的脸。
克佐甫那平淡无奇的瘦脸忽然严厉起来。他再看一次手里的铁壳表,就坚决地说道:“你们全体动员,加紧工作,提高群众的斗争情绪,明天不上工!特别是裕华厂,明天一定要再罢下来!无论如何要克服一切困难,明天罢下来!你们对群众提出口号:反对资本家雇用流氓!反对捉工人!”
刹那间的静默。衖堂里馄饨担的竹筒托托地响了几下。邻家小孩子的啼声。十五支光电灯的黄光在他们头上晃着。终于又起来了玛金的镇静的声浪:“裕华厂里的基本队伍差不多损失光了,群众在严密的监视之下;还没有经过整理,不能冒险!”
“什么!要整理么?现在是总罢工的生死关头,没有时间让你去从容整理!只今晚上便是整理,便是发动新的斗争分子,展开新的攻势呀!”
“一个晚上万万不够!我们的组织完全破坏了,敌人的监视很严,——那是冒险!即使勉强干了起来,立刻就要被压迫,那就连我们现在剩下来这一点点基础都要完全消灭!”
玛金很坚持,她的黑眼睛闪闪地朝大家看。克佐甫不作声了,薄嘴唇闭得紧紧地,也是同样的坚决。情形有点僵,那边蔡真忽然喊了一声,却没有话;在她心里曾经退避了的“第二个主张”此时忽然又闯出来和她所选定的“第一个主张”斗争了,她咬着嘴唇苦笑。陈月娥焦灼地睁大了眼睛。苏伦就出来作缓冲:“玛金!你的主张怎样?说出来!”
“我主张总罢工的阵线不妨稍稍变换一下。能够继续罢下去的厂,自然努力斗争;已经受了严重损失的几个厂,不能再冒险,却要歇一口气!我们赶快去整理,去发展组织;我们保存实力,到相当时机,我们再——”
玛金的话还没完,克佐甫就严厉地指责她道:“你这主张就是取消了总罢工!在革命高潮的严重阶段前卑怯地退缩!你这是右倾的观点!”
“对呀!一方面破裂了总罢工的阵线,一方面又希望别的厂能够坚持,这是矛盾的!”
蔡真赶快接口说,她心里就又是“第一个主张”胜利了。
玛金的脸突然通红了,她依然坚持:“怎么是矛盾?事实上是可能的!冒险去干,就是自杀!”
“要是有好的办法,我们厂明天可以罢下来。不过我们人已经少了,群众很怕压迫,倘使仍旧照前天的老法子来发动,就干不起来!顶要紧是一个好的新办法!”
陈月娥眼看着玛金,也插进来说;她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把她的意思表现成这么一个形式。可是克佐甫和蔡真都不去注意她的话。苏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