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永庆之所以知道他,是因为半年前段明义的父亲过五十岁寿辰,段明义来茶庄里买过一次茶叶,茶庄内有客户记录,曾给他送货上门。
余永庆带着一名手下来到了这条偏僻的小巷,找到了段明义的家,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他应该在家。
余永庆敲了敲门,“谁呀?”院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是段明义的朋友,来看望他。”
片刻,门开了,一名身着布裙的年轻妇人,她打量一下余永庆,迟疑一下问:“你是我夫君的朋友?”
她是段明义的妻子,一般而言,主妇的衣装就是一个家的门面,而她穿着布裙,头上的发钗也是红铜打制,由此可见,段明义家生活并不宽裕,甚至是贫寒。
余永庆微微一笑,“我是你丈夫的朋友,我姓余,特来看望他,他在吗?”
段明义的妻子见余永庆手中拎着一个篮子,里面有大包小包的东西,好像还有楚凤茶庄的上好茶叶,她见过,但他们家买不起,这样的客人她喜欢,虽然没有见过他们,但她还是热情地请他们进院子,“他在的,你们快请进!”
余永庆走进院子,一眼便看见院子的雪地里堆着七八包米,每包米重一百斤,袋子上面还有唐记米行的印记,下这么大的雪,米当然不能堆在雪里,只能说明这些米是刚刚送来。
余永庆心念一转,他便明白了几分,他跟着段夫人来到客堂坐下,便将手上的大篮子递给她,“这是一点心意,请夫人笑纳。”
“这怎么……你们来就是了,还带东西来,这怎么好意思呢?”
“应该的,要过年了,这只是一点心意,夫人请收下!”
客气是需要的,礼当然也要收下,人情世故,哪有让客人带着东西再出门的,段明义家也极少极少有人来送礼,段夫人心里很是高兴,她连忙接过大篮子,只觉手中一沉,篮子险些落地,她心中暗暗惊讶,这会是什么东西,要过年了,不会是腊肉和米糕之类的东西吧!
“倩娘,是谁啊!”
这时,一名满头大汗的年轻男子走进屋来,他便是太仓署副丞段明义,他知道粮食要涨价了,便问亲戚借了一点钱,买了十袋米回来囤积,防止涨价,他没有经商头脑,他却不知道这个消息可让他发大财。
段明义看见余永庆,他愣了一下,这人他不认识,“你是……”
“段兄忘了吗?我姓余,年初令尊五十岁寿辰时我还来过。”
“姓余?”段明义还是想不起来,旁边他妻子可不高兴了,人家过年专门送东西来,还这么怠慢客人。
“夫君!”她低声埋怨一声,又推了他一下,段明义这才醒悟,他挠挠头干笑道:“看我这书呆子记性,余兄快请坐,这位兄弟也请坐。”
他慌忙招呼,段夫人也笑道:“我去给你们倒茶!”
她拎着篮子到隔壁去了。
两人坐下,余永庆笑道:“我是做粮食生意的,经常在成都府和雍京之间跑路,现在成都府的米价已经涨到八十文一斗,而雍京却还是六十文一斗,我觉得有点奇怪,按理,雍京米价应该更贵才对,怎么反而比成都便宜?另外,我听说太仓每年都会处理一批陈米,不知今年还有没有机会?”
段明义这才明白,原来对方是米商,来自己这里套消息来了,素昧平生,他也不想透露米价要暴涨的消息,只得干笑一声道:“卖陈米那是去年的事情了,现在军粮耗用太大,粮食紧张,已经没有陈米可卖,真是抱歉。”
“没事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没有就算了。”
余永庆又低声道:“现在路上盘查得很紧,蜀州的粮食已经不准运往京师,这是为什么?段署丞知道吗?”
“这个……我确实不知。”
段明义挠挠头,“确实很奇怪,以前是每天都有蜀州粮食送来,现在已经十天没有运来了,也不知道原因。”
这时,他的妻子在门口小声道:“夫君,你过来一下!”
四百一十
段明义歉然笑了笑,便转身出去了,走到客堂门外,他见妻子表情有些不对,便问:“出什么事情了?”
“你快跟我来。”
刚才段夫人拿着篮子去隔壁兴冲冲查看,却看见一件令她不可思议的东西。
她拉着丈夫快步走到隔壁,几个孩子正围着桌子吃东西,篮子里有上好点心,段明义见桌上摆了一大堆东西,有上好的茶叶,有上品绸缎,有精致的点心,还一个黑漆漆的铁皮盒子。
“这是他们送的东西?”
段明义轻轻抚摸着楚凤茶庄的茶叶包,是他最喜欢黄山毛尖,价格极为昂贵,据说是一两银子一两茶,上次父亲过寿,他特地买了半斤,这里足足又两三斤之多,这个礼不轻啊!
“你自己看看铁盒子里面!”他妻子有点恨声道,一点茶叶就把他迷成这样,没出息!
段明义打开盖子,他一下子眼睛瞪大了,只见里面全是黄澄澄的金锭,“天啊!”
他咽了口唾沫,他不是在做梦吗?
“我点过了,一共二十锭,每锭十两,那就是两百两黄金,夫君,是……黄金!”
段夫人的声音也颤抖起来了,两百两黄金,那就是两千两银子,他们家一辈子也攒不下这么多钱。
段明义仿佛还在做梦一般,两百两黄金,这怎么可能?不行,他不能收他忽然有些反应过来,但他妻子反应更快,她一看丈夫的表情就知道要坏事,一把便将铁盒子抢先抱在怀中。
她警惕地望着丈夫,“你想做什么?我告诉你,这黄金,我要定了,你休想还回去。”
“哎呀!”段明义急得直跺脚,“我不认识他们,他凭什么给我送金子,要坏大事的。”
“嗤!”他妻子不屑地冷笑一声,“瞧你那熊样,你一个比芝麻还小的从九品小官,你能有什么大事?”
“可是……他们不会无缘无故送钱,肯定是有事情求我。”
“那你帮人家办呗你又没什么权力,你怕什么?人家也不傻,肯定是事先知道你能办事,才会先送黄金,这点人情世故你都不懂吗?”
段明义为难到了极点,“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妥,贤妻,你……”
“你不要叫我贤妻!”
他妻子的眼睛忽然红了起来,哽咽道:“我都嫁给你十年了,唯一的一条绸裙子还是娘家陪嫁来的,你给了我什么?我给你生了两个儿子,却一年四季穿着布裙子,连头上的首饰都是铜的,你知道邻居们怎么说我吗?说我还不如嫁给隔壁的张屠户,至少还有肉吃,还有银首饰,亏你还是个九品官呢?孩子们连点心都没见过。”
“你别说了!”
段明义慨然长叹,“你收下就是了,我不拦你,大不了犯下事,我这官不做了,也去当屠户去!”
段明义负气走出门了,他妻子也觉得自己说丈夫过分了,可看着几个孩子狼吞虎咽吃点心的样子,她一阵心疼,便紧紧咬住了嘴唇。
段家的墙壁很薄,他们夫妻争吵隔壁听得清清楚楚,余永庆的手下捂嘴要笑,却被余永庆狠狠瞪了一眼,余永庆心中不由有些怜悯。
这时,段明义走了回来,他脸有点红,他知道这边都听见了,他叹了口气,“让余兄见笑了!”
“没事,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理解,请段兄放心,我不会让你做有违道义之事。”
段明义也不绕弯子,便直接问道:“既然如此,余兄就明说吧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余永庆淡淡一笑,“我只想知道,太仓还有多少粮食,常平仓还有多少粮食,军方一个月要消耗多少米,我知道,段兄手上都有记录。”
段明义脸色大变,他惊恐地望着余永庆,“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就不瞒段兄了,我是凉王殿下在雍京情报头子,如果你肯配合我们,将来凉王登基,绝不会亏待你,我可以保证你为一县之令。”
段明义仿佛被雷劈一般,惊呆了,这时,段夫人冲了进来,将一盒黄金放在桌上,“这个我们不要!”
她拉一下丈夫,“夫郎,刚才是我不错,你不要为难。”
“不!”
段明义摇摇头,他忽然变得异常冷静,对余永庆道:“我愿意为洛京效力,因为那里才是真正的大宁王朝。”
……
余永庆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情报,而且段明义也答应以后将每天提供粮食库存变化,从这个小小的窗口,余永庆便掌握了雍州的粮食情况,也关系到军队的军粮供应,这绝对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战略情报。
他回到楚凤茶庄,谭举也回来了,他也从白明凯那里得到明确情报,确实是申国舅在用粮食来卡申太后的脖子,目的还是要逼她放权,他们连夜将情报用鸽信送去了洛京。
从雍京到洛京并不远,第二天下午,皇甫无晋便得到了雍京送来的紧急情报,他立刻召开了政事堂会议。
“各位大人,雍京的权力斗争已经到了最微妙的时刻,我觉得我们完全可以发力加剧他们的内斗,同时,粮食不足也越来越成为他们的短肋,我的意图很明确,也是我的一贯思路,就是要充分利用雍京自身的问题,不战而屈人之兵,要用最小的代价夺取最大的成果,我们要用政治战取得最后的胜利。”
……
政事堂当天便批准了皇甫无晋的一揽子方案,次日,洛京大军开始调动,调十万楚军向潼关进发,驻守在渑池的一万楚军先期赶赴潼关,利用大炮轰击潼关,制造楚军大举进攻的声势。
同时皇甫无晋又出兵五万渡过黄河,进军河内郡,河内郡只有五千守军,慑于楚军大军压境,河内郡守军投降了楚军,使楚军兵不血刃占领了河内郡,楚军随即作出姿态,摆出了将大举进攻晋州的姿态,与此同时,幽州的十万大军也再次进兵滏阳关,准备配合河内郡的作战。
潼关告急晋南告急雪片般的求救信向京城飞去,洛京在年底发动的新年攻势震惊了雍京,申太后当即下旨,封申济的长子申俊义为上党郡王,准许申济修建秦王府,随即命申济率二十万大军赴潼关防御。
同时,申太后又下旨,命太原留守、大将军赵瑄率八万军赶赴晋南支援。
军队一旦出兵,就要支付粮饷,三十万大军投入战争,就像抽血机一般,开始疯狂抽去雍京的库银和粮食,雍京在蜀州无粮和战争爆发的双重压力下,粮价开始暴涨,三天之内,从每斗六十文一举突破了斗米五百文,暴涨了八倍。
也就在这时,在关内北道一直沉默了二十万西凉军也忽然发动了攻势,铁马渡过冰河,十五万骑兵渡过黄河,袭击太原府,太原五万守军不敢迎战,他们紧闭城门,龟缩在城内,但西凉军并不是为了攻城,他们一举攻占了太原城北面的晋州最大粮仓晋阳仓,十天之内,十五万西凉军将仓内百万石粮食席卷一空。
……
内忧、外患、军饷、粮食,各种巨大的压力使申太后焦头烂额,她三夜没有合眼,离新年还有十天,但京城内的粮价已经突破了斗米八百文,民意汹涌,民怒沸腾,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京城平民自发在宫门前示威游行。
不仅如此潼关一日数次的催饷催粮军报,还有晋州军队的粮食求援信,如雪片般向申太后飞来,而此时,太仓的存粮已下降到不足三十万石,库银也只剩五十万两,相国申溱请病假在家,对此不闻不问。
巨大的压力下,申太后终于病倒了。
一早,左相白明凯便匆匆赶到了申太后养病所在的莲花殿,左相白明凯依然是皇甫无晋安插在雍京内部一颗绝密棋子,除了皇甫无晋和雍京的情报人员外,连洛京政事堂也不知道白明凯的真实身份。
另一方面,白明凯也不是真的投靠了洛京,他和皇甫无晋只是一种私人交情。
白明凯被宦官带进申太后的病房,申太后躺在床榻上,隔着帘子。
白明凯坐下,“太后感觉怎么样?”
申太后叹了口气问:“申溱怎么说?他开出什么条件?”
现在申太后只能向申国舅让步,换取蜀州粮食进京,申国舅这一招太狠,捏住了她的命门。
“申相国说,希望太后保重身体,在宫中养病,朝廷政务就不要过问了。
“哼说到底,他还是要哀家退位,实行政事堂制度,哀家不想答应,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白明凯沉思片刻道:“臣倒是有一个办法,至少可以维持半年的钱粮不缺。”
申太后大喜,如果能维持半年,她就能逐步夺回蜀州的控制权。
“白爱卿,你快说,什么办法?”
申太后精神大振,竟坐了起来,“你快说!”
白明凯缓缓道:“太后还记不记得,当时洛京被围,皇甫恒一样粮尽银绝,当时张缙节全权主管,他是怎么熬过最艰难的时刻?”
“你是说……抄家?”
申太后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白爱卿是说抄权贵的家?”
白明凯笑了起来,“太后,咱们关中可是住着一群肥羊啊皇甫无晋已经在豫州剪了他们的羊毛,可是羊肉还在咱们这里呢!”
申太后的眼睛眯了起来,是关中各县是住着这么几百头肥羊,他们手有大量粮食,也有足够的财富,虽然宰羊会激起他们的愤慨,但皇甫无晋能宰,为什么她就不能宰?这总比军队和民众无粮可吃,无饷可发,最后造反的好,更重要是,她可以保住自己的权力。
“好,哀家接受你的建议!”
四百一十一
大宁王朝的皇族虽然经过三百年的繁衍曾一度达到十几万人之众,但四十年前的一次宫廷政变却将绝大多数皇族都取消了皇籍,使在编的皇族数量不足千户,累计万余人。
半年前,大宁王朝出现了东西分裂,当时几乎九成的皇族都在关中,来不及撤回洛京,迫于人身安全的压力,他们也被迫承认了雍京为正统,随即他们大规模转移财产,几乎将洛京的财产都转到雍京,当时皇甫恒也并没有阻拦。
目前这些皇族大部分都住在关中或者关中各地,也有少部分去了蜀州,在这几个月里,这些家资巨富却又无力自保的皇族成洛京和雍京共同的目标。
和豫州一样,关中的土地也大部分被皇族所占,一个个皇亲国戚的庄园遍布关中大地,每个庄园都有粮仓,都囤积无数的新米旧粮。
这一个多月来,关中各地的皇族都情绪激愤,抗议他们在豫州的土地被剥夺,纷纷要求雍京出兵,消灭皇甫无晋的伪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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