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7月13日,珠河特支在给满洲省委的报告中说,中韩民族感情在日本帝国主义的挑拨下,相当恶劣。
1935年前后,苏联将居住在远东地区的朝鲜人集体迁移到中亚的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原因不言自明。
在对应的两端之间,更多的朝鲜(族)人是选择了老实干活、种地。
朝鲜人善种水稻,移民东北,也把种植技术带到东北。那时在乡间看到稻田,就能看到穿着白色衣裤的朝鲜(族)人,就知道是“高丽屯”了。据“九一八”事变前的不完全统计,当时东北有17余万垧(一垧为15亩,或10亩,故有“大垧”、“小垧”之别,一般北满为大垧,南满为小垧)稻田,90%以上为朝鲜(族)人耕种。朝鲜(族)人之家非常简单,除了农具,一点儿炊具、铺盖外,几乎就没有什么了,连鸡鸭鹅也很少饲养。这是为了迁移方便。所到之处全是荒野,第一年地租全免,第二年开始交租,3年后达到5成左右。加上“二地主”(又叫“二房东”,类似于今天的二次承包炫)的盘剥,地租可达七成,拼死拼活干一年,也难糊口。逢上灾年,那就只有继续迁移、逃难了。
那时人们管水稻、稻子叫“精子”,大米叫“精米”。如今东北乡间八十多岁的老人,一些人仍然叫“精子”、“种精子”、“精米”、“精米饭”。笔者小时也这么叫。写这些,是因为后面还将写到“精米所”,在此先做解释。
如今都说“朝鲜人”、“朝鲜族人”,当年的文件上大都是“韩国人”,民间大众则叫“高丽人”,有的还在高丽后面加个“棒子”。不光有“高丽棒子”,还有“山东棒子”。东北为移民之乡,主要是山东、河北两省人,后者被称做“河北老奤(音tǎi)”。像后面将会写到的抗联9军军长李华堂,河北滦县人,就被称做“李老奤”。“老奤”的出处和意味,笔者未能寻得。山东人倔、直,说话、办事不大会拐弯,像棒子似的。朝鲜(族)人性格和山东人差不多,就都被加个“棒子”,不无贬义,却也贬不到哪儿去。1939年除夕夜,金日成和抗联1军老兵文广魁,在黑龙江省东宁县片底子密营,金日成说:你是“山东棒子”,我是“高丽棒子”,咱俩搓包米棒子煮包米粒子,这叫“三棒子过年”——此为后话了。
李在德的父亲牺牲后,在安东待不下去了,母亲带着她和六十多岁的奶奶,老少三代三个女人,北上哈尔滨,又辗转来到梧桐河,也是种稻子。
在梧桐河出生的李敏,父辈的人生轨迹,也和李在德差不多。
李敏老人说,那时他们管中国叫“大国”。有时在屯子里和小伙伴玩,看到东北军来了,就往家里跑,说“大国”的兵来了。
“九一八”事变了。下雪之时陆续见到北撤的东北军,许多是溃兵。谁家有大姑娘、小媳妇都提心吊胆的,有点儿风声赶紧藏起来,平时则把锅底灰抹脸上,再尽可能穿得破烂点儿。而今中国和世界都在选美,那时就是竞丑了。这样,一旦躲避不及,也能降低点儿风险。
“耍正月,闹二月,沥沥落落到三月。”说的是东北人过春节,在吃着“好嚼裹儿”(东北方言,指“好吃的”)的同时,也开始了一年中最丰富的精神文化生活。各村镇都组织秧歌队,扭秧歌,踩高跷,二人转等戏班子也空前活跃,走村串镇演出。这样闹腾到3月,锣鼓、唢呐声逐渐息了,庄稼人就开始张罗备耕,为一年的生计忙碌了。
汤原中心县委(中心县委相当于地委,领导汤原及周边的依兰、通河、富锦、佳木斯等地的党组织)书记李春满,根据满洲省委指示,决定组织几支宣传队,进行反日救国宣传活动。
汤原县委以模范学校学生为骨干,组织了一支长征宣传队。东至与苏联接壤的萝北,东南到达富锦,西南深入依兰北部山区,历时40天,行程千余公里。每到一地,锣鼓一响,一会儿就聚拢几十上百,甚至几百上千人。秧歌扭完了,或是正在兴头上,锣鼓家什一停,就开始讲演。能歌善舞的编在表演队,口才好的编在讲演队。讲日本子发动了“九一八”事变,马上就要到咱这地界来了。讲日本子占领朝鲜17年,在朝鲜都干了些什么坏事,朝鲜亡国的前车之覆,就是中国的后车之鉴。中韩民族团结起来,万众一心,把小日本子赶出去!
四十多人的宣传队,十五岁的李在德是最小的女队员,这也是她参加的第一次抗战活动。她是表演队的,每天除了扭秧歌、跳舞,就是走路。冰天雪地嘎嘎冷,经常在齐膝深的雪中跋涉。先是脚打泡了,后是腿也肿了,她一声不吭。到个屯子真想歇一会儿呀,可一看到乡亲们围上来,就什么都忘了。
一些偏远地区的群众,还不知道“九一八”事变。这回听说了,都骂“妈个巴子”,说这还了得,可不能当亡国奴,咱们得跟日本子干!
抗联后期名将、离休前为黑龙江省政协副主席的王明贵,离休前为黑龙江省省长的陈雷,就是听了宣传队的演讲后,走上抗战之路的。
李在德第一次见到鬼子的时间,记不大准了。日军是1932年春进占下江(松花江下游)地区的,5月20日占领佳木斯,10师团熊谷旅团仓石联队的一个小队侵入汤原县城,驻在“聚木号”——自然应该在这之后了。
那天早晨,母亲让她去邻村送封信。母亲是汤原县委委员、妇女主任。她常替母亲送信,周围的屯子都跑遍了,十几里、几十里,约上两个小伙伴就走了。
回来快进屯时,路边草垛旁站着四个鬼子。一身黄军装,腰束皮带,脑后背着钢盔,手里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冲着三个小姑娘叽里哇啦地吼叫着。
李在德兵见得多了。穿着灰不灰、蓝不蓝的军装的东北军,冬天穿乌拉(东北地区冬天穿的鞋,用皮革制成,里面垫乌拉草。——编者注),戴狗皮帽子。还有百姓打扮的,不是兵却扛着枪,祸害老百姓的胡子。这么一寻思,好像也没怎么寻思,心头已明白几分,知道眼前就是他们天天喊着要打倒的日本子。那明晃晃的刺刀怪骇人的,不过让她多看几眼的,还是那钢盔。参加抗联后,她也戴过钢盔,当然是缴获的,平时也那样背在脑后,还用它烧水做饭煮野菜。可这一刻,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就挺奇怪,这日本子打仗,怎么还都背口锅呀?
两个小伙伴都比她小,见的世面也少,都吓哭了。后来她想,如果妈妈在身边,她也可能会哭的。这时就想,俺可不能哭,得挺住,一颗心还是突突直跳。再一想,父亲就是眼前这样的畜生害死的,不由就攥紧了拳头。
鬼子大队和一些伪警察早已进了屯子,挨家挨户搜查、询问共产党。好多党团员就在屯子里,大家都咬定不知道,这里没有共产党。红地盘的人,心齐呀。
敌人把人都驱赶到个场院里,四周站上岗,迎面架起机关枪。一个留撮“鼻涕胡”的军官,“叽里哇啦”一阵子,一个伪警察就翻译一阵子,翻来覆去就是两层意思:一是“大日本皇军”是来建设“王道乐土”的,你们不要害怕;二是谁看到共产党的行踪,要马上报告,皇军大大的有赏,知情不报,就死了死了的。
“‘王道乐土’——死了死了的”歇后语,先是出自模范学校学生之口,很快大人小孩都传开了。
见押过来三个小孩,那个伪警察就上前问:你们都是这屯子的吗?李在德说是。伪警察又问:你知道这屯子谁是共产党吗?李在德说:俺不知道什么叫共产党。伪警察搡了李在德一把:共产党就是共匪,不说实话宰了你!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十五岁的小姑娘,这时反倒更加镇定了:俺只见过几伙扛枪的人,进屯子抢东西,把俺们都吓跑了,不信你问大伙。
一个鬼子指着人群前边一个三十多岁的壮汉,咕噜了一句什么,然后用三角眼瞪着李在德。那个伪警察就指着壮汉道:他是不是共产党?
一个屯住着,都认识,不知道名字。就说:他是崔大叔,庄稼人,种地的。
崔大叔确实不是共产党,但她看到了几个共产党,而且估摸着母亲也在人群里。
后来,屯里人一提起李在德,无不啧啧赞叹,说这小丫头真“砬茬”(精明强干、不好惹)呀!
第二年秋天,出了叛徒。就一个叛徒,县委书记裴治云、县委组织部长兼团县委书记崔贵福、县委妇女主任金成刚,还有9个党团员和积极分子,就被日本宪兵和伪警察抓走活埋了。这些烈士和那个叛徒,都是朝鲜(族)人。
从朝鲜到中国,李在德的父母都死在日本鬼子手里。
母亲牺牲前,她就要求参加游击队。她中等个头,端庄漂亮,性情温和,举止娴雅,像个大家闺秀,没人会把这样一个女孩子和枪联系在一起。自那次把鬼子和伪警察糊弄得没了脾气,在鬼子的淫威下展示了她的另一面,这个小丫头就在人们的心目中一下子高大起来。可她毕竟太小了,而且通风报信什么的,母亲身边也不能没个帮手。
现在,县委垮了,游击队已经垮了两次。县委委员夏云杰临危受命,接任县委书记,重新组建县委和游击队,李在德又要求参加游击队。
党员裴成春大姐说:她一个小丫头,留在地方怎么办?到队伍上大家可以互相照顾。
见夏云杰沉默不语,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有人叹口气,说这丫头太可怜了。
李在德说:俺不要人可怜,俺要报仇!
后来的抗联6军军长夏云杰,摸着李在德的脑袋,声音有些哽咽:好孩子,要你了。
她成了汤原游击队最小的队员。
“创造苏维埃红军”
离休前为黑龙江省顾问委员会委员的王钧老人,祖籍河北省永乐府乐亭县王家庄子。父亲年轻时闯关东,颠沛流离到了汤原县三道流,1914年他就出生在那里。
5月日寇占汤原,8月松花江发大水,两岸一片汪洋,房倒屋塌,粮食绝收。水落后,瘟鸡瘟狗又瘟人,王钧的两个哥哥先后死去。战乱加天灾,遍地起胡子。一天来了帮报号“傻子”的队伍,把父亲和大侄子绑走了,送“叶子”(“信”,胡子黑话,又称“海叶子”)的“花舌子”(胡子绑到票后,在胡子与票主之间往来送信、联系的人,叫“花舌子”)捎信说,要大嫂的改嫁钱。胡子的眼线灵着呢。晚上又来帮“砸孤丁”(小帮胡子,只有几个人,又称“棒子手”、“小线”)的,进屋用枪把人逼住,把王钧和四弟吊在房椽子上,用枪托打母亲要钱。两个哥哥治病借好多债,那点儿钱都还债了,哪还有呀?几个恶鬼把饭锅拔下来,把母亲绑在锅灶上,下边架火烧。又把五岁的小弟弟抓过来,拽起一只胳膊,用油灯烧腋窝。王钧和四弟瞪眼瞅着,眼珠子都要冒出来了。
报仇!
屯子里来了个货郎,担子颤悠悠的,手中摇晃着拨浪鼓,一路吆喝着“花生烟卷芝麻糖,针头线脑小花布……”见有人围上来,放下担子,手上忙着,嘴里也不闲着:老少爷们儿哪,咱们的东三省叫日本子占了,咱们都成亡国奴啦!小日本子在南边杀老鼻子中国人了,咱们这旮旯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黑金河有个叫宋竹梅的,是红枪会的司令,带队伍去佳木斯杀了不少日本子,那才是咱汤原县的好汉呀。
见人们听得挺认真,货郎嗓门儿更大了:不少屯子都拉队伍和日本子干上了,咱们屯子这么多老少爷们儿,也不能瞪眼等着,让日本子来糟蹋祸害呀!……
王钧对拉队伍感兴趣,就插了一嘴:你说拉队伍的是哪个屯子呀?
货郎看他一眼,低头收拾货郎担子,说俺是卖货的,说说外面的事热闹热闹,人多让大家伙儿多买俺的货。
见王钧有些失望,就压低声音道:老弟真想买货,到后屯刘会民那去一趟就有了。
王钧就去了刘会民家。前后屯住着,都认识。这刘会民人称“刘大哥”,在屯子里是个有影响的人物,他的弟弟和大儿子,还是王钧的同学。这天晚上,王钧平生第一次听到“共产党”、“阶级”、“阶级斗争”、“土地革命”等新名词,似懂非懂中,觉得有道理,却又有股说不出来的什么劲儿,好像离他和屯子里的人挺远。
六十多年后,王钧老人说,要是刘会民光讲这些,说不定今天我还在三道流当农民呢。
10月10日叫“双十节”,是中华民国的国庆节。
1932年的这一天,从黑金河到半截河子屯的官道上,急匆匆走着五个年轻人,身上背着麻袋和背包。时令已是初冬,河边结了冰碴儿,庄稼人都在场院里忙活着。
进了屯边一个破土围子,放下东西,为首的赵华瑞和李福臣对视一下,赵华瑞开口道:一会儿同志们就到了。“今儿个”(今天)不同往常,今个是咱们拉队伍的日子。咱们都是管事的,一会儿“自己个”(自己)要说什么、干什么,都再寻思寻思捋一捋,别到时候弄得“秃噜反帐”(啰啰唆唆)、“半拉克叽”(丢三落四)的。
第一个赶到的小伙子,不到二十岁的样子。空筒子棉袄半敞着,黑夹裤上缝了不少补丁,一双牛鼻子傻鞋。进土围子摘掉狗皮帽子,刚剃的光头上热气腾腾。
小伙子从兜里掏出个红布条,不知道交给谁。赵华瑞接过来,看看上面的号数,对上花名册上的号数、姓名,高兴地拍着小伙子的肩膀:你是咱们红军游击队的第一个队员。
每个队员都有个写着数字的红布条,从1号到45号。这一天,身上揣着红布条到这半截河子屯来的人,就是红军了。都是各区委选送的,其中1/3为党团员,其余为积极分子,当时叫“坚决分子”,朝鲜(族)人占一多半。还有三个女队员,也都是朝鲜(族)人。80%以上为农民,其余的是铁路工人、金矿工人,还有几个猎人。
有两个人没来,一个病了,一个被父母看住了——后来也都参加了。
李福臣喊站队、站队。庄稼人没排过队,有的也不大明白“站队”是什么意思,念过书的明白,就很认真、严肃地乱了一阵子。
赵华瑞讲话:同志们!从今个起,咱们的队伍就拉起来了,大家伙儿就都上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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