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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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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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和柯林斯吵得不可开交,迷龙快把他那枝半拆开的捷克式杵到柯林斯的大鼻子下了,而柯林斯做出一副如对大便般的嫌恶表情,真难为他们俩,一个光会几个英文单词,一个光会几个中文单词,居然也可以吵得比一千只鸭子还要热烈。
  迷龙晓之以理:“LOOK!LOOK!看!干净的!”
  柯林斯猛扇着自己的鼻子:“瞎忽悠!EXCRETA!”
  迷龙动之以情:“I!HUNGER!MY!FRIENDS!”
  柯林斯:“擦它!擦它!没饭吃!”
  迷龙没辄,把机枪扔给豆饼:“擦它妈的!”
  柯林斯抢了机枪扔还给迷龙,顺便把豆饼推擞进饭棚:“欺负人!
  迷龙:“我整死你!”
  柯林斯:“我整死你!”
  阿译忙不迭地来喝斥:“不得对外国友人无礼……”
  迷龙、柯林斯便异口同声:“FOOL!!”
  我们在这种乱劲中想进饭棚,偏柯林斯在这方面是一个不拉,一只毛手就伸了过来:“WEAPONS!”
  我的枪倒擦得干净,开膛即过。死啦死啦的枪可比迷龙还过,从枪匣里掏出来时便掉着土渣,柯林斯再打开一看,便做出个呕吐的表情:“YOU!不擦屁股!NO!EAT!”
  我:“你没有饭吃。”
  我们都又惊又喜,期待着他像迷龙那样大闹一番,可那家伙只是哼了一声,对柯林斯点了点头:“喔,那就不吃。”
  然后我们讶然地看着那家伙离开。
  我拿着一个杯子在空地上寻觅,远远地我看见死啦死啦扛着一架梯子蹒跚过去。他现在似乎比我更爱好往没人的地方扎,他把梯子架在我们搭的某间破房子上,然后爬上了屋顶,在屋顶上坐了下来。
  我看了他一会,他脸朝着南天门那个方向,从他这个角度南天门被祭旗坡挡了,所以他只能是在看云,而一个家伙看着随时幻变的云层,你根本不好说他在看什么。
  我就着梯子往上爬,那是个背后生眼的货,我爬半截他开始推楼梯。
  我:“嗳!嗳!洒啦!好东西!”
  于是我被放行了,我坐下,把手上的杯子在他身边放下,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肉罐头。死啦死啦看了会云,然后往杯子里张了一望,闻了闻。
  我:“威士忌。全民协助偷麦师傅的。规矩是你订的,总也要给人下个台阶。”
  死啦死啦:“他做得很好。”
  我:“吃吧喝吧,你不就喜欢新鲜玩意吗?”
  死啦死啦就茗了一口酒,然后差点喷在我脸上:“你想毒死我吗?”
  我喝了一口,是威士忌,而且还是不错的威士忌,我想该是每个人口味不一样,就放下杯子拿起了罐头:“土包子一个。这个可以吧?腌牛肉。”
  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既然惯他了就惯到底吧,我拿从他们那里抄来的叉子喂了他一块,然后看着他那个古怪的又酸又苦的表情。
  我:“……你一直连大便都吃得下的!”
  我把那个罐头也在旁边坐了,我在屋顶上躺下来的架势快把屋顶也砸塌了,我也瞪着山脊之上的云层。
  我:“……你爬到这上边来,是觉得这样离死去的弟兄近一点吗?”
  他没吭气,我转头看了眼,我得承认,他现在的举动比承认或者否认更让我气结,他在看从我家抄来的《金瓶梅》,而且是那种只翻看某些篇章的看法。
  我:“金瓶梅不是这么看的!”
  他没吭气,而我听见郝老头在下边叫我:“烦啦?烦啦?”
  我探出半拉头。郝兽医扶着梯子,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可怜巴巴不是因为他想做出可怜样,而是他最近身上总有种让人看了就想哭的劲头,怪兮兮的。
  郝兽医:“我听见你在上边嚷。”
  我:“我有酒,还有肉,郝老头你要不要吃?”
  郝兽医:“不要。”
  我诧异到忿恨:“这都被美国大头针扎了吗?”
  郝兽医:“烦啦,就你一个人?”
  我:“就我一个活人。”
  郝兽医:“你跟我唠唠行吗?”
  我:“那你上来。”
  郝兽医:“我上得来吗?劳你瘸步,咱们找个清静地方。”
  老头子说着就走开,佝偻而蹒跚,我看了会那个背影。那么伶仃的个背影实在没法不让你着了魔似的跟着。我把杯子和罐头都在死啦死啦跟前放了,把叉子上罐头上竖插了,我拜了一拜。
  我:“尘归尘,土归土,你老早死早投胎,南无阿弥多婆夜那啥的。”
  然后我爬下梯子。跟着郝兽医。
  我追着那个佝偻地背影,我跟着郝兽医。
  我:“你要去哪里呀?”
  郝兽医:“寻个清静地方。这里哪都是人。”
  我:“鬼门关倒是够清静啊!”
  郝兽医:“年青人,嘴毒要触忌的。你快呸。呸呸。”
  我:“呀呀呸。小太爷不走啦!”
  我不想走了,我看老头子走着,在身上摸索着,念叨着。
  郝兽医:“……我那锁钥呢?我锁钥又寻不见嘞。”
  我:“……”
  郝兽医:“什么锁钥?我家里锁钥嘞!这回家咋开门嘞?”
  我愣了一下,看了那张一半在现如今,一半在过去的混乱的脸。我搀住了他,或者更该说我搂住了他的肩。以制止他那徒劳的寻找。
  我:“别寻啦。锁钥在我这,到家就帮你开门。你老人家现在要休息。”
  郝兽医:“你这娃娃就不做好事!”
  我:“我是谁?老爷子?”
  郝兽医:“你娃娃又来耍人,我不认得哪个还不认得你?福娃你个小猴子,不要你去当兵你非去当兵,现在你爹都当了兵啦,你还不回来。”
  我愣了一下。
  我初以为他在占我便宜,但我后来发现没有人会那样甜蜜而伤感地占人便宜。于是我相携相扶着这个脑子烧糊涂了的老头子,像儿子扶着老子。
  郝老头子终于找到了他觉得合适的地方,巧得很,就是我上次在那撮了堆土拜对岸死人的地方。郝兽医张罗着一截树根。殷勤得那像是他家椅子。
  郝兽医:“坐嘞,上座。”
  我:“可不要做了山炮的靶子。”
  郝兽医:“这地方哪有炮炸过?就是个闲散地嘛。”
  我:“那倒也是。逝者如斯。小日本也老实多啦。”
  郝兽医:“请上座。”
  我就坐了。然后被郝兽医眼光光地看着,我开始后悔来了。我不喜欢被人那么看,我用稀里马虎回他的目光:“爹,你咋啦?”
  郝兽医:“啥爹不爹的,你神经呵?”
  我:“……您老人家眼里我现在是谁呀?”
  郝兽医:“孟烦了呗,你个一肚子坏水的小娃娃。”
  我只好苦笑:“老头啊,你多活三十二年,你告诉我,梦游的人一被叫醒是不是就真会失心疯?”
  郝兽医:“我不认得梦游的人。”他捣咕着他的旱烟袋:“抽口?”
  我现在放松了,他明知道我不吸烟的:“有屁快放——咱们明白人不用讲客气。”
  郝兽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就是说像孝敬自家老人一样对别家老人,像照顾自家孩子一样对别家孩子。你老孟家先贤说的。你娃娃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我就冲他扔砂土,免得他唠叨没完,老头子终于服输:“好好,说正事,怎么啦?”
  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装傻,而他坚持。我们互相瞪了很长时间。
  我:“怎么怎么啦?天也没塌,地也没陷,怒江也没倒流。”
  郝兽医:“你娃娃嗳,你眼里大概除了团座就剩傻瓜了吧?我是。我是傻瓜。可我有年头嘞,我是过来人,我看你们也都是犟人瞎人滑人痴人怪人嘞,你就莫骗我嘞。”
  我:“老也是个精啊。只是缺副老花镜,看也看不清。”
  郝兽医:“嗳呀,看不清你告诉我嘛,相携相帮嘛。你以前有话总是跟我说。”
  我不再冲他扔砂土了,我撮着砂土,我犯着犹豫。
  郝兽医:“会憋出病来。你娃总不能刨个坑对土讲。”
  我:“你有空啦?不用管你的伤员啦?”
  郝兽医:“也不打炮咧。没伤员咧。也好也好,那些个枪炮伤怪头八脑的,搞得我祖宗十八代都被伤兵娃娃骂个臭死。”
  我:“是你治不好嘛。”
  郝兽医:“不说这不说这。也好。我都有空跟你聊天咧。”
  我:“……我跟你说,不是怕憋着。就是要你说个对错。”我发着狠:“我就不信我错了!”
  郝兽医:“莫错莫错。你说。”
  我还是犯着犹豫:“你发个毒誓,不对第三个人说。”
  郝兽医:“天打雷劈,老死不得归乡。我发誓。”
  我:“……你这誓发得跟喝汤似的。你得拿你在中原前线打仗的儿子发誓。福娃是小名对吧?”
  郝兽医愣了一下,神情又恍惚起来,几乎又沉进了这些天他常掉进去的状态。我不得不承认我怕这个,我忙着拍打他。算把他给叫了回来。
  我:“算啦算啦。就是随便一说而已,我也不信这个。”
  郝兽医:“我发誓。”
  我:“斗个嘴扯上几千里的外的人干嘛?——我这么说吧,再让咱们上趟南天门,死个清光,功劳全给不相干的人占。你干不干?”
  老头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为啥?给死也要给个痛快吧?”
  我:“就是这样的。咱们自称炮灰团,那是自嘲的,可有人就真把咱们看作炮灰。拿堆炮灰换个南天门,何乐不为?”
  郝兽医激愤地:“我日他个何乐不为!——真叫咱们上啊?胡粘呢。”
  我高兴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同盟:“放心啦。不会上啦。我让死啦死啦闭嘴了,我知道怎么让他闭嘴。”
  郝兽医:“闭啥嘴?他闭嘴我们就不上啦?”
  我:“他有个绝户计。也许能磕下南天门——我是说也许啊——可咱们十个得在南天门上再撩下九条。他现在不说啦。我师也拿着个啃不下的南天门没辄啦,虞啸卿急疯啦。那也不说,就不说,凭什么又是我们?从东北到西南,死得最多的都是我们。骄子们上吧,这回渣子要退后啦……现在我很高兴。没错。我真高兴。”
  我尽可能一脸轻松地跟郝兽医说着,他原来是张苦瓜脸,现在还是张苦瓜脸,我尽可能让自己觉得幸灾乐祸地高兴,最后我成功呈现出来的是悻悻大于高兴。
  郝兽医:“……啥玩意?”
  我:“轮到他们啦!跟咱们没相干啦!你快可以脱了这身去找你家福娃啦——怎么几天就老成老糊涂啦?”
  郝兽医:“不是。那啥?南天门打得下来?”
  我:“我说也许啊!怎么耳朵也完犊子啦?”
  郝兽医:“……那这事、这不对啊!”
  我瞪着老头。老头在发急,急得快出了汗。犯哆嗦。看得我也发急。
  我:“你哆嗦啥呀?五十七岁的人就老成这样,你还没被他们作践够呀?你还有啥可以效忠的啊?老胳膊老腿。自爱自惜,留着回家跟儿子团圆好吗?”
  郝兽医:“你娃看不得我老,你娃就是不好好说话,可是……这还是不对呀!”
  我:“你前言也搭下后语!我说拿炮灰团换南天门,你说日他个何乐不为!”
  郝兽医:“我当是换不下来啊!”
  我:“………………你大爷的!”
  我这样的暴喝几乎把老头吓在那了,他畏缩了一下,以为他面对的是一个疯子,然后他面临着我郁积的狂暴。我在林子里走来走去,瘸着,跳着,走着,踢着灌木,抽打着树枝,叫骂。
  我:“你我有过什么呀?又还有什么没做啊?现在我们又是军人啦?给你指条路,说是回家的,只是要你拿死人来铺?可我们离家越来越远了呀!让他们打去!让他们去打!他们油光水滑的,皮肤下的油脂该耗耗了!你说话呀?你让我说了就要说透啊!在丛林里流亡,回城里也不辉煌,还觉得欠了一屁股债!管他鲜花和流弹,全他妈的没有方向!”
  郝兽医不说话,他坐在树根上,把脑袋顶在树干上。往常我早已会去关心他,但是现在不。
  我:“你说话。你说不对,该打打,该骂骂。”
  郝兽医摇着头,由于他脑袋顶在树干上,更像是拿他的脑袋钻树干。
  我:“我不是我们中间最怕死的,我只是太明白,让炮灰团去打这仗得死多少人,死的是你、我、迷龙、不辣,南天门是什么?它值这个?告诉你个秘密,地球是圆的,在转,半个地球都在打。咱们停下,管它的。南天门会转到咱们跟前,塌掉。咱们该怎么着怎么着,回家。”
  郝兽医摇着头,钻大树。我有点操心他的脑袋,那一定很痛。
  我:“我不想看你这鬼样子,你就给我看这鬼样子!你说大道理啊?一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是吧?我不是志人仁人,我是匹夫!——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对吧?那是顾炎武说的,我是孟烦了!”
  郝兽医:“……我是伤心死的。我早跟你说过。”
  我:“………………你大爷的!我最怕你说这屁话你就拿出这句屁话!”
  郝兽医:“我真是伤心死的。”
  我:“我走啦!你在这慢慢磨大树伤心死吧!只怕是三五十年之后的事啦!”
  我真的想走我也真的走了,我匆匆到连我自己都知道是在逃避,我不想看见那老头子绝望地拿脑袋顶着大树,多少年之后,我如果哭醒,一定是这一景又复现于我的梦境。
  但是现在,年青的孟烦了快气炸了肺,尽管这种气更多是因为心痛,但是表现出来时是暴烈的——我气极了又回头叫嚣:“没人会伤心死的!”
  但是老头子从口袋里慢慢掏出一张纸,看着。我没法不好奇,我又回去看,我真的想揍他了,是我那天开玩笑送他的字,老头子先看了我爹写的那面,又看我写的那面。
  郝兽医:“……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我:“你别看那边!你这人不经逗啊?”
  但郝兽医就看着我写的那面: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我:“开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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