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光和热流从外边卷了进来,更多的人冲出去填补他,爆炸和枪声。
门小得很,一窝蜂而上要卡住的。我们几个精疲力尽的窝在那里候着,死啦死啦沉默地摸着狗肉的后腿——它也挂花了,腿上着了一枪,但那家伙一声不吭忍受着的德行真是叫我们汗颜。
于是我们一边排着队等着冲出去厮杀,一边每个人都摸了摸狗肉的头。
我知道竹内连山养了条狗,和狗肉生得像孪生兄弟。但我们肯定,全世界只有一条狗肉,我们的狗肉。
张立宪也摸了摸狗肉。他一向对这条大脏狗敬而远之的。
张立宪:“该给它个一等宝鼎勋章。”
我:“那你拿什么?”
张立宪就有些气结,换个时间也许就要扑将上来。可瞧了连他在内我们一班烟熏火燎,连土埋带血糊的,他也有些黯然起来。
张立宪:“打这种仗,没人还想要勋章的。”
然后他紧了紧手上的枪,冲了出去。
我们终于得窥了这座妖怪一样的树堡内部全貌,从外观上它狰狞扭曲得已经超乎了现实。永远像日军向我们伸着的一只巨掌,从内里看,它、连同它其下的根基和土石都已经被日军挖空了,又用钢筋和水泥加固过,一看就结实不过的金属楼梯连接着环内周长筑造的二层环道,更高处的三层监视哨则用一个竖梯连往了树顶。从一层到二层都分布着层层叠叠参差不齐地枪眼炮眼,对外部想攻占它的人来说,那就是要命的三百六十度重叠射界。除去那些专用于杀人的构造,它的内观乍一看很象一个工业化的机械生产车间,甚至还安装了用于吊运轻型装备的小龙门架。架子上密布着钢筋的吊索、滑轮组、射灯,让我们这些来自农业世界的人第一眼就觉得到了异世界。
很多的门,金属的门,连往我们现在还不知用途的各个房间,也连往和主堡一体的各子堡。
那些错落层叠的子堡用于把主堡本已滴水不漏的火力再度加强。
但它所有的设计都不是用来对付像我们这样从它内部的地底下冒出来的人——我们摸上来的本只是一条用于把主堡和整个工事网络连线的应急甬道。我们从那道小门里蜂拥而出,在近距离上卖弄着自动武器所占的便宜,扫射那些正企图把重机枪和轻火炮掉头的日军,往每一个房间里扔进手榴弹,喷射火焰,惨叫从这个蜂巢结构地各个部分传来。迷龙几个已经悍不畏死地在向二层冲刺。
在这场杀戮中。一条巨大的狗站在主堡洞开地门边,向我们拼命吠叫着。那绝不是友好。我也很发愣。
我:“狗肉?!”
我知道狗肉伤了,应该是还在我们上来的地方歇息的,死啦死啦给了我一个耳刮子。
死啦死啦:“是竹内的狗!”
我认为我挨得活该,但那就没什么犹豫了,我抬枪就要打,但死啦死啦向着那条猛犬发出一阵比疯狗更像疯狗的咆哮,竹内的狗愣登了一下,一溜烟跑没了。
我回头瞪了眼死啦死啦,他拿着枪,却不射,向我笑了笑,耸了耸肩,然后把半夹子弹全打在二层一个正想向我们投弹的日军身上。
于是我也向二层突击,二层的家伙已经快被先冲出来的家伙清光了,迷龙正在猛撞一道金属门——这个白痴——我在他把自己撞傻之前对锁眼开了几枪。
迷龙检讨:“晕啦晕啦!”
他检讨却永无检讨的样儿,往下他一头冲进那个房间。
我也跟着冲进去,不知道为什么,迷龙过于暴烈的动作总让我有一种他将人不久矣的感觉——尽管他动作一向这么暴烈。那家伙背上缚着他的重武器,端着他的轻武器在那发蒙,我像他一样扫视了这房间后也开始发蒙,这房间藏不下什么的,除非角落的衣柜里能藏人,它很干净,干净得有些幽静,用的是从中国人家里掠来的家具,却摆设出一股日本味。除了桌椅、衣柜和行军床之外,它几乎是徒空四壁的,说几乎是因为它的墙壁上钉满了图:很少的地图和很多的设计图。桌上放满地也是绘图和测绘工具,没军刀,没武器——一句话,它不像一个军人而像一个设计师的家,一个忙碌而大有可为的设计师,一个日本知识分子的家。
我看着衣柜,迷龙这个莽子,就是一个短点射打了过去。我狠踹了他一脚,用枪筒挑开了柜门。
迷龙:“咋的?”
我:“你把竹内连山整死啦。”
我把大喜过望的迷龙扔在那,让他去对着柜子里一套被打出几个洞来的大佐军装空欢喜去吧——竹内连山显然不是个奢华的人。根本是个简洁的人,他的柜子里没什么衣服。这房里也几乎没有非生活必须的奢侈品——我开始端详这屋里他唯一的情感所倚:很多的照片。因为竹内显然不想为照片往屋里搬更多的家什,照片是贴在全屋唯一没贴地图的一块空墙上的,连相框子都没有,丫够节约的。
戴着安全盔在看施工图的、在收拾自己家小花圃的、年青穿着学生装的、带着老婆挽着孩子的、穿军装的不是没有,但是很少——最后一张和狗合摄于南天门某处的照片让我确认了身份。
我:“这是竹内连山他家没错。”
迷龙就没怀疑过这点,现在拿着个巨大的绘图规向我解惑:“这是啥兵刃?”
我:“画图使的。别瞧着个尖玩意就只想拿来捅人。”
我把图规拿了过来。就着那张男人与狗肉的合影,我把图规的锐尖扎在那个男人头上。
迷龙:“傻北平佬,你跟麦师傅学会了下咒吗?”
我没理他,这房里的一切让我有些茫然。
我小时拿着父亲的绘图规就派这种用场,竹内的家让我错乱,因为父亲的屋曾经像这里一样,纷乱,繁忙,大有作为——那时父亲还没把自己砌进书墙。爹,如果有张安静的书桌了。你又会怎样?
死啦死啦在外边尖利地吹着哨子,那哨子是他从美国佬那里刮的,能吹出与刮锅子同样的音效,但现在才用上。我掉头冲出去,迷龙在忙活。他把墙上的照片全塞进自己口袋。
我:“要那个干什么?!”
迷龙:“要赏钱啊!不赏我就拿黑市卖,一张十块大洋!”
我:“不要脸!”
可我肯定我会买一张的,在满足了温饱之后,我会拿来贴在马桶上。
第三十四章
死啦死啦站在一层的楼梯口猛吹着哨子,已经有部分人聚集在他身边,更多的人从一层从二层的各个门口里冲出来。惨叫声和枪声爆炸已经少很多了。主堡已经被我们如狼似虎清理得差不多了。
死啦死啦:“堵门!堵门!”
我:“堵什么?”
我瞧了眼那钢骨水泥洞开地大门,外边雾气弥漫地。一个黑漆漆的玩意从外边甩了进来,大得可以,是个集束手榴弹,轰然一下子,还好,一层的人差不多都被死啦死啦聚在一个死角了,被冲激得东倒西歪的,可没多大伤亡。他们还没爬起来,仓促集结的日军已经从外边的雾气里蜂拥而进。
我们二层的人立马调低了枪口封门,我们可以占到便宜的,一层那帮家伙,一半是炸晕了一半是给血激的,最大一个问题他们来自第一梯队——也就是说,热血有余,可经历的战争并不够让他们变得油滑,于是爬起来便往日本人堆里扎。
何书光端着他的喷火器站在死角里大骂,现在他没法喷了,张立宪迅速把他摁倒。
死啦死啦在射击,我们老油条也从四面八方头上脚下射击,死啦死啦在大叫。
死啦死啦:“别冲!不要冲!冲到这里,哪条命都是别人几条命垫出来的!”
枪声轰轰,爆炸隆隆,连我这二层的都还在耳鸣,谁听得见他呢?于是我们只好猛烈地射击着,一边看那帮嫩玩意在一个大眼瞪小眼的距离上和日军做一比一的射杀和刺杀。
我:“白痴啊!”
迷龙:“全是新来的。”
我:“可不。”
泥蛋窝在那人堆里,狂乱地挥舞一把景颇人的刀子。
而死啦死啦掉过头来,向我们这帮窝在死角的老油条鬼叫:“给我上啊!他们的命跟你们一样,几条命扛上来的!”
然后他吼叫着就扑上去了,狗肉刚扑倒一个,死啦死啦给狗肉爪下的补了一枪托。我们愣了一下,也哇哇地往上冲。迷龙卸掉了背上的机枪,捡了条带刺刀的日式步枪以便拼杀,这让他已经落后了,于是怨天咒地地从二层把自己砸了下去。
并不多宽敞的门口很快就塞满了,我们好像在死人堆里做刀刀着肉的厮杀。日军有点气馁,他们现在还没搞清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而恐怕除了我们这帮子,没多少人习惯这种两眼一摸瞎的玩命。
新兵,不要命的往上扑,炮灰中的炮灰,全是我们平时不当人的新兵,全是还没死的豆饼,全是沉默、愤怒、憋屈,他们天真地认为,全都是因为鬼子来了——日本鬼带来了这多么的不幸。
我并不确定。
日军中开始有人跑,一跑就带走整串。他们开始跑,新丁们就开始追,我们老家伙也晕头晕脑地开始追。死啦死啦把一梭子弹打在我们头上。
死啦死啦:“固防!固防!别来给老子偷懒!别再搞这种一命换一命!”
我们茫然的,从一场属于几百年前的血肉相搏回归了现代,趴在尸堆里,坐在尸堆里,看着他。那家伙跟血糊的差不多,我们更好不到哪去。
死啦死啦:“固防!他妈的!”
门已经关上,迷龙正在别人帮助下支上他的马克沁,他的枪位设在二层,枪口对着封闭的大门。那些死沉的枪附件在他的第二位副射手死后,被我背过了甬道,冲进主堡前我把它们扔在了一边,现在它们被安置上了,成为应对日军冲击焦点的火力屏障。
我随着死啦死啦在走动,早说就这么大个空间,可结构和射角实在有点复杂到冒泡,巡防固垒也就成了件得打醒精神的事情。
不辣在收集死人的手榴弹,他又把自己挂得像棵葡萄藤;麦师傅被我们给塞在死角了,捣腾着他的电台;蛇屁股们发现个好玩意儿,一门支在一层炮位上的九二山炮,蜂巢里不缺轻重机枪,可一门炮就我们的积习总是稀罕玩意;丧门星带人在加固紧闭的大门,我很想告诉他别搞那种意思帐了,门是很结实,可世界上还绝没造出能禁得住火炮直射的门销子;何书光在拾掇他的喷火器,还是落落寡和的,看来他要一直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受歧视还是受重视。
巡防者踢踢这个捅捅那个,做此假模假式或者真章,那是必须的事情。我半真半假地帮着不辣把他的投掷物挂个更安全的位置,而湖南乡巴佬瞧着这树堡的钢架铁骨,发出对机械的感慨。
不辣:“它妈的个妖怪树。”
我:“是碉堡。”
不辣:“是树。”
死啦死啦:“是个迷滇边迷疯了的挖洞狂造出来的,炸倒它再建个碉堡轻松多了,他偏得使出吃奶的劲造这么一个。”
我:“你个粗人不懂我们知识分子。得留着,这个叫象征,征服的象征。”
死啦死啦:“老子管他牛症马症,现在可以骑着它撒尿。”
我:“撒尿之前你先告诉我主力啥时候开始进攻。现在已经过气四十分钟了。”
我立刻看到了他惯常的闪烁其词和顾左右言它——他向了上下左右的所有人大叫:“收集弹药!收集弹药!吃的,药,水!所有能用的!——你!”帮迷龙架枪的人倒霉,被他指到了:“做他副射手!”
那家伙一捂眼:“我的妈呀。”
我们嘿嘿地窃笑,死啦死啦看过来我们就把头都低了,别惹那事了,从半山石到这,迷龙的两个副射手都挂了。
不辣在我旁边止不住地纳闷:“迷龙何解连毛都没掉呢?这个敢死队长不像样嘛。米田共里面浸过了?”
死啦死啦没理,他又找别人毛病了:“蛇屁股!”
蛇屁股:“啊?”
死啦死啦:“你把个炮口掉着向我们做什么?”
那确实是蛇屁股在做的事情,他把个炮口转向了,像迷龙一样对着大门。
蛇屁股:“固防啊。固防。”
死啦死啦:“掉回去!炮口对外!主力打上来,我们要做火力支援的!”
我忍不住又嘀咕:“啥时候?”
死啦死啦便推问别人:“啥时候?麦师傅?”
麦师傅一边忙还不耽误耸肩,耸肩肯定不代表我们希望听到的答案。
张立宪从一层的某个门里走出来,他是被派去统计一下我们到底打劫到多少。丫一脸止水般的成熟,但经过在小醉家门前那幕后,谁要说他成熟我只会以响屁回应。
张立宪:“找到他们弹药库了。轻重机枪、二零小炮、手炮都有,弹药多得够派发一个营的。”
死啦死啦就学美国人翘大拇指:“古德古德。卖瑞古德。”
我:“作为你拣来的副官,我再提醒一次,照你们吵了几百架吵出来的计划,四十二分钟前我们的炮群该对自半山石至山顶防线进行覆盖射击,以阻断日军为应变而做的调动,并把日军注意力重新吸回东岸。第二梯队……也就是咱们的督导该从南天门侧翼发动佯攻,与渡江主力会合后佯攻将转为真正攻击——就这样子。”
张立宪小声地嘀咕。看来他也是心焦如焚,只是我们都得压着:“永远在不该出问题的地方出问题。”
死啦死啦:“不该出问题的地方太多。所以别废话了。”
张立宪:“我还没说完。”
死啦死啦:“那就说完。”
张立宪:“跟我来。”
我们就跟着他,我直觉上就没好事。
这是从主堡分出来的甬道之一,甬道里分布着日军的贮藏室。张立宪在一道紧闭的门边站住,门很厚实,防火地钢筋水泥。
张立宪:“这是他们存粮食的地方。”
死啦死啦:“粮多吗?”
张立宪:“应该是不少。要照他们放的吃掉虞师的狂话,存的粮食怕是够全体吃两三月。”
死啦死啦兴奋了。伸手就想去开门,然后喊爹叫娘地缩了手:“妈的!烧熟了!”他冲我们挥着炽痛的手:“你要不吃口?”
张立宪也许在恶作剧,但他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