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孤儿被撤离的老师们带走了。”法比说。
“不会吧,根据准确情报,在南京失守的前一清晨,还听见她们在这里唱诗,大日本皇军有很多中国朋友,别以为我们初来乍到,就会聋,会瞎。”少佐通过翻译说。
英格曼神父始终沉默,似乎法比和少佐的扯皮已经不再让他感兴趣,他有更重大的事情要思考。
谁把这些女孩子们出卖了?也许他提供这致命信息时以为日本人是真想听女孩们唱诗,想忏悔赎罪。日军里确实有一部分基督徒和天主教徒。出卖女孩子们的人可能也不知道,日本军人是怎样一群变态狂,居然相信处女的滋补神力,并采集处女刚萌发的体毛去做护身符,挂在脖子上,让他们避邪,让他们在枪林弹雨中避过死伤……英格曼神父脑子里茫茫地浮过这些念头,等他回过神,法比正用身体挡住少佐的士兵。
“你们没有权力搜查这里!”法比说,“要搜查,踩着我的尸首过去!”
法比已然是一副烈士模样。
手电筒后面,一阵微妙的声响,一百多士兵,刀、枪、肢体都进入了激战状态,士气饱满,一切就绪。英格曼神父长叹一声,走到少佐面前:“她们只有十几岁,从来没接触过社会,更别说接触男人、军人……”
少佐的面孔在黑暗中出现一个笑容:听上去太合口味了,要的就是那如初雪的纯洁。
少佐说:“请神父们放心,我以帝国军人的荣誉担保,唱完以后,我亲自把她们送回来。”
“神父,你怎么能信他的鬼话?”法比用江北土话质问英格曼神父:“我死也不能让他们干那畜生事!”
“她们不会接受邀请的。”英格曼神父说。
少佐说:“对她们来说这是一件大好事,鲜花、美食、音乐,相信她们不至于那么愚蠢,拒绝我们的好意,最终弄出一场不愉快。”
“少佐先生,邀请来得太突然了。孩子们都没有准备,总得给她们一点时间,让她们洗脸梳头,换上礼服,再说,也得给我一点时间,把事情原委好好告诉她们,叫她们不要害怕。你们是她们的敌人,跟敌国的士兵走,对她们来说是非常恐怖的,万一她们采取过激行为,自杀自残,后果就太可怕了。”
英格曼神父的著名口才此刻得到了极致发挥,似乎他站在第三者的局外立场上,摆出最有说服力的事实,既为少佐着想,又为女学生们考量。
“你以为这些畜生真要听唱诗?”法比说。
“神父,你认为多长时间可以让孩子们准备好?”少佐通过翻译问道。
“三小时应该够了。”
“不行,一小时,必须完成所有准备。”
“至少要两个小时!”
“不行!”
“两个小时是最起码的。你总不愿意看着一群饥寒交迫、蓬头垢面、胆战心惊的女孩子跟你们走吧?你希望她们干净整洁,心甘情愿,对吧?我需要时间劝说她们,说你们不杀人,不放火,不抢不奸,对吧?否则她们集体自焚怎么办?”英格曼神父说。
老神父的苦口婆心让少佐郑重考虑了几秒钟,说:“我给你一小时二十分钟。”
“一小时四十分。”英格曼神父以上帝一般不容质疑的口气说道。
英格曼神父赢了这场谈判。
“同时,我请求少佐先生把士兵们带出去,你们这样的阵势,指望我怎么镇定她们,消除她们的恐惧?她们不是社会上的一般女孩。请你想象一下,修道院的高墙,她们学校跟修道院很接近,学校就是她们的摇篮,她们从来没离开过个摇篮。所以她们非常敏感,非常羞怯,也非常胆小。在我没有给她们做足心理准备之前,这些全副武装的占领军会使我所有的说服之词归于无效。”
少佐冷冷地说了一句,被译过来为:“这个请求我不能答应。”
英格曼神父淡淡一笑:“你们这样的兵力,够去包围一座城堡了,还怕赤手空拳的小女孩飞了?”
又是一句极其在理的辩驳,少佐很不甘地站了一会儿,下令所有士兵撤出教堂院子。
“神父,我没想到你会听信他们的鬼话!……”法比愤怒地说。
“我连一个字都没信。”
“那你为什么不拒绝邀请?”
“拒绝了,他们反正可以把孩子们搜出来。”
“万一搜不出来呢?至少我们能碰碰运气!”
“我们总可以迟些再碰运气。现在我们赢得了一小时四十分,得抓紧每一分钟想出办法来。”
“想出办法救你自己的命吧?”法比彻底造反了。
英格曼神父却没有生气,好像他根本没听见法比的话。法比激动起来就当不了英文的家,发音语法都糟,确实也难懂。英格曼神父可以选择听不懂他。
“我们有一个多小时比没有这一个多小时强多了。”
“我宁可给杀了也不把女孩们交出去……”
“我也宁可。”
“那你为什么拼死拒绝?”
“反正我们总是可以迟一会去拼死,迟一个多小时……现在你走开吧。”
外面黑得像午夜,法比离开了英格曼神父。他回过头,见英格曼神父走到受难圣像前,面对十字架慢慢跪下。法比此时还不知道在他和少佐说话时,一个念头在神父脑子里闪现了一下。现在他要把那闪念追回来,仔细看看它,给它一番冷静的分析。
第十六章
当英格曼神父跟日本军官说到女孩们需要梳洗打扮去出席晚会时,书娟和女同学们正瞪大眼睛聆听。神父是老糊涂了吗?难道不是他把豆蔻的结局告诉她们的吗?他也要让日本人把她们一个个当豆蔻去祸害?那件男人用来毁灭女人的事究竟是怎样的,如何通过它把苏菲、书娟等毁成红菱、玉墨、呢喃,最终毁得体无完肤如豆蔻,她们还懵懂,正因为懵懂,即将来临的毁灭显得更加可怖。
“日本人真的会送我们回来?”一个女孩问。这时还有如此不开窍的。
女孩们没一个人搭理她。说话的女孩比书娟低一年级,家在安庆乡下,母亲是个富孀,不知从哪里来的怪念头,把女儿送到南京受洋教育。
“刚才没听到?还有好吃的,还有花。”这个小白痴说。
“那你去啊!”苏菲说。一听就知道这句好好的话是给她当脏话来骂的。
“你去我就去。”安庆女孩回嘴道。
“你去我也不去!”苏菲说。她可找到一个出气筒了。
安庆女孩不语了。
“你去呀!”苏菲号起来。此刻找个出气筒不易,绝望垂死的恶气都能通过它撤出去:“日本人有好吃的、好喝的,还有好睡的!”
安庆女孩不知什么时候扑到苏菲身边,摸黑给了苏菲一巴掌,打到哪儿是哪儿。苏菲并没有被打痛,却几乎要谢谢安庆女孩的袭击,现在要让出气筒全面发挥效应,拳头、指甲、脚、全身一块出气。安庆女孩哭起来,苏菲马上哭得比她还要委屈,似乎她揍别人把自己揍伤了,上来拉架的女孩们拉着拉着也哭了。
“臭婊子,臊婊子!”苏菲一边拳打脚踢,一边骂道。现在她是打到谁算谁。她要出的气太多了,也出徐小愚让她呕下的那口恶气。朝三暮四的徐小愚把一片痴心的苏菲耍惨了,还是在性命攸关的时候耍的……
“臭婊子!……”苏菲的恶骂被呜咽和拳脚弄得断断续续。
“哎,你骂哪个?”帘子一撩,出现了红菱。呢喃和玉笙跟在她后面。
“婊子也是人哦。”红菱几乎是在跟女孩们逗闷子:“不要一口一个臭啊臊的。”
玉墨说:“本来都斯斯文文,怎么学这么野蛮?跟谁学的?”
呢喃说:“跟我们学的吧?……你们怎么能跟我们这种人学呢?”
女孩们渐渐停止打斗,闷声擦泪,整理衣服、头发。
安庆女孩还在呜呜地哭。
帘子又一动,赵玉墨过来了,两条细长的胳膊叉在腰上,一个厉害的身影。
“阿烦人啊?”玉墨用地道的市井南京话说,“再哭你娘老子也听不见,日本人倒听见了,你们几个,”她指指红菱等,“话多。”
然后她重重地撩帘子,回到女人们那边去了。
女孩们奇怪地安静下来。赵玉墨的口气那么平常,可以是一个被烦透的年轻母亲斥责孩子,也可以是学校监管起居杂务的大姐制止啰里八嗦的小女生。《|wRsHu。CoM》
女学生们此刻似乎非常需要她这么来一句,漫不经意,有点粗糙,不拿任何事当事。
当英格曼神父从十字架前面站起来,思维和知觉一下子远去,他知道自己处在虚脱的边沿上,疲劳、饥饿、沮丧消耗了一多半的他,而他剩下的生命力几乎不能完成他马上要说的、要做的。他将要说的和做的太残忍了,为了保护一些生命他必得牺牲另一些生命。那些生命之所以被牺牲,是因为她们不够纯,是一次一等的生命,不值得受到他英格曼的保护,不值得受到他的教堂和他的上帝的保护。他被迫做出这个选择,把不太纯的、次一等的生命择出来,奉上牺牲祭台,以保有那更纯的、更值得保存的生命。
是这么回事吗?在上帝面前,他有这样的生死抉择权,替上帝做出优和劣的抉择?……
他穿过院子,往厨房走去。
他会以“我的孩子”来开始他的“抉择”演说,就像成百上千次他称呼女学生们“我的孩子”那样。难道她们不也是他的孩子们?奇怪得很,他感到一种冲动,想称她们为他的孩子,他甚至不感到造作和勉强。究竟什么时候他对她们改变了看法?当然没有完全改变看法,否则他不会把她们当成牺牲品,供奉出去。他仍然不尊重她们,但不再嫌恶她们。
他要向她们表示痛心:事情只能这样子,日本人带走的只能是她们。只能牺牲她们,才能搭救女孩们。他会对她们说:“我的孩子们,牺牲自己搭救别人是使一个人人格能达到的最神圣境界。通过牺牲,你们将是最圣洁的女人。”但他在走进厨房的门之前,突然感到这一番话非常可笑,非常假模假式,甚至令他自己难为情。
那么说什么好呢?
他甚至希望她们抗拒,跟他翻脸,恶言相向,这样他会产生力量,对她们说:“很遗憾,你们必须跟日本人走,立刻离开教堂。”
一秒钟都浪费不起了,可英格曼神父仍在满心火烧火燎地浪费时间。
“神父!”法比从后院跑来:“墓园里都是日本兵!他们跳进墙里一直埋伏在那儿!”
英格曼一下推开了厨房的门。他脑子只剩一闪念:但愿这些女人能像所有的中国良家女子一样,温顺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但英格曼神父在推开的门口站住了。
女人们围着大案板,围拢一截快燃尽的蜡烛,好像在开什么秘密会议。
“你怎么在这里?”法比小声问。
“是我叫她们上来的。”玉墨说。
“十几个日本兵刚才没跟他们的长官出去,守在后院墓地里呢!”法比说。
玉墨无所谓地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转向英格曼神父:“我们姐妹们刚才商议了……”
玉笙说:“你跟谁商议了?!”
玉墨接着说:“我们跟日本人走。把学生们留下来。”
英格曼神父立刻感到释然,但同时为自己的释然而内疚,并恨自己残忍。
法比急着插嘴:“你们真以为有酒有肉?!”
呢喃说:“真有酒有肉我也不去!”
玉墨说:“我没有逼你们,我自己能替一个是一个。”
红菱懒懒散散地站起来,一面说:“你们以为你们比赵玉墨还金贵啊?比臭塘泥还贱的命,自己还当宝贝!”她走到玉墨身边,一手勾住玉墨的腰,对玉墨说:“我巴结你吧?我跟你走。”
玉笙大声说:“贱的贵的都是命,该谁去谁去!……”
几个女人嘟哝起来:“我还有爹妈兄弟要养呢!”
“又没点我的名,我干什么要去?”
玉墨恼怒地说:“好,有种你们就在这里藏到底,占人家地盘,吃人家口粮,看着日本人把那些小丫头拖走去祸害!你们藏着是要留给谁呀?留着有人疼有人爱吗?”她现在像个泼辣的村妇,一句话出口,好几头挨骂,但又不能确定她究竟骂谁。“藏着吧,藏到转世投胎,投个好胎,也做女学生,让命贱的来给你们狗日的垫背!”
玉墨的话英格曼神父不太懂。有些是字面上就不懂,有些是含义不懂,但法比是懂的,他生长的江北农村,不幸的女人很多,她们常常借题发挥,借训斥孩子诉说她们一生的悲情。让人感到她们的悲哀是宿命的安排,她们对所有不公正的抗拒最终都会接受,而所有接受只是因为她们认命。玉墨的话果然让绝大多数女人都认了命,温顺地静默下来。
“你们不必顶替女学生。”法比对玉墨说。
玉墨愣了。法比感到英格曼神父的目光刺在他右边的脸颊上。“谁都不去。”
英格曼神父用英文说:“说点有用的话,法比!”
“让她们全藏到地下室,也许日本人搜不出来。”法比说。
“这风险我们冒不起!”
“南京事件的时候,直鲁军和江右军几次跑进教堂来,我们不是躲过来了吗?”法比启发神父。
“可是日本人已经知道女学生藏在教堂里……”
“那就是你向日本人供认的时候,已经想好要牺牲这些女人了。”激动的法比发音含糊但语速飞快。他看老神父吃力地在理解他,便又重复一遍刚才的指控。他从来没像此刻这样,感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中国男人,那么排外,甚至有些封建,企图阻止任何外国男人欺负自己种族的女人。
“法比。阿多那多,这件事我没有跟你商量!”英格曼神父以低音压住了法比的高音。
门铃响了。蜡烛上的火苗扭动一下。
“快到地下室去!”法比对女人们说:“我活着,谁也别想拉你们做垫背的!”
“没有拉我们,我们是自愿的。”玉墨看着法比,为这一瞥目光,法比等了好多个时辰,好几天,好几夜,这目光已使法比中毒上瘾,现在发射这目光的眼睛要随那身躯离去,毒瘾却留给了法比。
“我去跟少佐说一声,请求他再给我们十分钟。”英格曼说。
“二十分吧。装扮学生,二十分钟是起码的。”玉墨说。
英格曼神父眼睛一亮,他没想到赵玉墨的想法比他更聪明、更成熟,干脆就扮出一批女学生来!
“你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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