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州桥之夜”,在夕阳西下时就开始了。一是因为“御驾赏菊”已于午后申时一刻结束,御街上警戒的禁军士卒已于中时三刻撤离,御街上的全部欢乐自然而然地浓缩到州桥至朱雀门这段最繁华的地带。二是因为傍晚乃“赏菊”的最佳时间。热气下沉,凉风习习。
赏完十州佳菊之后,文人赋诗,嫖客寻妓,情人幽恋,厮波讨钱,扒手行窃等自由活动,都可以搬进“州桥之夜”。王公百官、富商大贾、文人墨客大半天来虽喊得声嘶嗓哑,可心底运行的激情欲念,并未渲泄。夜来了,才是妙境来了。
州桥上下,着绮罗翠珠的,是富商王公;披凉衫羽巾的,是文人墨士;抱琴簪花、含情脉脉的,是卖唱的歌伎;吆喝呐喊、故作俊逸的,是京都的学子;小轿插花、不垂帘慢、玉容半掩的,是富家士女;短衫小帽、浪声笑语、追逐花轿的,是一群衙内公子;涂脂施粉、骑驴观景、调情逗趣的,是半者暗娼;袒胸露背、龙蛇文身、围驴笑闹的,是恶少狎客;河边树下,牵手幽会的,是命运多舛的情男痴女;红楼画廊、相抱痛哭的,是失意的露水夫妻。熙熙攘攘、拥拥擦擦,直挤得日落西山;沸沸扬扬,喧喧闹闹,直喊得夜幕垂降。
突然,州桥高处亮起了一盏花灯,接着,酒楼的灯亮了,画阁的灯亮了,驿馆的灯亮了,妓院的灯亮了,千盏万盏花灯亮起,灿若世间繁星。沸腾的欲念驱策人们奔向各自的灯盏星辰!
好一个“州桥之夜”!好一个大宋京都!
同一个夜晚外城西冈苏府正屋的客厅里,也在进行着一个气氛迥异的“赏菊会”。惨淡的几支红烛,照映着桌案上的四盆金菊、几盘菜肴和几杯清酒。桌前坐着年老的任妈、多病的史氏、年轻的王问之、聪慧的琵琶、心境凄苦的苏辙和苏轼。
章惇赠送的名马“秦岭玉”在庭院翠竹旁的马厩外,望着客厅窗扉上的烛光昂首嘶鸣,声音凄厉而悠长,似乎应和着新主人此刻的心境。
这个“赏菊会”,是任妈今天午后提出的。她要借重阳赏菊之名,为明日清晨就要被贬出京的苏辙饯行。
苏轼感激地应允。
子由被贬居河南府洛阳的诏令发出半个多月来,全家都像掉了魂似地沉默度日。任妈暗暗流泪,弟媳史氏病犯卧床,孩子们似乎也知横祸临门,不再嬉戏打闹了。自己的内心何尝轻松?落一叶而知千秋,厄运也许会接踵而来。半个多月来,每日除了和子由以酒浇愁外,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想不进,以至忘却了明天子由就要离别。细心的任妈,你有一颗母亲般的心啊!
那篇离奇的《辨奸论》在人们乱哄哄地议论一通之后冷落了。可它产生的那种不可言状的后果,首先降落在子由的头上。也必将永远留在介甫的心上。这是伪造者的把戏呢?还是“父债子还”的报复?如果是前者,把戏决不会就此收场;如果是后者,报复将会更加残酷。
半个多月来,一个陌生的洛阳煎熬着全家人的心。按说,洛阳距京都只有几百里,家眷原是不必移动的。可贬滴之臣,无诏不许进京啊!家眷随行洛阳吗?可多病的史氏带着不满十岁的七个子女怎么过啊!即使史氏能负其劳,子由遭贬后的些微俸禄,也无力养活全家。任妈,你决定承担鞠养子由七个子女之辛苦,让史氏一人陪着子由前往洛阳,真是思造天地啊!
是啊,母亲般的任妈,你是因为今天御街上的礼乐喧空、菊香拂路的空前盛景而决意为子由也来个“赏菊”饯行的吧?这桌案上的菊花,是你亲手从自己的卧室搬来的;这桌案的菜肴,是你亲自下厨烹制的;这杯中的清酒,是你亲手斟满的,你以一颗母亲的大心,护伤着你倒霉的二郎和你这胸无城府、口无遮拦、壮而无用的大郎……
苏轼泪珠莹莹,双手捧杯,激动地向任妈敬酒:“任妈操劳,大郎敬酒了……”
任妈打量着苏轼,慈祥地一笑,接过酒杯:“大郎,记得你八岁时,老夫人教你读《后汉书》,书中有个叫范滂的年轻人,因反对时弊被皇上杀了头。临刑前,范滂与母亲告别,范母很刚强,宽慰儿子:”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得兼乎?‘你读后询问老夫人:“我长大如果成了范滂;母亲能赞许吗?’。老夫人当时是怎样回答你的,你还记得吗?”
苏轼忍泪回答:“大郎记得。当时母亲说:”你能为范滂,我就不能为范母吗!‘“
任妈尽杯而饮,笑着说:“若老夫人健在,必不愿见大郎滴泪。”
苏轼拂袖拭泪,破涕强笑。
苏辙亦高举酒杯,作笑敬酒:“任妈教诲,二郎铭记在心。你看,我不似大郎,我在笑啊!请任妈再饮一杯吧!”
任妈接过酒杯,自己却鼻酸泪滚。她急忙饮酒掩饰:“还是二郎有志气,我心里高兴啊……”说着,顺手折得菊花两枝,说道:“今日御街上热闹非凡,人们争向皇上和朝臣献花抛香。我现时为大郎、二郎簪花一枝,也不虚度这重阳节了……”
任妈把菊花簪在苏氏二兄弟的头上。
史氏和王闰之见此情景,忍不住扑在任妈的肩头痛哭出声。
任妈抚着史氏和王闰之凄怆地说:“他哥俩笑了,你妯娌俩可倒哭了,唉,这年月,眼泪咋这么多啊!琵琶,劳你弹唱一曲,让大家快快乐乐地过个重阳节吧。”
琵琶应诺,挪动座椅,理弦寻思,片刻之后弄琴唱起苏轼作的《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
路长人困蹇驴嘶。
这首诗是苏轼七年前写的。那是仁宗嘉祐七年(1062年),他赴陕西凤翔府就任签判之职。苏辙送至渑池而别。这首诗为答苏辙和韵而作:感人生之渺小,叹生命之短促,哀生活之坎坷,悲道路之崎岖。昔日悟通的一点人生哲理,今天竟成现实。
这首诗,琵琶十分熟悉。前几年在瓦肆学艺时,师傅曾教唱过,那时只闻“三苏”之名,欣慕苏轼诗文之美,不喻诗中深意,依句清歌而已。前几天,苏轼深夜徘徊于庭院梨树之下,望着苏辙寝室的烛窗,曾邀自己弹唱此诗,并讲解了写作此诗时的感受。此刻,她突然领悟了诗中的深意,胸中涌起万层波澜,眼前似乎看到一幅梦境般的无涯图景;茫茫雪原上,隐约可见一只飞鸿指爪的痕迹。这就是人生留给人间的印记吗?这隐约的痕迹,很快就会消失的。
苏少公啊,你就是这样地要离开京都吗?
琵琶投入全部情感,曲调随着心音而流淌。
苏辙是牢记这首诗的。琵琶声情真挚地倾诉,引起他对逝去岁月的溯想。仁宗嘉祐元年,自己与兄长随着父亲进京应考,出潼关,至渑池,夜宿僧寺。老僧热情接待,飨以名茶素食。兄弟二人题诗于僧寺墙壁,以谢主人。六年之后,兄长赴凤翔府任职,自己送至渑池,再宿僧寺,而老僧已经故去,多了一座埋葬骨灰的新塔。当年题壁的诗句,已不复存在,连那堵墙壁也已坍倒了。这便是消失了的“雪泥鸿爪”啊!唉,佛门尚且如此,何况人间呢!明天清晨就要离开京都了,离开吧,京都除了这座庭院和这些难舍难离的亲人外,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庭院里的“秦岭玉”又在嘶鸣,凄厉的啸声在夜空回旋。
苏轼完全沉浸在琵琶的如泣如诉之中。琵琶响,好久没有听到过这样深切动人、凄清婉转之音了。悠悠扬扬,仿佛一线不断的长丝,抽出自己心底言而未尽的幽思。音律之妙,神仙语啊!苏轼的心随着音律的婉转起伏,进入了十三年前的崤山山谷。仁宗嘉祐元年,漫天飞雪,山谷银白,父子三人出潼关,赴京都,在崤山山谷颠簸前行。骑的马匹累死了,只好改赁驴子。路途崎岖,山道弯弯,前不着村,后不见店,疲累交加,连跛脚的驴子也饿得不停地叫喊!人生旅途,原是坎坷多舛。子由,今天我们所际遇的,不又是那般情景吗?
琵琶继续出神入化地弹唱着。她神情专注,泪珠莹莹,已沉浸在忘我之境。
宋代歌伎弹唱的习惯乃一歌三唱。有“开唱”、“精唱”、“收唱”之分。“开唱”传其略,“精唱”传其要,“收唱”传其神。如此目的,大约是为了听者能听清、听懂诗词内容和含意。曲调上不作变动,但高明的歌手,往往在“精唱”、“收唱”时稍作一些技巧上的处理,以期达到更佳效果。
琵琶在“收唱”中,由于心神激越,情怀壮烈,心之所往,力之所至,琴弦“铮”的一声,断了。
人们的思绪也随着琴音的灭绝,失落在无依的沉默中。
弦断声停,乃不祥之兆啊!
惨淡的烛光无力再跳。
案上的菊花垂首无息。
琵琶忽地以手掩面,泣咽出声……
此时,六十多岁的老门丁手执一束菊花,抱着一坛菊花酒走进客厅,笑吟吟地高声禀报:“有位公子送来菊花一束,菊花酒一坛,说是为二郎送别饯行的!”
家人们被这突兀而来的花、酒惊愣了。任妈忙说:“来的是哪位公子?快请进来!”
老门丁回道:“那位公子不愿说出姓名,留下这束花和这坛菊花酒就离去了。”
苏轼接过花束,从中取出一张笺纸,迅忙展开,一首字迹工整的短诗呈现眼前:人物竞纷华,骊驹逐钿车。
此时松与柏,不及道旁花。
笺纸上没有署名,苏轼急忙把笺纸交给苏辙,闭目猜想写诗的送花、送酒人……
苏辙看过诗句,仔细观看字迹,神情一振,脱口而道:“司马君实?”
苏轼猛地睁开眼睛,高声喊道:“是他!司马君实。‘人物竞纷华,骊驹逐钿车。此时松与柏,不及道旁花。’此诗简明老道,辛辣高洁,非司马君实无人能出!司马君实,师中之友,友中之师啊!”
众人惊喜。任妈合掌祈愿:“司马光说话了,皇上也许能听的……”
“秦岭玉”又一声凄厉的长啸刺进门窗,久久不落,似乎在呼唤苏辙,已当贬途启程……
篇十一 司马光府邸书局
《离骚》的真谛是什么 司马光跳了出来,要把另一种声音喊给皇帝 王安石深夜来访 司马光踏着初冬清晨的寒霜,焦躁不安地徘徊在书局前精巧玲珑的花园里。他有满肚子的话要向皇上禀奏,但一直犹豫不决。
花园内桃树、杏树的叶子已经落尽,藤蔓已经枯萎,菊花败垂在枝头,唯有假山上那棵短松仍然郁郁葱葱地挺立着。
两个月前,参加“御驾赏菊”回来的那个晚上,他叫儿子司马康送给苏辙一束菊花,一坛菊花酒和四句送别诗。这是他近时期中因激愤难捺唯一的一次感情流露。当然也是他心底对子由被贬离京不满的发泄,是对“御驾赏菊”奢侈靡费愤慨的呐喊。子由当年曾借试卷“对语切直”地抨击宫中“优笑无度”,几被黜名,而仁宗皇帝尚能容而优之。可今天呢?再没有第二个子由敢于逆鳞净谏了。他那是在用诗、酒、菊花呼唤第二个苏子由啊!
不过,在儿子司马康从苏府回来之前,他就有些后悔了。花束和酒,友谊之赠,问心无愧,那四句诗却属牢骚之作,是有愧于臣道的。唉,奢侈之风由来已久,皇上何尝不知?介甫何尝不晓?但在登上皇位、相位之后,就依时尚而忘却,以至甚于以往,且美以“需要”之名。可见是积重难返。自己捶胸顿足又有什么用处?再说,自己不赞成的事情,就可以背着皇帝借着诗文说怪话吗?看来,一个人要时刻不移地遵守臣道,也属不易啊!他决意不再孟浪行事了。
但是,这两个月来,随着“均输法”、“青苗法”的推行,随着京外各种消息的传入,一股翻腾不羁的思潮澎湃起来,冲击着他心底自束自抑的闸门。沉默呢?谏奏呢?沉默是属守臣道,还是谏奏是属守臣道?痛苦的而强烈的责任心日夜不息地受着煎熬。
清晨的北风十分硬冷,司马光稀疏的胡须和长长的眉毛上已因呼吸凝了一层白色,曲折幽径上的薄霜也已被他的脚步踏得纷乱。他仍在徘徊,仍在苦苦思索着攸关家室性命和个人晚节的进退取舍。
“历史上英明的帝王都有两只耳朵啊。一只耳朵听顺耳之言,以确立其自信;一只耳朵听逆耳之语,以匡正其缺失。在两种声音的杂错之中,放舟行船以达朝政清明。唐太宗、宋太祖就是这样的明君啊!
“历史上更为英明的帝王,除有两只耳朵外,还有两只有力的手。一只手指挥亲信臣子,按照自己的韬略劈荆斩棘;一只手借重反对者的力量,保持头脑的清醒。化抗力为合力,以创建轰轰烈烈的业绩。秦皇汉武就是这样的霸主啊!
“可如今呢?朝廷只有一种声音了,单调、重复,声高而空洞,除了‘变法易俗’,就是‘英明天纵’。王安石实际已居宰辅之位,吕惠卿成了崇政殿说书,曾布进了翰林学士院,连乍进京都的谢景温也进了御史台。皇上年轻而耳软,能经得起这不绝于耳的颂歌而不迷乱吗?西汉平帝不就是在一片颂扬声中被王莽毒死而失掉江山的吗?
“被逐出京都的御史、谏官有几个是扰乱朝政的‘四凶’?知谏院、御史中丞吕诲,激烈偏颇,言过其实,弹劾介甫的‘十项罪名’,似是而非,而且诛语如刀,是过份了,贬以罪责,尚可理喻。御史、谏官刘琦、钱(岂页)等人,虽哄而起之,其风不可长,但所谏朝政之弊,皆论之有据,即或沦于‘求全责备’,亦不足以逐出京都。更为甚者,范纯仁何罪?苏子由何罪?范纯仁所谏,语不及‘变法’,言不及执政,仅以知谏院之职,对如此大量地贬逐御史、谏官不示苟同,也被逐出。这个四十二岁、一代名相范仲淹的儿子,真的如其父所语,‘先天下之忧而忧’了。若不是皇上感念范仲淹之功,也许要一直贬到岭南海岛。苏子由,‘制置三司条例司’中人,在那圈子里,如果不是因为意见相左而遭嫌,便是因为那篇离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