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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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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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领袖,在文人汇集的京都,可以掀起舆论大波,造成一股反对“变法”的强劲风浪。加之他在诗词传统上的大胆突破和先前在策论政见上的激进主张,曾在朝臣面前呈现出的“变法”派色彩,不比王安石淡多少。司马光呢?是三朝声誉卓著的良臣,又是皇上的老师和顾问,是朝臣忠贞稳健的化身,在皇上心目中,是任何纷乱中稳定大局的中柱人物,是时刻取代王安石的最佳人选。这两股力量合流,皇上随时都可能来一次另样的“改弦更张”。这两个人物不离开京都,“变法”的险情则时时存在。
  吕惠卿冷眼打量着陷于困惑和慌乱的王安石,不动声色地已开始策划搬动最后的两块绊脚石了。
  在书房陷入沉闷时,王雱走进来,向父亲禀报,京东转运使王广渊来访,说有急事请见。
  王安石听到王广渊这个名字,似觉陌生,思量片刻,陡地眉头一展,想起此人了,立即吩咐王雱:“快请进来,我正好有话问他!”
  王广渊,时年四十三岁,原是三司户部判官,后在集贤院任职,皇帝赵顼即位后,出知齐州。王安石“变法”开始,王广渊投书王安石府邸,极表拥护欢跃之心,被王安石提升为京东路转运史,管理京东路常平广惠仓兼管农田水利等事务。此人性机敏,能言善解,与吕惠卿混得也熟。在王安石“变法”以来的九个月中,他曾两次偶然地出现于王安石面前,左右了“变法”的进程:三个月前,在《青苗法》条款的制定中,苏辙与吕惠卿因意见相左而发生争执,上诉于王安石,王安石赞同苏辙的意见,决定暂缓《青苗法》出台,以俟准备工作更臻完善。就在这个当口,王广渊出现了,亲自向王安石陈述了京东路黎庶渴望“青苗法”早日推行之状,并主动要求在京东路试行,使得王安石于一夜之间改变了态度,决定尽早推行“青苗法”,从而加速了苏辙的遭贬。
  一个月前,在“青苗法”的推行中,许多州府的官员,如河北转运使刘库等,对青苗贷款持审慎态度,听任百姓自愿,不作宣传,使青苗贷款受阻。王安石得到奏报,心里十分焦灼。就在此时,王广渊又来到京都,亲自向王安石请求增拨青苗贷款五十万银两,以满足京东路黎庶踊跃贷款之需。苦汤之中,突然投下一枚甜果子。王安石立即将“青苗法”又推向河北路和淮南路,引得南北响应,捷报频传进京。从此王广渊这个名字就在王安石心中有了影子。
  今天,当王安石再次陷入迷惘之时,这个小人物又出现了。
  王广渊走进书房。
  此君体魄墩实,风度英俊潇洒。面对执政王安石与吕惠卿、曾布、章惇等朝廷重臣,镇定自若,毫无畏怯慌乱之色。在与王安石口角生风的答对中,他谈论了京东路各县推行‘青苗法’的盛况。他说:密州、沂州地区的青苗贷款是二十天内完成的,黎庶初有疑虑,经州、县官员宣讲圣上之德和新法之便,黎庶始明其利益,踊跃请贷,曾出现黎庶给州府送匾颂德之事。登州、潍州、淄州地区,民贫钱缺,青苗贷款更符民需,故半个月内,请贷成风,多予者欢欣鼓舞,少予者其情秧秧,有的村落,黎庶自娱搭台唱戏,男歌女舞,情状喜人。王广渊最后说,“京东路青苗贷款六十万两,年底除收回本钱外,可获利二十五万两。全国如此,民富国强,三五年内定可实现。”
  这一回,王安石未敢轻信。他不理会那个“三五年”有何根据,只希望王广渊能够保证刚才所言并非假语。他威严地询问:“听说你在京东路推行‘青苗法’时,驱吏传呼,挨户抑配,逆民自愿,强贷钱帛。可有此事?”
  曾布、章惇神情紧张。
  吕惠卿仍是不动声色。
  王广渊闻声一抖,转眼之间,惊慌消失,陡然跪倒,立即予以慷慨激昂的回答:“禀报执政大人,下官力行新法,俱按朝政改令而行,靠皇上恩典而不驱吏卒,遂民之心愿而不搞抑配。诬陷之词,是给新法抹黑。下官愿与诬告者当面对质,以澄清白。若执政大人不信,请移驾京东路查实。下官先纳头颅留此,听候执政大人发落。”说完,卸下乌纱帽,置于王安石几案前。
  王广渊是三司户部出去的,他熟知朝廷大臣的五脏六腑。他明白,执政大臣们就是用轿子抬;也是不愿到乡村看看的。曾公亮、富弼、唐介等宰执多年,他们谁的脚板沾过乡野泥土?
  王安石被王广渊这斩钉截铁的回答和以命抵押的行为征服了。他心里十分高兴。喜“青苗法”的推行并不像司马光讲得那样糟乱,更喜“变法”中涌出这样一个敢做敢为的俊彦之士。他本想嘉勉几句,但觉得此时此地有些不适当,便依然板着面孔,依然声色俱厉地斥责说:“做为一个京东路转运使,受点委屈,就卸朝冠以赌,像什么样子?快整冠下去!”
  这句话就是嘉勉。而且是一种亲昵的、带着爱惜和信任的嘉勉!王广渊心领神会急忙叩头立起,戴上乌纱帽阔步离去。
  吕惠卿看准了时机,不待王安石的喜悦溢于言表,便开口说出他思谋已熟的方略:“在这世上,作任何一件事情,总有人喜欢,有人反对。如同老天爷下雨一样,农民喜欢土地得到滋润,行人就厌恶漫地泥泞。我们的‘变法’也是如此,希望人人都喝彩叫好,那是不可能的。京东路转运使王广渊,几个月来,宣皇上之德,讲新法之利,散青苗钱以富民,收青苗利以强国,不是也有人鼓舌如簧,以是为非吗?”
  曾布、章惇点头赞同。
  王安石突然想起昨夜司马光谈到“青苗法”抑配之弊时,就是以京东路转运使王广渊为例的,心中不禁浮起一层惋惜之感:君实一生着意求实,此一事,却是偏听偏信了。王安石根本没有去想,这个王广渊为什么出现得总是如此“及时”!
  吕惠卿接着说:“眼下朝廷表面看来比较安静,似乎没有公开反对‘变法’的声音,但决不是平静无波的。也许有人正在书房里写着弹劾奏表,也许有人正在客厅里筹划密谋,也许有人正在暗地里进行串连。百官中暗地里流传的所谓‘均输法’的‘官商勾结’、‘青苗法’的‘抑配贷款’,就是一种征兆。他们正在窥伺时机,妄图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王安石边听边想:人心动荡是真,但决非如此可怕。吉甫论事深刻透彻,但有时危言耸听之偏。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谓“奸巧”之由。
  “这些人是谁?我看可能是几个受人敬重的庞然大物。只有这几个人有能力与介市公抗衡,有资格与介甫公较量,有策论纲领与介甫公匹敌。因为,耗子成精也只能是个耗子精,而老虎成精就能称王称霸……”
  章惇心内一惊:这不是在说司马光和苏子瞻吗?难道他们会谋取执政之位吗?他失悔自己刚才透露昨夜工洗和苏子瞻的会面,深海对不起朋友,心绪一下子乱了。
  王安石在道理上赞成吕惠卿对朝廷现状的分析,但在感情上接受不了这个具体的推断。他心里不停地翻腾着一个疑问:君实、子瞻真的都要与自己公开为敌吗?
  王安石抛开滔滔不绝的吕惠卿。他的思绪情不自禁地飞回到十六年前与司马光朝夕相处、同愉同欢的岁月……
  仁宗至和元年(1054年),在群牧司院内西南角一间宽敞的官房宿舍里,住着两个年龄相仿、形影相随、性格各异、挂名而无实职的“禄养”判官。一个黑,一个白;一个矮,一个高;一个瘦,一个胖。一个是放荡形骸、衣着不整;一个是危冠正襟、循规蹈矩。一个是食无定点、睡无定时,经常是早晨不吃饭,全靠午餐补;一个是甘心为“仆”,乐于侍候,为友提水洗漱,还要叠被子。情谊排除了差异,他们相依相托,倒十分和谐。诗文唱和,同笑同哭,通宵达旦,日日欢愉。只是每谈及朝政,异多同少,互不相让,争吵不休,一个红脸粗嗓,一个气噎脸青。但酒杯一碰,怒散气消,换个法儿再争。或弈棋决胜负,或投壶定输赢,经常是介甫输了不认帐,君实输了挨讥消……
  岁月催人,现时两人都成了朝廷重臣,都是五十多岁的老头了,可仍然在为朝政争吵着。惜乎,国家大事,“变法”大业,再不能以弃棋、投壶定输赢了……
  此时,吕惠卿已把他的看法引向深入:“……我以为我们现时的对策,不应是防守,而应当是进攻。你真心诚意地‘匡正缺失’,他们会抓住你的‘缺失’兴师问罪,结果可能是越‘匡正’,‘缺失’越大,最终断送‘变法’,丢掉性命。因为历朝历代的法令都是有缺失的,在反对者面前,是防不胜防的。所以,我们的出路在于进攻,全面地进攻!首先抓他们对待‘变法’的态度,抓他们策论、纲领上的‘缺失’。他们都是庞然大物,几十年来有着成千上万的文章、奏折,决不会每个字都是无懈可击的。而且,这个进攻的时机,必须是突然的。选择的战场,必须是皇上能亲眼观战的……”
  曾布睁大了惊恐的眼睛。章惇的脸色更加难看。他们第一次看到吕惠卿如此断然决绝。
  王安石痛苦的也是认真地思索着吕惠卿这时的每一句话。“变法”的理想渐渐使他在“匡正缺失”和“全面进攻”之间抉择了后者。用“进攻”推进“变法”,用“进攻”实现理想。“政争”压倒了友谊,司马光的娓娓规劝声消失了。他的魂灵开始冰结成一件只知战斗的冷硬兵器,义无反顾地越过文人道德,登上了吕惠卿“一切为我所用”的战车。
  旌旗猎猎,战马萧萧,杀心已萌,何处血刃?
  迩英殿的影子突然浮现在王安石的心头……
  篇十四  迩英殿
  皇帝赵顼诱发的一场学术争鸣,突变为一场可怕的朝廷追杀 司马光的另一种声音还不及喊出,就跌入了泥潭
  迩英殿,乃年轻皇帝赵顼听讲、读书之所。今天和往日一样,群臣毕至,庄穆而肃静。
  丹墀上,几个禁军武士,悠然地执前走动,轻松而散懒。
  皇帝的御案、御椅,仍然置在高台上。御案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和需要的书籍。侍读学士司马光讲书前后向皇帝跪拜用的黄色暗缎团垫,距高台五步之远。高台下左右两侧,除了往日的侍讲学士吴申、孙固,崇政殿说书吕惠卿、翰林学士曾布外,又增加了新任参知政事(副宰相)王珪、新任领“制置三司条例司”韩绛。他们躬身而立,等待着侍读学士司马光和皇帝赵顼的来临。
  王珪、吴申、孙固等因年事已高,躬立时间一久,身子便有些打晃。吕惠卿暗暗地瞥了一眼,脸上浮起一层鄙夷之色。
  大宋朝制,皇帝筵席听讲时,均是皇帝坐,老师站,侍讲者恭身作陪。去年,王安石任翰林学士时,认为这个制度不符合古人尊师之道,斗胆提出老师应坐着讲,侍讲者应坐着听。对这个“为争得一把坐椅”的提案,皇帝赵顼还没有说话,王珪、吴申、孙固这些老臣却群起而攻之。他们引经据典,纷纷上表参奏,弹劾王安石的这个提案是“反上”、“不符君臣之礼”,并把“侍读请坐,要君取名”的罪名安在王安石的头上。结果是不了了之,维持原状。皇上继续坐着听,老师继续站着讲,王珪他们继续身子打晃地立着作陪。倒是王安石因“变法”重任在肩,皇上摆升他当参知政事,逃了站立说书之苦。
  辰时的钟声刚刚敲响,侍读学士司马光身着朝服,掖着蓝布书包,急匆匆地低头走进迩英殿。他乍一抬头,闯入眼帘的竟是新任宰执王珪、韩绛,心头不禁一怔,脚步也随之停住了。噢,这么多的人,他们怎么也来了?在互相拱手礼见问好之后,他突然醒悟了:是啊,现时是十一月底,今天是最后的一堂课,朝廷重臣们是该来为皇帝祝贺了。
  宋代以如此方法培养年轻的皇帝,是从神宗赵顼开始的。因为赵顼即位时只有二十岁,学习历代治国经验乃当务之急。太皇太后曹氏决定,皇上听讲、读书的时间和方法,仍然沿用赵顼在颖王府做太子时的规定:每年八个月学习;分两期;上学期为二月至五月,下学期为七月至十一月;每日半天;由老师宣读、讲解。这个规定,除重要礼典活动和极特殊的情况外,年轻皇帝赵顼确实是雷打不动地坚持着。由此侧面,也反映了神宗励精图强的决心。
  辰时的钟声刚停,宦值一句“圣上驾到”的吆喝声传来,朝臣们“哗”的一齐跪伏迎驾。皇帝赵顼在宦值的引导下,精神抖擞,步履生风地跨进迩英殿,登上高台,落坐在御椅上,在一片“皇上万岁”的欢呼声中,开始了这一天司马光的“侍读”。
  年轻皇上目光炯炯地遍视群臣,突然发现了王珪、韩绛,稍感疑惑,旋即又喜形于色,大声说道:“朕听读近两年了,今天是伴读者最多的一次,足见追慕先王良治之风已遍及朝廷,朕心甚慰。司马先生,这也是你宣讲评说、谆谆诱导、引人入胜之所致啊!”
  司马光叩头谢恩:“谢圣上嘉勉,臣愧不敢当。”
  赵顼抬手示意:“众卿平身。司马先生,请你开讲吧。”
  群臣起立。司马光慢慢地打开蓝布书包,拿出了一册《通志》。
  吕惠卿神情紧张地注视着司马光手中打开的那本书……
  前几天夜里与王安石围炉品茶之后,司马光确实为王安石真诚的友谊和坚定的政见所感动,他反复思考王安石居于执政地位的难处,终于把自己写就的弹劾奏表锁进了抽屉。他不愿在朋友处境维艰时攻其缺失,添其压力。他寄希望于朋友的自醒自察,他相信坦荡的介甫会主动匡正缺失的。他根本没有想到,王安石在那个夜晚之后,接受了吕惠卿的谋略,拒绝了他的忠告,放弃了“匡正缺失”的打算。他更没有想到,就在今日这“侍读”的迩英殿里,吕惠卿竟然为他设置了陷阱,并致使他和皇上赵顼分了手。
  司马光今天宣讲的,是西汉初期曹参继萧何为宰相而不变其法度的这段史实。即历史上所谓的“萧规曹随”。他讲这个题目,虽然是依据《通志》上记述的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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