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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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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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因为过于认真,反而把更深刻的悲哀带进了这清冷的书局。
  往日诙谐成趣的刘攽,坐在司马光的桌案前,用手指弹敲着落锁的抽屉,大声说:“这个抽屉里锁着介甫害怕的一只老虎,原是可以吃人的。可从来不信佛的司马公,却突然成了地道的佛徒,养虎贻患,终于以身饲虎,要成大佛了。司马公今日的悲哀,也许就在于此。”
  这些话说得既不成趣,又不精妙,只是陡增一层凄怆,室内毫无反应,连他自己也觉得没劲,收口不语了。
  在长时间的闷头喝茶中,往日妙语连珠的刘恕,突然开口询问范祖禹:“淳甫,景仁公持何看法?”
  这不是废话吗?六十一岁的范镇,因斥责“青苗法”为“残民之术”,已被皇帝以本官致仕,退休了,他的看法还用问吗?范祖禹低声回答:“祖公昨夜通宵未眠,唯闭目叹息而已。”
  于是,他们接着闷头喝茶。
  门外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司马光推门走进书局。弟子们站了起来,但谁也没有说出一句问候的话,他们望着司马光的模样惊呆了:老头子今天身着紫色朝服,腰系紫色飞云傅带,头戴紫色双翅朝冠,足蹬紫色高腰鞋,一副进殿面君的装束。而且神采奕奕,目光炯炯,比往日似乎年轻了许多,也高大了许多。这是昨日在迩英殿败落下阵的司马光吗?不,分明是一位整装待发的斗士。老头子真的要破釜沉舟了!弟子们个个觉得有一股凛然之气涌上全身,心头积压的辛酸被司马光的傲然之气一扫而光,室内的气氛也骤然变得激越悲壮了。
  司马光感激地向他们点了点头,快步走到桌案前,落坐在椅子上,待朋友们坐定之后,轻松而语:“昨日一场惨败,昨夜通宵未眠,思之再三,决定今日上殿投案,呈禀弹劾奏文,倾自己的全部所思所想,以求败得明白。屈子沉落江底,贾生失命长沙,先贤如此,光何敢贪生苟且于世。”
  刘攽、刘恕、范祖禹都想说些什么话来安慰眼前这位语惊魂魄的师长,但一时嘴巴难张,似乎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正气塞住了。他们唯钦敬地注视着司马光。
  司马光打开抽屉,取出一叠写就的弹劾奏文。
  “我知道,此时他们人多势众,占据要津,权柄在握,追随者遍布朝廷,而且杀伐得手,气焰方炽。但在这沉寂无声之时,总需要有人说话,以示朝廷非他们所私有,天下还有封不住的嘴巴。遂决意以一人对十众,以一口对百嘴,成败利钝,顾不得那么多了。家事已托于拙妻,这书局重任,就拜托于诸公了。”
  年轻的范祖禹忍悲不住,痛叫一声“老师”,疾步向前,从怀中取出一份奏表,跪在司马光的面前:“老师,这是学生前几天写就的一份奏表,弹劾‘制置三司条例司’的‘侵权’,弹劾王安石的‘拒谏’,弹劾吕惠卿的‘奸巧’,弹劾‘青苗法’的‘抑配贷款’,弹劾‘均输法’的‘官商勾结’,弹劾朝廷对御史、谏官的‘滥施贬逐’。学生位卑言微,难进大内,请老师代学生转呈圣上。”
  刘攽、刘恕望着范祖禹,知道他想用“分担罪责”之法,为老师减轻一二,心内感动不已。
  司马光接过奏表,苦苦一笑,望着范祖禹厉声说:“你想为我承担消息来源之责吗?范公景仁是你的祖公,现已见疑于朝廷而被致仕,你若再胡乱插手,无咎讨罪,你的前程将毁之尽矣!我不是怜惜门下忘年之友,而是为史学可能失去一师而忧心啊!”说着,把范祖禹的奏表撕得粉碎,投扔于纸篓之中,伸手抚着范祖禹,深情地说:“淳甫,你还年轻,不知政争的残酷,也不知吕惠卿的为人。你的奏表,不仅不能为我分责分罪,反而会使范公景仁与我成党,党诛之祸将会牵连无数人啊!”
  刘攽、刘恕、范祖禹惊骇。
  司马光再次叮咛范祖禹:“淳甫,千万记牢,你终生之业,当为治史,不可蹈入政争!”
  范祖禹伏地痛哭失声。
  “老师,世无孔子,《春秋》谁为?学生为老师蒙冤而哭,为书局即将凋零敝散而哭,更为一部史学宏篇巨著的夭折而痛哭哇……”
  司马光扶起范祖禹,神情怆然,沉默良久,摇头而语:“淳甫,你悲切使我心碎!可书局之设,出于英宗皇帝;《资治通鉴》之名,出于当今皇上御笔。介甫见识深远,断不会因司马光一人之罪而毁掉书局;吕惠卿虽然”奸巧“,也不敢腰斩两代皇帝之托。《资治通鉴》终需有人来搞,最多只是毁掉司马光手中的笔墨而已。你当坚守书局,换而不舍。记住,公理千载,史家一笔,要对得起后代子孙啊!”
  范祖禹点头。
  刘恕为司马光的精细思考感佩,走近司马光,诚挚地说:“司马公昨日之败,非败于公理,而是败于诡诈。刘恕昨夜思之通宵,其忿难平。新法推行中的弊端,是我南下途中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并曾语于君实,其责在我,亦可为证。愿署名于君实弹劾奏表之后,乞公万勿嫌弃。”
  司马光拱手致谢:“道源情谊,光心领了。当此之时,与其两人负重溺水而亡,莫如留一人居岸收尸。光有重任拜托于公,请先受司马光一拜!”说着,对着刘恕深深一揖。
  刘恕慌忙挽着司马光的手臂,惶恐地说:“请司马公赐教。”
  司马光郑重地说:“公固知,对先祖历史茫然无知者,虽年老位高,仍是孩子。此乃英宗皇帝命我等编撰史籍精义之所在。公春秋鼎盛,任重道远,《资治通鉴》之成,赖公与贡父公为之。此非司马光之所托,乃千古历史之责也。”
  刘恕黯然点头。
  刘攽这时拿出了一张昨夜写就的辞职书。
  “司马公请看,这是我昨夜写就的辞职书,要旨只有八个字:”君实蒙冤,刘攽何为?‘现时看来,此书当毁而弃之!“说着,撕碎手中纸笺挥手抛撒,拱手为司马光祝福道:”智者必胜,仁者必胜!愿公勇往直前而勿后顾,书局之事,刘攽与道源、淳市坚守不散。司马之神在此,其功必成1“
  司马光喜形于色,高声道谢:“谢诸公。后事已了,光无憾了1谨向诸公告辞1”
  司马光走到门口,突然转身,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交给刘攽:“贡父与介市交谊至深,光有书信一封致介甫,劝其悬崖勒马,匡正缺失,以保‘变法’初衷,万勿为吕惠卿所误。”
  刘攽惊诧地询问:“公此刻仍寄希望于介甫?”
  司马光含笑点头:“介甫,密友也。光与介甫,趣向虽殊,大归则同。介甫方彼得位以行其道,泽天下之民;光上呈奏表以行其志,救天下之民。此所谓和而不同啊!光所谋之事,当予介甫知之,若谋而合之,天下幸矣!”
  言毕,司马光大步走出书局,捧着弹劾奏表,向宣德门走去。
  篇十六  王安石客厅 司马光卧室 苏轼书房
  寒风呼吼,箫幽幽,琴铮铮 司马光准备再次冒死奏谏 苏轼决意直挺挺地奋笔《上皇帝书》 王安石五内如焚,但他矢志咬着自己滴血的心,去走自己多舛的路
  司马光进入大内请求晋见皇帝的举动,碰了一个软钉子。宦值告诉他,皇帝正在福宁殿和王安石商议国家大事,有礼貌地接受了他的弹劾奏表,并答应为他转呈,然后便送走了他。
  司马光遭受到从未有过的冷遇,极度难堪。回到府邸之后,他闭门不出,谢绝一切来访者,倚在卧室里的一张躺椅上,拿起古籍阅览,静等一场风暴的降临。野史上说他此刻“安然若闲”,虽属溢美之词,但应变之心,肯定是有的。
  第三天(十二月一日)清晨,一场猛烈的北风呼呼刮起,掀天掠地,宣德门外几株杨柳的枝权已被折断,门内两侧的行行短松发出震耳的涛声。天气骤然变得凛冽寒冷。卯时时分,群臣们内着皮裘棉装,外罩朝服,缩颈袖手,按时到达崇政殿,例行每日一次的早朝。苏轼、王诜、刘攽也在其中。因为前几天的迩英殿事件与前日“司马光复碰壁于大内”的传闻已遍及朝廷,除王安石和吕惠卿、曾布、章惇少数几个人外,谁也不知今天的早朝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都以惶恐不安的心情等候着皇帝赵顼的到来。
  皇帝赵顼在宦值的喝道声和群臣慌乱的跪迎声中走进崇政殿,登上高台,落坐在御椅上,抬头就给了群臣一副冷冰冰的面孔。这是不祥之兆!群臣心惊了。王诜、苏轼、刘攽心凉了。
  赵顼近几天来情绪糟糕、脾气很躁,确实是由那场争论和司马光的奏表引起的。司马光和吕惠卿关于“萧规曹随”争论的谁是谁非,他并不重视,那些典故距现实太远,而且各有一套说法,很难辨清。但从眼前的“变法”来看,吕惠卿分明是激进的,司马光分明是稳健的,“激进”和“稳健”朕都需要啊!但司马光最后断然否定新法是先王之政,并公开抨击“均输法”和“青苗法”,却使他十分恼火。新法不是“先王之政”,难道旧制是“先王之政”吗?他的恼火还没有平息,司马光弹劾王安石的奏表送上来了,他打开一看,恰似火上浇油,对司马光的愤怒爆发了:什么“侵权”?什么“拒谏”?分明是全盘否定新法!什么“匡正缺失”?分明是要停止“变法”走回头路!他暴怒地拳击御案,高声吼号:司马光,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朕的顾问大臣,朕的讲课老师,原来也像曾公亮、富弼、唐介、吕诲、吕公著等人一样的守旧啊!在贤淑柔顺的皇后百般宽慰和劝解下,他才暂时压住了胸中的怒火。他决定以“变法”不可逆转的决心,立即推出“农田水利法”和“募役法”,以警告司马光和朝廷里那些私下非议“变法”的臣子们。
  皇帝赵顼毕竟年轻,还没有修炼到以喜代愁、以乐代苦或喜温不露于色的程度。他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上,根本没有理睬群臣,而是把脑袋一摆,对跪伏在台下一侧的王安石说:“王卿,你宣布朕的旨意吧!”
  群臣惶恐,抬头听旨。
  王安石叩头应诺,站起转身,大声宣布皇上的四项重要决定:一,颁布《农田水利法》,并决定从即日起实施。
  二,颁布《募役法》,并决定于明年(熙宁三年)一月一日起实施。
  三,宣布明年元宵节在京都举行隆重的“万灯会”。皇帝将与万民同乐,并决定减价收买浙灯四千盏。由户部、礼部承办,限二十天内漕运至京。
  四,宣布晋迁令;晋迁吕惠卿为侍读学士,晋迁谢景温为侍御史知杂事,晋迁李定、舒亶为监察御史里行。
  一切都清楚了。群臣跟着吕惠卿、曾布等人向皇帝欢呼。苏轼、王诜、刘攽暗暗叫苦。王安石又一次获得皇上的支持,司马君实又一次遭受了打击。老司马离开京都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接着,吕惠卿奉皇帝之命,慷慨激昂地讲述了“农田水利法”与“募役法”的要旨和实施方案。
  吕惠卿说:“农田水利法”的要旨是,奖励各地开垦荒田、兴修水利,以发展农事,增加财富。其所需费用,由受益人按户等高下出资;着工事浩繁,可依青苗法例由官府贷款收息;不论胥吏、商贩、农民、仆隶以至罪废者,只要有致求水利、财利之策,均可直接来京呈献;兴修水利有功者,朝廷将授官以赏。
  吕惠卿说:“‘募役法’的要旨是,废除‘差役法’,改由各州县官府出钱雇役,以利轮流充役之乡村居民安于务农。各州县官府每年启役所需费用,由民户按户等高下分摊;原来不承担差役的官户、女户、僧道、未成丁户、坊郭户等,按定额半数交纳。”
  吕惠卿最后提高嗓音、坚定地预言:“募役法”将使官府增加大宗财钱收入,并使农事达到稳定的丰收:“农田水利法”将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一个“四方争言农田水利”的热潮。广大农村翻天覆地的变化即将出现。
  吕惠卿近半个时辰的宣讲,虽然也出现了热烈的反应,但已没有春天里宣布“变法”开始时那样的真诚、狂热了。
  退朝了。辰时的钟声响起。苏轼突然觉得,这疹人的钟声,似乎是专为司马光的跌落而敲响的。
  时近已时,寒风刮得更为猛烈。司马康神色慌乱地奔进司马光的卧室,他看见父亲倚在炭火旁的躺椅上,正聚精会神地看书,刹住脚步,平缓了一下气息,轻轻地叫了一声:“父亲……”
  司马光听见了,贪婪地看完一个段落后,才目光离开书本,慢慢地转过头来。他看到儿子的神情,立即明白意料中的事情已经发生了,缓缓地合上了书本。
  司马康上前禀报说:“父亲,贡父叔来了。”
  司马光从躺椅上坐起。刘攽跨步而入,搓摸着冰冷的面颊,嘻嘻哈哈地叫着:“今天的早朝,真算是大块文章,闹了一个时辰,饿坏了肚子,就近讨吃食来了。”
  司马光吩咐司马康备茶、备酒。
  刘攽是在退朝之后立即赶到司马府邸的。他要为司马光通报消息,更要帮助司马光走出眼前的困境。昨天夜里,他向王安石转达了司马光的书信,王安石看过之后,虽然有不悦之色,但从言谈话语来看,除对司马光的政见不表赞同外,仍然用了许多诚挚的语言称赞司马光为臣之忠、为友之义和为人之仁,其中似乎还表露出一种难以言状的歉疚。也许就是这种歉疚,使司马光今天避免了更大的打击和难堪。今天的四项重要决定,几乎都是针对司马光的谏言而发的,但始终没有涉及司马光这个名字,没有像对待吕诲那样的粗暴,也没有像对待范纯仁那样的无情,更没有像对待苏辙那样的荒唐。只是在群臣面前,心照不宣地否定了司马光的全部主张,又心照不宣地保护了司马光的面子。这是由于君臣之间的特殊关系?朋友间的有意照应?还是权术的巧妙运用?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做为执政的王安石,已颇为用心了。
  司马康送来了酒肴。酒是汾酒,肴是一盘盐卤青豆,一盘干菜肉丝、一盘油煎鸡蛋,一碗牛肉萝卜。司马光日常生活简朴,这已是待客的佳品了。
  司马光为感谢朋友情谊饮了一杯之后,便不再说话,在为朋友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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