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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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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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琦居藩镇疏请回京,是年前十二月中旬的事,皇帝赵顼出于照顾老臣,便以“外职日久,准予年节合家团聚”的批谕而思准。谁知这位声望极高、又犟又硬的魏国公也要投入这场朝政之争了。天哪,好个魏国公,你还嫌这朝廷里不够糟乱棘手吗?
  皇帝赵顼是带着内忧外患的千钧之重走上集英殿的。他今晚的观灯同乐,只是礼节上的应景,根本没有一丝兴致。在高潮迭起,气势磅礴的花灯群舞中,《银河星坠舞》、《月宫飞花舞》、《瑶池荡舟舞》的交错呈献,在他的眼睛里,似乎是王安石、司马光、苏轼三股力量的轮番表演,而且都是美妙动人的,也都是把握不住的。他不偏不倚的赏赐,也许正是他犹豫不决的心迹的流露。惊险的杂技百戏,刺激着他的观感,他感到新奇而有趣,但那上下颠倒、四肢易位的“折腰叼花”,使他感到技艺的残忍;那飞天横空、起落惊人的“跳索”,使他感到游戏性命的悲哀。他把目光投注于“上竿”这个节目上,欣喜于年轻男伎的敏捷,赞赏于年少女伎的勇敢,更惊讶于他俩在高高的立竿横条之上,凭借几个丝圈,竟然从容不迫地演出了一套一套的绝妙花样。这才是百戏王国中的皇帝、皇后啊!他心中的赞誉未了,突然,表演失手,年少女子从高空坠落而下,他急忙闭上眼睛。少女的惨叫声重重撞击了他的心。接着是群臣的惊呼和皇后用发抖的手抓紧了他的胳膊。一个离奇的悟想突然蹦了出来:高处弄险,粉身碎骨啊!庞大的歌舞虽然救了“万灯会”的场面,但却再也无力安定皇帝赵顼的心绪。他听着沉郁悲壮的《渔家傲》,立即想到故去十多年的范仲淹,由范仲淹而想到昨夜回到京都的韩琦,由韩琦而想到藩镇大臣,想到又在西北边境寻衅侵扰的西夏兵马……他的头脑真的快要胀裂了……
  一阵欢呼声爆起,歌舞结束了。皇帝赵顼突然听到有人禀报,蓦地定神抬头,见身着绊色窄服,头戴金花毡帽的西夏使者,不知何时在两个礼部官员的陪同下站在他的面前。
  西夏使者神情桀骛地说道:“西夏使者晋见大宋皇帝。大宋乃礼仪大国,素为我国君臣所仰慕。而适才歌伎高唱范仲淹的《渔家傲》,有失大宋泱泱大国的礼体,是蓄意煽动对西夏国的仇恨,是一种不友善的表示,有损于两国边境上的和睦安宁。本使者表示惊讶,并提请大宋皇帝妥为处置!”
  狂妄而傲慢的西夏使者,竟然大声高嗓放肆于皇帝赵顼面前,完全是有意说给重臣、百官、诸国使者听的、看的,这在大宋王朝建立以来还不曾有过。
  皇帝赵顼霍地站起,怒不可遏。
  王安石、苏轼、司马光及吕惠卿等大宋百官,横眉立目,齐刷刷,跃起一片。
  赵顼厉声斥责:“大胆放肆!大宋朝政事务,岂容尔等干预!范仲淹未竟之志,朕将派遣得力将领实现。尔可转告尔主:玩火者,必自焚!”
  西夏使者没有想到这位年轻皇帝,竟然如此强硬,一时噎住了。
  皇帝赵顼大声吩咐王安石:“王卿,这位使者该去驿馆歇息了,你依据睦邻法度处置吧。另,速修书告知西夏国王,朕欢迎他派一个懂事知礼的使者来此!”
  王安石挺身应诺。
  逐客令由大宋皇帝亲口发出,西夏使者傻眼了。他惶恐地跪倒,还想说些什么,被两个礼部员官架起,走下集英殿回廊。
  这桩事件的突起突落,惊动了“万灯会”上的所有观众。苏轼、司马光看得明白,外患已经伴随着内忧更加严重了。
  突然,皇帝赵顼吼叫似地发出了谕旨:“起乐观灯!”
  乐曲应声腾起,在星空回旋。
  花灯应声起舞,与群星相映……
  圆月在乐曲的飘荡和花灯的飞旋中升至中天,硕大明亮。集英殿回廊上的宗室诸王、宰执朝臣和诸国使者,千百张面孔紧盯着一张面孔,他们显露着一种共同的惊惧:皇上今夜的情绪真是糟透了!
  王安石、司马光、苏轼从不同角度也凝眸注视着他们的皇帝,他们都强烈地感觉到:多变的皇上很快就要作出新的决断了。
  宫墙外,京都的条条街巷里,仍然闪烁着千万盏各式花灯。各类人等在寒夜里呵着手,跺着脚,仍然在等候皇上的到来,与他们观灯同乐。
  篇十八  福宁殿
  边境战争的阴影,迫使皇帝赵顼用平衡的权谋维持朝廷高层的稳定 但遭到王安石、司马光、苏轼异曲同工的对抗 皇帝流泪了
  元宵节“万灯会”的第二天午后,皇帝赵顼带着同修起居注孙觉所讲的“晋阳之甲”的恐惧,在福宁殿御堂里,独自召见了回京的河北安抚使韩琦。他要从这位“早负盛名、识量英伟、三度为相、临事喜愠不见”、“重厚比周勃,政事比姚崇”的魏国公的言谈话语和一颦一笑中,检验自己心底的疑虑。猜测和决断。该到平息这场朝政之争的时候了。
  魏国公韩琦是在他的大儿子韩忠彦的搀扶下走进福宁殿御堂的。近两年不见,这位老臣确实老了许多,头发白了,胡须白了,腰身弯了。回京途中的鞍马劳顿,使他精神显得十分萎靡,连走路也显得有些困难,当在宦值引导下来到皇帝赵顼面前跪拜礼见时,被御案前的地毯一绊,几乎摔倒在地,若不是韩忠彦和宦值及时搀扶,说不定会摔出什么好歹。皇帝赵顼看着这位老臣的神情举止,心头蓦然凉了,暗暗叫苦,并暗暗庆幸:确实是老了,不会有什么作为了……
  君臣礼见之后,韩琦被扶在皇帝御案前一侧的座椅上。宦值献茶之后,便与韩忠彦退出御堂。
  在与皇帝赵顼几声寒暄应对之后,韩琦蓦地睁大眼睛,随着炯炯目光的闪动,他似乎一下子精神了许多。这位老谋深算的河北四路安抚使,似乎早已了然皇上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为了解除皇上对他的猜疑和戒备,在开始他思虑已熟的禀奏时,首先用平和的声音谈起自己对现时大宋与辽国、西夏国关系的看法:“……辽国是我朝百年来的劲敌,曾屡屡兴兵寇边,至今仍占领着燕云诸州,自然是我朝的奇耻大辱,其仇是不可消解的。但自辽国清宁元年(1055年)辽道宗耶律洪基即位以来,契丹内部即陷入相互倾轧的朝争,国力日益削弱。辽道宗清宁九年(1063年)七月,辽国天下兵马大元帅、皇太叔耶律重光与其子耶律湟鲁古谋反夺权,道宗耶律洪基以兵镇压,叔侄相残,持续十日,耶律重光兵败自杀,其党羽数万人,俱遭诛杀。耶律洪基虽然平定了叛乱,但实力耗损已尽,决非三五年内可以恢复。辽国现时已无力南下,我北部边境可保几年内不会有大的战事发生,故宋、辽之间的关系在一段时期内,将成稳定相持之状。在这个时期,我们应把握时机,君臣同心,锐意进取、富国强兵。待时机成熟,陛下即可挥师北上,恢复燕云诸州,雪澶渊之耻,拓无垠疆土,扬天国之威,成不世之功……”
  这一招真灵。近一年来,朝臣们都围绕着“变法”上表、参奏、议论、争辩,很少有人谈及边境上的情况。韩琦的话立即吸引了皇帝赵顼,他脸上出现了欣喜的神色。这正是朕需要知道的!老臣终究有用。若论其力,则不如一兵一卒;若论其智,则胜过千军万马。赵顼频频点头,连声说好。
  韩琦一开口就奏效了,他自信已经摸准了皇上的脉搏,便接着禀奏:“西夏乃西北偏远未驯之部族,自仁宗宝元年(1038年)李元吴建国称帝以来,效法我朝朝制,以提高君权之威,发扬剽悍之俗,以助长征战之风。十余年内,攻环州、寇庆州、扰府州、攻占湟水流域,吞并肃州、瓜州、沙州,占据兰州,称雄于西北。朝廷屡屡恩遇宽宥,彼仍恃力不悔,遂遭天诛,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被其部下刺杀。其子赵谅祚即位后,在大将漫咩的支持下,为巩固其地位权力,进与我朝定约友好,并下令停止使用蕃礼,改行汉礼,故十多年来,边境稍为安宁。前年,西夏拱化五年(1067年),赵谅祚病故,其子秉常即位,时年仅七岁,其母梁太后摄政,其舅梁乙埋任国相,他们上台伊始,就公开改变赵谅祚宋、夏友好的国策,废止汉礼,恢复蕃礼。在其国内大肆宣扬其祖父李元吴于仁宗康定元年(1040年)攻占三川口、庆历元年(1041年)攻占好水川、庆历二年(1042年)攻占定川寨的所谓三大战绩。在东临黄河、西尽玉门关、南迄萧关、北抵大漠的范围内,猖狂地进行战争准备。并派出小股兵马在我熙河路、环庆路地区骚扰抢掠,气焰嚣张,咄咄逼人,大规模战事随时都可能发生……”
  边境战争的阴影,使年轻的皇帝赵顼紧张起来。他虽然不懂打仗,但贫弱朝廷的帝王对战争有着天生的恐惧,何况他尚忍受着前朝战败后割地赔款的痛苦。
  老谋深算的韩琦觉得此刻该向皇上指点迷津了。他知道,一不能像司马光那样偏执一词,尽谈新法之弊,那会引起皇帝的反感,因为新法是经皇帝恩准的;二更不能像苏轼那样口无遮拦、信笔舒意,为图痛快,语出惊人,那是文人的毛病,是最讨人嫌的。他要在皇上可能听谏的限度内,轻轻地而又深深地在皇上心底的疑窦上下针,引导皇上作出变更新法的决定。
  韩琦在皇帝尚为战争而惶恐的慌乱中开口了:“臣现任河北四路安抚使,所忧心者,乃民心不协,军心恍忽。‘青苗法’推行于广大农村的利弊如何?臣不敢妄言。但推行于河北四路的街镇城廓,实属荒唐。街镇城廓不种稻谷,不事农稼,却散发青苗钱以收利,不是活见鬼吗?”
  赵顼惊异:“有这样的事?”
  韩琦离座跪倒回答:“臣不敢妄言。圣上创制”青苗法“,本欲益于农事,造福万民,可现时已在许多地方离其正道而泛滥于街镇城廓。市人逐利,商贾蝇营,唯利是图成风,淳朴之俗已变,黎庶利欲成癖,不再关心边事。士卒薄衣饥肠,执戈守边,望身后逐利之众而寒心。圣上,老臣不忧西夏兵马之凶蛮骄横,而忧军民之离心啊!”
  皇帝赵顼猛然立起,神情激愤,以拳击案:“又是‘青苗法’!朕始以为‘青苗法’可以利民,今乃行之以害民,且滥于街镇城廓,何人所为……”
  韩琦急忙叩头称罪。但他心里明白,小皇上开窍了,点到为止吧!不论年老或年轻的皇帝,都是厌烦臣子把话说透的。该让这个娃娃自己琢磨决定了。
  半个月后,朝廷里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了:二月十日,皇帝赵顼发出第一道谕旨:诏令苏轼以直史馆权开封府推官。
  群臣大惊:苏轼被降职,这就是皇帝对苏子瞻呈《上皇帝书》的回答。于是,群议纷起,昼夜不停。有人认为,苏轼虽未离开京都,但已下降为开封府推官,其事务仅限于审理开封府案件,实际上已被逐出朝廷。有人认为,这是王安石的阴谋,欲借开封府推官这一繁忙职务,耗尽苏轼的时间和精力,封住苏轼爱管闲事的嘴巴。也有人认为,这是皇上对苏轼的警告,若再舞笔弄墨、多嘴多舌,下一步就该离京外任了。还有人认为,这是皇帝“爱才惜才”的表现,留其在京,也含有“待机重用”之意。但有一点众人认识相同:皇上决意推行新法,逆者必贬,愕者必罚。
  二月十一日,皇帝赵顼发出第二道谕旨:诏令王安石、王珪、陈升之、韩绛等议停“青苗法”。
  群臣大惑:皇上意欲何为?昨天贬罚了苏子瞻,今天却怎么向王安石问罪了?难道“变法”要然车吗?据说,诏令下达到东府中书门下,王珪、韩绛瘫软在座椅上,王安石呆若木鸡,陈升之正在品茶,惊得魂飞魄落,茶杯坠地而碎。吕惠卿、曾布、章惇等闻得消息,也如火燎蜂房,全杀羽了。
  二月十二日,皇帝赵顼发出了第三道谕旨:诏令司马光为枢密院副使。
  群臣全然糊涂了:这是干吗啊?皇上既欲罢停新法,为什么要把司马光调离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的职位,剥夺其议政谏奏的权力呢?枢密院副使之职是主管军队事务的,看来是个实职,但却没有实权。军队的调动权归皇帝,枢密副使只不过是兵马草料总管罢了。而且司马光不谙军队事务,这种明升暗降的办法,等于置司马光于闲散之位优而不用啊!这不是成心乱来吗?君心难测啊!
  其实,皇帝赵顼的心思是明摆着的。他需要苏轼的“才”,需要司马光的“忠”,需要王安石的“锐意进取”,更需要韩琦所谓的“民心”、“军心”,以对付西夏人随时可能发动的战争。他不愿因苏轼、司马光的反对而罢停新法,新法是他“富国强兵”希望之所在。也不愿因新法的推行而伤害司马光和苏轼,以免再次造成朝廷的动荡。更不愿因朝廷的再次动荡而引起“民心不协”、“军心恍惚”,从而激起“晋阳之甲”。他在痛苦的矛盾中,希望用左右平衡的权谋,达到朝廷高层的稳定。
  “诏令苏轼为开封府推官而保留直史馆这个贴职,是朕再三思虑作出的决定!朕要告诫‘天下奇才’苏轼,朕断不会因新法推行中的缺失就罢停新法的。朕要暗示群臣,苏轼所呈的《上皇帝书》,虽然被朕拒绝搁置了,但苏轼在朕的心里,仍然占着重要位置。苏轼,你理解朕的心意吗?
  “诏令宰执大臣议停‘青苗法’,是朕精心刻意的决定啊!这是一种姿态,也是被迫作出的让步。不如此,不能平息朝野的不满;不如此,不能安慰司马光、苏轼的忠心;不如此,不足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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