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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侠在友谊和莫测的祸福面前犹豫了。他离开桌案,绕室徘徊,希望靠不停走动的脚步摆脱心头所有的苦恼,老老实实作一个深夜清静人。他的脚步越来越重,心绪越来越烦,想要忘却的。却越加深刻地嵌入脑际;想要抛弃的,却越加频繁地袭上心头。唉,人活在世俗之中,要摆脱世俗中的喜怒哀愁、善恶美丑,难啊!在这心绪无依、无靠、无适、无从的焦虑中,几案上那部新得的《钱塘集》映入眼帘,他顺手拿起,坐落在椅子上,信手一翻,一首《和陈述古冬日牡丹》的诗作异常猛烈地撞击着他苦闷而沉重的心。
一朵妖红翠欲流,春光回照雪霜羞。
化工只欲呈新巧,不放闲花得少休。
诗的功能奇效,诗的尖刻凌厉,诗的牵动人心,有时会超过千言圣诏、万言奏折。苏轼这首诗作,一下子抓住了郑侠犹疑、畏缩之心。他闭上眼睛咀嚼着,品味着,思索着:这是一首讽刺新法之作啊!苏子瞻用牡丹“妖红翠流”的艳丽,隐喻这光怪陆离的现实,“化工”不就是热中于花样翻新、争奇斗巧的执政王安石吗?而喻作“闲花”的老百姓,已被繁多的“新法”折腾得不得安生了。这是现实生活的写照,只有苏子瞻才敢开口道出。
苏子瞻,政坛激进、文坛盟主,与介甫之谊,远非自己能比。然因政见不合,被贬、被逐,其政见不改,其友谊不改。离京之前,苏、王、司马不是仍然有过一幕崇高友谊的诗酒吟唱,至今仍传誉京都吗?三年之后,在这部哄动京都的《钱塘集》里,依然可睹苏子瞻神采奕奕、谈锋激烈、钟情西湖山水、关心民间疾苦、执著地拥抱着自己的政见和光明磊落、不吐不快的超凡风采!
苏子瞻的诗是学不来的,但苏子瞻的为人,却是可以效仿为师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原是历代圣哲、贤者、仁人、志士尊奉的信条。苏子瞻在《墨君堂记》里咏竹之“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瘐而不辱。群居不倚,独立不惧”,也许就是他人格力量之所在。“不骄”、“不辱”、“不倚”、“不惧”,做人如此,当无憾矣!
郑侠蓦地睁开眼睛。他的眼前似乎天高了,地阔了,烈日高照,一群扶携塞道的流民,赢瘠愁苦、身无完衣、吃糠咽菜、鬻儿卖女,毙倒路旁的,仰天呼号的,似乎都在向他诉说着什么。他霍地站起,凝神望着桌案上跳动的烛火和画绢、画笔,胸中的积愤喷涌而出。
“皇上,臣要冒死谏奏了!”
他踉跄奔向桌案,提笔濡墨,画起即将在大宋历史上撞出一记钟鼎之声的《流民图》。
篇二 汴京 福宁殿御堂
“上天示警”与“人事不修” 皇帝赵顼在愁苦无奈中“诏求直言”,预示着王安石的失宠
清晨,福宁殿宦侍把一份东华门外市井骚乱、商贾罢市的“急报”和一份宗室王公联名弹劾市易司提举吕嘉问“市易违法”的奏表送进御堂。已被“十月不雨”、“流民入京”折磨得焦头烂额的皇帝赵顼,心神更烦。骚乱已逼近宫门,连宗室也卷进来了!他几经思索,召来了办事认真的三司使曾布。
曾布仓皇走进福宁殿御堂,尚不及跪倒请安,就被皇帝赵顼当头一声森冷的询问弄懵了:“曾卿,你身为三司使,近一年来,又代王安石料理朝政事务,东华门外市井骚乱之事,原委何在?”
一贯木讷的曾布更加结结巴巴:“臣、臣今日卯时方知此事,听说,听说缘于宗室王公发威闹事……”
“宗室王公为何闹事?”
“臣、臣不敢查询。”
“市井商贾为何罢市?”
“臣亦不明原委。”
赵顼厉声叱斥:“蠢才!一问三不知,要你何用?”
曾布仆俯于地,叩头不止,讷讷作答:“圣上,京都市易务的一切事务,俱由吕嘉问直接管理,臣不敢胡乱插手。且市易经营,纷繁复杂,金银钱财,数额巨大,收进支出,干系各方,臣,臣无此才,也不敢染指。乞圣上恕罪。”
“吕嘉问主管市易,群臣有何议论?”
“臣不曾听闻。”
“京都商贾有汗告奏表上呈三司吗?”
“臣亦不曾见。”
赵顼叹息:“不聪不明,市井能不发生骚乱吗?曾卿,你可知,这市井骚乱,商贾罢市,会轰毁朕六年‘变法’的业绩。”
赵顼拿起宗室联名弹劾吕嘉问的奏表交给曾布,低声发出谕旨:“朕知卿一向未参与市易事务,今特授权于卿,勘查京都市易务‘尽括行户、细碎无遗’、‘贱买贵卖、重进轻出’、‘聚敛财利、侵渔贫下’之罪。卿勿敷衍应付,更勿官官相护,朕要知市易务的实情真相。”
曾布周身一凛,突然觉得责任重大,急忙叩头领旨:“臣一定竭心尽力,解圣上仁德之忧。”
“卿传朕谕:从今日起,朕依古制‘避殿’、‘减膳’自罚,以挽回天心。”
曾布叩头站起,偷望了皇帝一眼,心下着实感动了一阵。
三日后,曾布便带着吕嘉问市易违法的罪行奏章又走进福宁殿御堂。连日的辛苦勘查,带给皇帝赵顼的,是惊心动魄的愤怒。
“……圣上设置京都市易务,旨在流通货物,繁荣市井,造福黎庶。然吕嘉问主持市易,专谋多利以求赏,凡商旅所有货物,必卖于市易务,由市易务转卖黎庶;凡黎庶所需之物,必买于市易务。市易务买卖之物,大抵皆重入轻出、贱买贵卖,因而招致商贾不满。黎庶怨恨。此乃市井骚乱、商贾罢市之个中源由……”
皇帝赵顼眉头紧锁,在红莲宫烛的光焰下徘徊着。
曾布没有注意皇上神情,只顾禀奏:“由于市易务经营品类不断扩展,连油盐酱醋、冰块果子等细碎之物也收了进来,致使小商小贩无业可营、无利可图,加之取税繁多,连负水、拾发、担粥、提茶等卑贱行业,皆以三分征税,故造成市井萧条,怨声四起……”
赵顼脸色铁青,放慢了脚步:灯下黑啊!朕蒙在鼓中了。
“市易务近年收入帐目,已作查对;所收税银九十六万余结下落不明。据三司禀报,熙宁六年财用收支,尚不及治平二年收支……”
赵顼驻足回头,厉声吼道:“此处重奏!”
曾布一惊,手中的奏章落地,急忙捡起,高声禀奏:。
“所收税银九十六万余缗下落不明。据三司禀报,熙宁六年财用收支,尚不及治平二年。”
皇帝赵顼跌坐在软榻上,发出几声疾人的冷笑:“救灾?财货匮乏,用什么救灾!活民?财用收支少于治平二年,用什么活民!朕误黎庶,谁误朕啊?!”
遭受臣下欺骗愚弄的悲哀,化作胸中按捺不住的愤怒:“诏令三司,出募榜于市井街头,准商民人等合发市易务违法恶行。一切弄权贪读、侵渔贫下的污吏贪官,朕将严惩!”
曾布呆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如实禀奏,可能闯下了大祸。
第二日清晨,以三司名义号召商民人等告发市易务违法恶行的“募榜”便立于京都街头市井。人群沸腾,商旅欢呼。吕嘉问得知,如五雷轰顶,急忙奔向经义局,禀报于正在伏案著书的王安石。
王安石闻讯大骇,推纸掷笔,不及著袍戴冠,徒步奔往福宁殿。中午时分,一场君臣失协和播种猜疑的争吵再次发生。
这是王安石自去年四月进入经义局近一年来第一次进入福宁殿。他要维护“变法”的圣洁和完美,他对“变法”爱得太深了,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变法”,即或是至高无上的皇帝。
赵顼正在批阅文书,对王安石的突然闯入御堂似乎并不惊讶,也许他已经猜到王安石会因募榜而进宫大吵大闹的。
“圣上,臣居经义局著书,是告假而不是告退。募榜立于街头市井,其意何为?臣为宰执大臣,不可不知!”
皇帝赵顼淡淡一笑,以问作答:“近日市井骚乱,先生知否?”
“臣不知。”
“近日商贾罢市,先生知否?”
“臣不知。”
“近一年来市易司提举吕嘉问在京都市易务的所作所为,先生知否?”
“臣不知。”
皇帝赵顼拿起曾布上呈的勘查市易务违法恶行的奏章交给王安石:“先生看看这份奏章吧。”
王安石接过奏章认真阅览着。渐渐,他双手抖动,脸上浮起惊骇之色。阅览未尽,即闭目吁叹,他分明是被市易务的违法恶行气坏了。
赵顼朗声道:“吕嘉问坏朕法度,大胆妄为,逼商贾罢市,导致骚乱发生,且隐匿钱财,欺朕误国,朕岂能宽恕!先生安心于经义局著述《三经新义》,不必为募榜之事操心了。”
王安石举起奏章,高声禀奏:“臣不能辞咎不管。请问圣上,此奏章何人所呈?”
“三司使曾布。”
王安石显得更加震惊,旋即放声嚎吼:“曾布愚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赵顼茫然:“怎么,曾布所奏有假?”
王安石叩头:“曾布愚钝,从不作假,但不识大体,不谙市易,不懂理财。吕嘉问遇此木脑石心之人,必蒙冤屈……”
皇帝赵顼厉声打断王安石:“先生,你不可一味偏袒吕嘉问!”
王安石昂首挺胸向皇上发出质问:“请问圣上,京都市井骚乱共有几处?”
“据朕所知,唯东华门外。”
“商贾罢市,共有几处?”
“据朕所知,亦东华门外。”
“吕嘉问‘侵渔贫下’、‘掊克取利’所得金银钱财是否中饱私囊?”
“这,曾布勘查所奏,并无‘中饱私囊’之说。”
“圣上,京都之大,周长四十余里,街巷千条万条,商贾数以万计。东华门外市井,弹丸之地,商贾数百人而已。若因几只跳蚤闹事而自乱阵脚,岂不是自招骚乱?”
皇帝赵顼对王安石的议论有些吃惊。
“圣上,臣非偏袒吕嘉问的过失,而是偏袒圣上开创的一代伟业!‘变法’是革故鼎新的举动,是在荆棘山路上行走,自然会有跌失,也会有些丑事、坏事发生,但若因噎废食,其祸不可收拾。恕臣直言,募榜之立于街头,是自毁清白、自打嘴巴、自取失败。在这四十万人的汴京城,若告发市易务之风刮起,真恶行、假恶行、编造的恶行、诬陷的恶行,说不清、道不明的恶行,会毁掉所有的变法者。”
皇帝赵顼凝目注视着王安石。
赵顼何尝不珍惜“变法”,何尝不知六年来“变法”取得的一切成就:“均输法”已在全国主要富庶地区施行,打破了富商大贾囤积居奇的局面,控制了市场的供应,增强了官府掌握财富的权力,也减了黎庶细民纳税上的额外负担。“青苗法”限制了“兼并之家”的高利盘剥。“募役法”已使轮流充役的农人返回田垅。“农田水利法”推行之后,仅修建水田就有三十六万顷之多。“保甲法”、“方田均税法”、“免行法”、“将兵法”的实施,不都在改变着国家的面貌吗?王安石之所论,确有道理,莫因一件丑事而自招众人对新法说三道四。可要立即收回募榜,朕的颜面放在何处?王安石,你真是笼罩在朕头上的一片乌云吗?
皇帝赵顼用苦涩地声音询问还跪在地上的宰相:“先生还有所奏吗?”
王安石急忙提出处理“吕嘉问市易违法案”之策:“此案可命吕惠卿参与复查。吕惠卿定会严惩贪渎而又维护‘变法’声誉的。”
“先生一向见识高远,朕屡屡受教了。依先生所奏,收回募榜,准吕惠卿参与复查吕嘉问市易违法一案。现时,哀鸿遍野,流民入京,先生乃当朝宰相,请尽快拿出一个‘顺应上天示警’的对策来!”
王安石叩头领旨。他抬头望着皇上,突然发现皇上除了话语里多了一种酸溜溜的讥讽味道,炯炯的目光中,还多了一股令人不安的力量。
赵顼和王安石都没有想到,在三司官员救火似地收回街头市井的募榜中,吕嘉问又把一份弹劾曾布“沮害市易法”的奏表送进了福宁殿御堂。
夜深了,王安石的“顺应上天示警”的对策尚未等来,流民在曲院街、南大街、马行街、牛行街、麦楷巷等地抢食闹事的消息,却由宦侍传进赵顼的耳朵。万千流民若铤而走险,京都龙居之地岂不丧尽了尊严。诸国使者岂不要传播四邻吗?赵顼又陷入深深的烦乱。户部何为?皇城司何为?通进银台何为?谏院御史台何为?宰相王安石何为?一通责怪之后,皇帝赵顼似乎悟通了个中关键——“人事不修”。接着,眼前似乎呈现出一张脉络清晰的蛛网,蛛网的各个交织点上,似乎都闪现着一个人影。人影渐渐清晰,而且又增加了些人物:王安石居中挥臂指挥,四边是唯王安石之命是从的吕惠卿、曾布、章惇、吕嘉问,是笑脸附和的枢密使陈升之和低头沉默的副宰相冯京、枢密副使吴充;还有谏院、御史台为王安石唱着赞歌的邓绾、舒亶、李定、谢景温。真是水泄不通啊!随即赵顼也悟出了自己这两年来的孤独和寂寞,孤独得无人对话,寂寞得无人反对。
这时御堂的门响了一声,皇后身着洁白紧身衫,肩披红纱巾,头戴珠花出现在门口。赵顼吁叹着摇摇头,定了定神。
“官家,你这是怎么啦?”
皇帝赵顼抚着皇后:“朕在等那个王安石,在等他的应时治乱方略。真是急人,到现在还不见踪影。朕这几年来别无长进,这耐性可是快要修炼出来了。”说着拉皇后坐在软榻上,接着道:“我们坐着等,等他一年半载,等他五冬三秋。”
皇后见赵顼半是牢骚,半是愤懑,她明显感觉出君臣失协的阴影。为了分散丈夫的苦恼,使丈夫那颗煎熬欲碎的心能得到片刻的歇息,她倚在丈夫身边,望着赵顼甜甜地一笑,嗔怪地轻声说:“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官家现时越发是反其道而行之了。”
赵顼去掉了矫作,恢复常态,抚摸着妻子的手,长长吐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微笑摇头。
“官家,臣妾带来一件奇异之物,可为官家解忧消愁。”
皇帝赵顼的神情稍显活跃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