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五 汴京 福宁殿
王安石不合时宜地喊出了“天道尚变,人道尚占”的高论,饥饿的现实决定了它遭受冷落的命运 智慧闪烁的火花消失了
韩维带着司马光写的《论朝政阙失状》和司马光对王安石、苏轼神交相知的感人友情驱车离开洛阳“独乐园”。在车辇飞快奔驰的途电一场危及王安石地位的政争,在汴京大内福宁殿御堂里发生了。
三月二十八日巳时三刻,大内宦侍来到王安石府邸,传谕王安石午时正点在福宁殿御堂晋见皇帝。王安石知道,皇帝要听他的趋时应变方略了,便带着吕惠卿关于修善人事的设想和吕嘉问关于南粮北调、川米东移的具体措施,随着大内宦侍向宣德门走去。
王安石经过一天一夜的反复推敲,他把与吕惠卿、曾布、吕嘉问所商议的一切精炼成为释解“变法”义理的两句话。“天道尚变”和“人道尚占”。并且正在思谋运用这两话深入浅出地解析眼前这“十月不雨”带来的种种困难。
他太了解年轻的皇上了。这个主子,在六年的“变法”中,处于顺境时,“上则用心太急”;处于逆境时,“上则失意摇摆”。不根除其热冷无常之疾,“变法”是难竟其功的。
他打定主意在今天的君臣会见中,首先用“天道尚变”四字对皇帝进行耐心地开导,以坚定其信心;再用“人道尚占”四字,消解皇帝心中的焦虑,以增强其趋时应变的勇气;然后以吕嘉问所呈关于二百多万斛粮米分批漕运至京的具体举措,消除皇帝燃眉之忧。但他没有想到,从城外驿站飞来的一卷要他下台的《流民图》和一份借天降之灾弹劾他“不合天理,变法祸民”并要求停止新法的奏表,也已悄悄地跟在他的背后,向宣德门飞马急驰而来。他更没有想到,在他背后致命一击的,正是他几年来一直信任和庇护的监安上门郑侠。
昨天傍晚,监安上门小吏郑侠,用了数天的时间,终于画就了他的长卷《流民图》,这幅血泪斑斑的作品,充分展示出他的艺术才能。凡流民者,形象各异、栩栩如生。其情注于笔墨,跃于绢土。其意透于绢锦,怨声可闻。郑侠似觉难尽心底之思,乃尽其胸中之才,书写弹劾奏表,先述旱灾之惨状,次述执政之缺失,再述求罢新法之愿,最后提着脑袋作赌注。其情之迫,足以使人落泪。其胆之狂,足以震慑群臣。奇特年代,终于造就了这个奇特的人物。真是硬的伯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人活在世上,都得遇到一个魁星啊!
郑侠密封了画卷和奏表,准备连夜呈送皇帝,但他位卑人微,根本没有可能走进福宁殿。他沉思良久,决定用走后门的办法打通关节。他来到中书门下侧门,找到一个相识者,请其设法迳呈皇上,并以十两银子作酬。相识者猜知事体重大,微微摇头,便以“阀门上呈文书,均需执政过目”为由而拒绝。郑侠知其不可勉强,遂留银作谢而别,相识者感其豪爽,在收起银两的同时,低声暗示可通过驿站马递之途,绕经通进银台司而直达福宁殿。郑侠悟通,遂于五更时分,身着朝服,怀揣印记,驰马出南薰门三十里,走进驿站,佯称自己是大内派出的督察官员,有密急奏状案续上呈通进银台司。驿站官员见其身着朝服,气宇轩昂,并验其印记,不敢怠慢,即发快骑传递,奔向京都。
王安石走进宣德门不久,驿站马递也匆匆地走进了宣德门。
王安石兴冲冲地走进福宁殿御堂,抬头一看,一下子懵了,枢密使陈升之、枢密副使吴充、副宰相冯京早已到来,而且都神情惶恐地呆站着。皇帝赵顼端着一副阴沉而冰冷的面孔迎接他,显得十分憔悴。宰相王安石胸中正在翻沸的那股耐心开导皇帝的热情骤然冷却了:陈升之、吴充、冯京啊,该你们露面的时候,你们告假;不该你们来的时候,你们却抢先来了。随而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莫非要有什么重要的决定吗?他心绪惴惴不安地向皇帝行叩见之礼。皇帝回答他的是微微点头和脸皮上一丝挤出来的苦笑。这种冷遇更加重了王安石心头的狐疑,难道皇帝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他感到悲哀,坐落在首辅的椅子上,凝眸注视着皇帝,等待着皇帝赵顼开口。
赵顼却一言不发,眼睛直视前方,却不知看的是什么。老于官场的陈升之,嘴角微浮笑意,似乎已经摸着了皇上的心思。城府深沉的吴充,绷着面孔,不露声色,眉宇间浮起一层忧郁。性情沉稳的冯京,举目望着皇帝,目光中含着同情和歉疚,似乎在为皇帝的焦虑而担忧。王安石先是凝眸注视皇帝的神色,继而微微叹息。君愁臣忧啊!
是啊,皇帝赵顼在这场天灾面前,在连续多日的应变无策,废寝忘食的折腾下,特别是在两天来闭门沉思中,完全感受到“上天示警”的威逼了:十月不雨,哀鸿遍野,市易榷兼,商贾怨道,朕失民心;华山崩塌,中枢不协,重臣箝口,谏台无声,朕失吏心;流民入京,朝野震动,谤起街巷,文人助澜,朕失士心啊!三年前苏轼在奏表中曾说:“存亡之所寄者,民、吏、士、军而已。”今朕四失其三,能视而不见形势之险恶吗?
赵顼看得清楚,这场天灾造成的局面,必将危害“变法”的执行。“青苗贷款”不可能满足饥饿黎庶的需要,“青苗法”也就会失去吸引力。官府所贷之款,将本利难收,若“追呼收缴”,势必招民怨恨,进而激起不测。城乡货物匮乏,百货流通已呈枯竭,将使“市易法”失去敛利功效,若再由市易务“控制开阖之权”,势必加剧市场供应的紧张,招致商贾细民的怨恨,使市易更加萧条。“方田均税法”、“保甲法”的推行,在灾荒年月,已非当务之急,强行之,徒耗民力,徒增民间惶恐而已。暂停“变法”以休养民力吗?退一步而顺应天灾的驱使吗?六年“变法”取得的一切都将丧失殆尽,朝野变革图强之志也许会从此而瓦解涣散无遗的。“变法”不可停!停止“变法”这句话是万万不可出口的。
皇帝赵顼在思绪混乱中寻找着出路。他毕竟是已经当了七年的皇帝,已经探知治理天下的一些奥秘,已有了一些手段。他要在“修善人事”中,不动声色地完成自己的设想:为渡过这场天灾,需要一批稳健持重的宰执大臣执掌朝政。司马光也许是最理想的人选,只有这位脚踏实地的“朝臣典范”才能养民生息,实现朕在这荒年之所托。可王安石如何安排呢?去掉王安石,不也是明显地抛弃“变法”吗?朝廷又将如何?这些都需要走着看!非常时期,任何决定,断不可操之过急,若骤然扭转船头,不唯船上划桨的船夫会惊慌失措,连岸上的看客也会惊诧失声,弄不好会翻船的。况且,现时居于船头的操舵者,是一位生性执拗、动辄拿把要挟的“拗相公”,谁知又会闹出什么样的事端来。先听听王安石的“应变之策”再说吧。
皇帝赵顼在运用皇权的收放予取上,已有了相当的经验,不再是三年前废黜众议,独尊王安石那么简单了。为了安抚怀有不同政见之臣,为了扩大自己施恩于天下的影响,为了借群臣之力牵制可能执拗抗衡的王安石,也为了给今后的收放予取留有回旋的余地,他决定接受翰林学士承旨韩维之谏,以“罪己自责”的方略,先放出一点风声,对群臣作一次测试。
皇帝赵顼在长时间沉默之后,终于抬起头来,从御案一端拿起一份文稿,望着中枢重臣,长长叹了一声,怆然而语:“天久不雨,朕夙夜焦劳,奈何无才无德,‘上天示警’愈急,虽损膳自省,避殿自罚,仍不足以应天变。现唯有罪己下诏,广求直言。愿朕之中枢重臣,直言责朕,并遵诏颁行天下。”
王安石、陈升之、吴充、冯京闻声大骇,急忙跪伏于御案之前,俯首听诏。
皇帝赵顼读起诏文:诏曰:朕涉道日浅,暗于致治,政失厥中……
在皇帝赵顼其状忧形于色,其声悲切恳侧地亲自宣读诏文中,王安石、陈升之、吴充、冯京都在专心聚意地扑捉着从皇帝口中蹦出的每一个字,都在竭其心智地揣摸着皇帝的心机,都在悄悄地谋划着自己应采取的对策。
王安石在震惊中醒悟了:这貌似“罪己”的诏文,分明是对“变法”的全面动摇,分明是对执政失职的指责。而诏发朝野“广求直言”之举,分明是鼓励群起而攻。他突然发现自己已被皇帝置于千人所指的祭坛,将成为“上天示警”的替罪羊。他的心绪一时怆然。
陈升之在盘算:天旱成灾,上天示警,“变法”六年的火树银花,终于在涌入京都流民们的哀嚎声中凋谢了。朝臣惶惶,人怨塞道,计将安出?只能在“匡正阙失”中找出路了。而这道诏文,正是“匡正阙失”的前奏,其用意是要把天下舆论引向皇上所规划的河道。王安石也许会成为“匡正阙失”中的众矢之的。但是,帝王之心难以揣摸的,谁知这“广求直言”之举,是出于迷途知返的通悟,还是出于一时权宜的机变呢?等着瞧吧,别急于出头。
吴充为姻亲王安石担心,更为朝廷可能出现更大的动乱担忧。六年来,王安石的积怨太多太深了,已酿就了一座愤怒的火山,一旦喷发,会使其骨肉无存。但他毕竟是中枢主宰,毕竟是一位能够制约群臣的领袖人物。如果这具神像骤然崩毁,朝廷会怎么样呢?欧阳修已故去,范镇已致仕,韩琦老了,吕公著、富弼已经臭了五年,香不起来了。司马光现在洛阳,因政见不合曾有九辞枢密副使之举,现时也是不会轻易进京的。而王安石手下的人物,吕惠卿、曾布、吕嘉问等,现时正围绕着“市易违法案”和“曾布沮害市易案”内哄斗法。六年“变法”,六年争斗,人才凋零,取代王安石的人物已找不出来了!陛下啊,你这痛苦而急切的决定,是英明,还是愚蠢?臣百思而不解。
冯京几乎将他的惶恐挂在了脸上:皇上自我反省的数条暗示,都是东府中书门下之责,自己身为副宰相,自然有不可推卸之责任。虽然皇帝之所指是大权在握的王安石,但职务、道德所系,一个副宰相总不能率先非难首辅而取悦于皇上啊。再说,“上与介甫如一人”,今日之事,也许是皇上与介甫早有所谋,自己切莫自作多情而讨人嫌!
皇帝赵顼声情悲凄地读完诏文,便佯装闭目歇息,实则在等待中枢重臣们的反应。但如他所料,是死一般的寂静,既没有赞颂声,也没有反对声,更没有自责谢罪声。他睁眼望去,三位中枢重臣都在低头视地,唯有王安石脸色铁青。赵顼心中苦笑,随即又宣布了三项决定:“流民入京,惜惶无状,乞食求生,嗷嗷待哺,朕心甚忧。朕决定在京都十五门内设置粥棚,以解流民之饥。其所需粮米,由京都殷富之户承担。现特命枢密副使吴充监督皇城司实施。”
吴充急忙叩头领旨,并借机自责谢罪:“陛下忧悯灾伤黎庶,痛自责己,臣不能分圣躬之忧,罪该万死。陛下委臣以重任,臣当竭尽心力以布陛下爱民之德。”
皇帝赵顼点头,接着部署:“四月八日,乃佛祖生日,为消解天旱之灾,朕决定京都十大禅寺在这一天同时举办浴佛斋会,朕将率领百官万民祈天降雨。敬佛祈雨所需费用,由十大禅寺自行筹划。现特命参知政事冯京监督礼部实施。”
冯京叩头,也借机颂扬皇上之德:“陛下爱民如子,敬佛祈雨,上符敬天之德,下符万民之望,必能祈得雨霖,普救苍生。臣奉圣命而行,必当勤恳理事,不负陛下厚爱。”
赵顼遂举起《广求直言诏》对王安石说:“介甫先生,请你代朕将这道诏文颁示朝野吧!”
皇帝把这最后一项决定交给王安石办理,也许是出于对王安石的尊重,也许是为了消解王安石的狐疑和愤怒,也许是为了表示对王安石的信任。但在王安石看来,却是对自己的戏弄。广求直言,不就是要搜集“变法祸民”的罪状吗?“设置粥棚”之举,固为救急之策,可由皇城司出面逼迫殷富之户出米,不正是加剧京都的动乱吗?“敬佛祈雨”之举,则更为荒唐,且由礼部出面勒索十大禅寺出资,简直不成体统。况且,这种关联京都命运的重大事体,事前竟不与宰相知闻,这宰相还有什么当头!他早就憋足的愤怒,在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刹那间,骤然爆发了。宰相的敏感和学者惯于钻牛角尖的迂腐相合,使他忘记了时间、地点,忘记了陈升之、吴充、冯京的存在,忘记了君臣严格的界限和朝制,他猛地从地上爬起,向皇帝赵顼高声质问:“臣请示陛下,这道诏文,缘何而发?”
陈升之、吴充、冯京一惊,皇帝赵顼也如遭棒击。
“这、这,上天示警啊。”
王安石厉声追问:“天为何物?示警何在?”
赵顼从刹那间的木果中清醒过来,迅速恢复了帝王的尊严。他怒目注视着王安石:“‘巍巍乎,唯天为大。’前年西岳华山崩塌,是为‘上天示警’!今之十月不雨,是为‘上天示警’!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王安石对皇威视而不见,反而板起面孔,为皇帝讲起“课”来:“‘巍巍乎,唯天为大。’孔夫子这句囫囵不清之语,误了天下多少明君圣哲啊!夫‘天’,有‘天道’、‘天神’之分。‘天道’乃天地万物,变化‘成象’,有目可睹,有手可着;天气在变化,故有春夏秋冬之分;山陵在变化,故有崩塌陷裂之异;江河在变化,故有潮汐涨落之别;云雾在变化,故有水涝干旱之差;沧桑在变化,故有古今形势之大不同;天地间一切事物都在变化,故有古之架木为巢、钻木取火而演进为今之琼楼玉宇,火树银花。此‘天道尚变’之理,千古而不悻。‘天神’乃子虚乌有、诞谩荒唐、无影无形之臆想,是愚者之所倚,是弱者之所托也。有人畏惧‘天神’而不解‘天道’,故杞人忧天,辛苦和心血全然用错了地方。山崩陵替、水涝干旱、冬寒暑雨,乃‘天道’自然之变,与人何关?陛下‘避殿’、‘减膳’已逾七日,其心至诚,雨何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