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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侃侃不休,陈升之不时地摇头:“天道尚变”、“人道尚占”,又是一套新鲜玩艺。“天人合一”没有了,“天人相应”没有了,连大儒董仲舒的“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名训也全然错了。欺人乎?欺天乎?欺哄年轻的皇上啊!王安石,狂狷而不识时务之人,此地不是经义局,而是天灾流民相逼的御堂,你竟敢如此卖力地传歪经,布邪道。
吴充听得一颗心儿怦怦乱跳。介甫啊,一年来经义局里的冷板凳,真把你坐成书呆子了,“天道尚变”、“人道尚占”之说纵然有理,也不是现时之所需。天花乱坠的雄文华章,当不了饭吃,济不了流民,解不了皇上心头之忧!再说,皇上不是孔、孟、苟、庄,更不是杨、朱、墨、翟,你竟敢如此嘲讽挪揄,是不是活得不耐烦啦?皇上“散粥”、“敬佛”、“广求直言”三事,乃应变安民之策,虽有收买民心之嫌,但总比你现时还在要嘴皮子说空话强多了,何劳你逐条不漏地挖苦批驳呢?唉,自司马光、苏轼遭贬离京之后,介甫你在朝政上已无对手,在才学上已无匹敌,你独领风骚三年,终于养成了这脾视一切、目空一切的脾气,真是权位造成的悲哀啊!吴充多次向王安石投去提醒和阻止的目光,奈何王安石忘乎一切,根本无暇向他一瞥。
王安石一通铺天盖地地狂说,让冯京听得脸上不时出现兴奋和惊讶之色:王安石敢言别人之所不敢言,连先师孔子也敢于责贬!他窥得了天地间万物变化的奥秘,叩开了“人定胜天”的大门,此人确实不同凡响!“灾异与人无关”的见解毕竟是有见地的。这些都是王安石一年来埋头“经义局”之所得吧?可惜,此公心胸狭窄、霸气凌人、好为人师,独不知自己的轻重分量,更不知如何保护自己和体察他人,虽高声据理而言,只怕皇帝听不进十之一二!
如冯京所猜,皇帝赵顼的愤怒在胸中翻腾着,根本就听不进王安石含讽带刺的高谈阔论。赵顼此时琢磨的,是如何不失态又能抵挡住这位“拗相公”的奚落,既保住帝王的尊严,又制止这无稽之谈。当王安石说到英明君主辅天地以理万物,当以修善人事趋时应变时,他耐不住了,厉声打断了王安石:“善!朕虽韭英明君主,亦愿闻先生‘趋时应变’之策!”
王安石的思维,仍处在快马奔驰当中,想刹车也刹不住,何况不想刹。
“‘天道尚变、人道尚占’,此乃英明君主治国理政之根本,明乎此道,方能识人知人,用人信人。六国合纵而辩说之材出,刘项并世而筹划战斗之徒起,唐太宗欲治而漠谋谏挣之佐来,此皆明主‘趋时应变’之杰作。现天早成灾,臣所思‘趋时应变’之策有二:一,修善人事,变更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官吏,以‘适时之人才’替代‘才不逮时者’,以利‘变法’大业得竞其功。臣以为市易司提举吕嘉问、御史中丞邓绾、监察御史里行舒亶,同判大常寺李定等人,均可委以重任。并请陛下速召中书检正官章惇从西南梅山回京……”
陈升之、吴充、冯京闻声大惊失色,相对而觑,心犀通矣:王安石所谓的“修善人事”原是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的大换班啊!又一批人将被贬逐,又一批人将被晋升。如此“趋时应变”,朝廷不就成了王安石的书房、客厅吗?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皇帝赵顼。
皇帝赵顼已经是怒竖双眉:王安石的“修善人事”,原是要取代朕的“修善人事”,胆大妄为,竟至如此!
王安石不理不睬皇帝神色的变化,从抽中取出一份奏表,接着自说自的:“二,全力救灾。‘敬佛祈雨’之举,劳民伤财,断不可行!朝廷可向十大禅寺和京都殷富之户暂借银两,各州各府亦可援例而行,以便筹款资助干旱地区打井取水,广种蔬菜诸薯,以度荒年。市易司已从江南、四川诸路购得粮米二百多万斛,十天之后,将陆续运至京都,可保京都形势之稳定。此乃市易司提举吕嘉问所奏南粮川米分批漕运至京的日期和粮数,仅呈陛下阅览。”
皇帝赵顼勉强接过奏表,草草看了两眼,突然发出一阵疹人的苦笑:“真是美妙的前景啊!全是一派鬼话!朕耳塞目蔽,对荆湖南路和夔州路购粮情况浑然不知,但江南东路和荆湖北路的粮米,只怕在一个月内也是看不到踪影的。据朕所知,市易司派往江南东路和荆湖北路的购粮官离开京都还不到五天!”
王安石闻此言大骇,冷汗“唰”地涌出:难道吕嘉问在弄虚作假?!
皇帝赵顼抬手把吕嘉问的奏表扔下御案,忿然而语:“臣下如此欺朕,上天能不示警吗?!朕若依此欺朕误国之言救灾,京都待哺流民必将陈尸街头。朕连日来废寝忘食,所恐惧者,正为人事如此之不修,依新法而论,今取免行钱太重,人情咨怨,无不言其害者。若再不及早匡正缺失,朕将失尽天下民心!”
陈升之、吴充、冯京的面孔恢复了常态,他们徐徐地舒了一口气。
皇上一言九鼎,清除了可能出现的又一场朝臣被贬的灾难。
他们开始用幸灾乐祸的目光望着王安石,关注着王安石的反应。
王安石此时在想,皇上不唯没有领会自己“天道尚变”、“人道尚占”的开导,反而要“匡正缺失”,要拿变法者开刀了。呼呼气喘,气得说不出话来。
在君臣斗鸡似地对峙中,冯京毕竟是副宰相,且生性耿直,为缓解这紧张欲炸的气氛,促使王安石做必要的让步,宽慰正在发怒的皇上,急忙叩头禀奏:“陛下所言极是,群臣怨于新法缺失,臣亦有所听闻……”
王安石正在昏热之中,见冯京说话,没等人说完便抓住冯京向皇帝赵顼“扔”去:“禀奏陛下,冯京乃反对‘变法’老手富弼之乘龙快婿,故不满‘变法’者纷纷依归于冯京。陛下需‘修善人事’,不应罢贬支持‘变法’的官员,而应罢贬反对‘变法’的‘流俗’余孽。”
冯京被王安石蛮横的、株连式的攻击堵住了嘴,哀叹一声“执拗之人,不可理喻”,便不再说话了。
吴充觉得王安石做得太过分了,为了阻止姻亲王安石的胡批乱斗,亦叩头禀奏:“陛下,群臣不满新法缺失的言论,臣亦有所闻……”
王安石误解了吴充的用心,气急败坏,立即把攻击的矛头又指向吴充:“禀奏陛下,吴充不满新法,若新法果有缺失,乃这些中枢重臣屡屡掣肘使然……”
皇帝赵顼愤怒难按:“介甫先生,你总不能一味地拒听人言!皇室和后宫亦有言其新法缺失者,难道也与富弼有关吗?”
本来,皇帝赵顼已抬出皇室和后宫表明了他的态度,王安石就该收场了,谁知这位“拗相公”根本不吃这一套,挥臂作吼:“臣不知陛下所指皇室何人,如果后宫也有反对新法的言论,那就是向经、曹佾捣得鬼……”
皇帝赵顼勃然大怒:“住口!执拗放肆,竟敢如此!”
王安石猛地察觉到自己严重地失言闯祸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经是皇后向氏的父亲,曹佾是太皇太后曹氏的弟弟,自己直呼其名而责之,有违朝纲!
陈升之、吴充、冯京在一旁都簌簌发抖了。
可是王安石飞速地想到,说也说了,该罚该杀也由它去了,新法若去,留王某何用!索性心头一横,再次呼号:“陛下,‘变法’如同煮羹,若随心所欲或加一把火,或下一勺水地乱折腾,这‘羹’什么时候才能煮熟啊!”
皇帝赵顼拍案而起,想怒喊一声“可杀!”但话出了口,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另外两个字:“退朝!”
恰在此时,宦值走进御堂,把郑侠通过通进银台司转呈的一卷《流民图》和一份弹劾奏表送到了赵顼的面前。
赵顼拂袖而去。
王安石梗着脖子还跪在地上。
篇六 汴京 福宁殿
一幅血泪汪汪的《流民图》展现在皇帝赵顼面前,他痛苦地跪倒在地,哀恸泣诉 这未必不是提供了一个“改弦更张”的契机
皇帝赵顼离开御堂,怒气冲冲地用脚踢开内室的门,厉声叱去前来解袍卸冠的宦侍,挥手赶走捧来漱洗浴盆的宫女,自言自语地骂出声来:“无法无天,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说着,奔进寝室,把手中密封的画卷和奏表猛地摔向几案,仆倒在床榻,仰面闭目,和衣而卧,胸脯一起一伏地出着粗气……
这是赵顼即位七年来第一次不避宫人的失态,宫女、宦侍吓呆了,在寝室门外跪倒一片。跟随皇上从御堂返回的宦侍,知道皇上发怒的原委,也知道只有贤惠温柔的皇后才能泄去皇上心头这团怒火,便悄悄地轻步离去,禀报皇后去了。
皇帝赵顼确实被王安石的狂狷执拗气坏了。刚才在御堂里,他已是竭力控制心中的怒火,维持一个开明皇帝应持有的宽容和忍耐。在被逼无奈喊出“退朝”两个字之后,他突然发觉这似乎是“逃跑”两字的同义语!而王安石那副梗着脖子跪倒而不低头的神态,简直是示威。陈升之、吴充、冯京刹那间目光中的惊诧,似乎也是一种对皇权失落的嘲笑。多亏宦值及时呈上了奏表,自己才借机离去,避免了一场贻笑于臣下的尴尬。唉,王安石,你是骑在朕脖子上的一尊天神吗?!
他闭目回忆着与王安石八年来的交往,真是风雨雷电多于晴空旭日。尤其此时在头脑里闪现的,不再是质朴俭素的王安石,不再是超凡脱俗、刚正清廉的王安石,不再是锐意进取、刚强坚毅的王安石,而是刚愎自用、执拗偏颇、狷狭少容、恃才傲物、不听人言、不懂人情、专断骄横、好为人师的王安石。赵顼突然想起王安石曾写过的一首诗:“此时少壮自负恃,意气与日争光辉。乘闲弄笔戏春色,脱略不省旁人讥。”哼!诗为心声,文若其人,朕多年来不解的玄机,终于在今天通悟了。
“意气与日争光辉”,真是自命不凡!在这六年的“变法”中,朕谦恭求教,言听计从,敬他若师长,奉他为执政;而他,三年前喻朕为“纸铺孙家”粘糊灯笼的工匠,今天又喻朕为“煮羹”时“加一把火,下一勺水”的愚妇。六年来,他成了当代大儒,而朕呢?“意气与日争辉”?岂止在“与日争辉”,分明是要“偷天换日”了!
“脱略不省旁人讥”,多么狂狷传神的写照!“变法”以来的一切风波,几乎都是源于这“脱略不省”的执拗心灵。是他,王安石,刚愎自用,赶走了元老重臣欧阳修、韩琦、范镇。这些人何尝因循保守,只是持重怕乱而已。其中的欧阳修,是文坛领袖,也是王安石的恩师啊!是他,王安石,排除异己,赶走了持有不同政见的苏辙、孙觉、刘攽、刘恕和一批谏官御史,这些人何尝反对“变法”,只是不满王安石的自以为是!是他,王安石,狷狭少容,容不得一个司马光,容不得一个苏子瞻!唉,朕之不聪,宠信一人,权力尽付一人之手,终于酿成今日尾大难掉之势,连朕之权威和后宫之尊严也难以保全……
皇帝赵顼愈想愈气,将“变法”以来的一切晦气事都栽在王安石一人头上。
听了宦侍惶恐而如实的禀报,皇后一颗心一下子蹦到嗓子口。几天来一直忧虑的君臣失和终于发生了。
她衣不及换,发不及拢,连头上的珠花也不及插戴,着一身藕荷色宽裤紧衫寝宫装,不待侍女搀扶,便急急走进内室,低声安抚了跪伏待罚的宫女、宦侍,吩咐他们在内室外侍候,并叮咛他们别高声喧哗,别重步走动,不许一切官员进入内室,不许宦侍入内禀奏军政大事。她走进寝室,关上门,站在床榻前,望着仰面闭目的皇上,轻轻地唤了一声:“官家。”
皇帝赵顼睁开眼睛,望了皇后一眼,微微颔首,又闭上了眼睛,神情冰冷。
皇后望着怒火中烧的丈夫着实心疼。官家啊,王安石执拗不羁,口孽成习,你也不是不知,何必与之一般见识呢……
赵顼对王安石的愤怒继续走着极端,几乎达到了昔日憎恨和厌恶曾公亮、富弼、唐介、赵挕⒙阑濉⒙拦牡夭健K既险婵悸怯盟韭砉獯嫱醢彩灾列南肟诔觯杂铮骸昂芡褡灰诺刈镫薜男囊饴穑克岵换嵋蜈裳栽獗岫辉阜祷爻⒛兀克岵换嵋酝V埂浞ā魑祷鼐┒嫉奶跫亍
皇后听在耳里,知道她的官家分明是在盼望司马光归来。她的心里一片狐疑。虽说她是敬重司马光的,但司马光执掌朝政就一定能够消解眼前的困扰吗?现时朝政的一切,都似乎与王安石连在一起了,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的官员,大都是王安石遴选的,馆阁、六监、九寺,也都有王安石的支持者,一举失误,悔恨不及。历朝历代的动乱,大都发生在天灾人祸中,但愿今日的朝廷,千万别再出现三年前那样的朝臣大换班。官家登上皇位已有七年,对后宫干预朝政日益反感,这也许就是官家日益成熟之处,自己也只能尽一个妻子的职责,柔心柔情地为丈夫消忧解愁了。
皇后又轻轻叫了一声“官家”,仆身丈夫,把头贴在丈夫的怀里。
赵顼用手爱抚着怀中的妻子,口里仍在自语:“去耶?留耶……”
皇后既是打忿又是宽慰地低声道:“臣妾知官家悯民至深,思治至急,亦知官家忧在今日,虑在未来。愿官家精心等画,细心思虑,必能以万全无失之策,中兴社稷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