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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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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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石深思之后,情不自禁地又想到了朋友司马光和苏轼。按照邓绾、舒亶、李定所论,子瞻和君实都是后宫策划的这场纷争前后两个关键环节的关键人物,子瞻已以其诗作掀起舆论大波,搅乱了人心;皇上派翰林学士承旨韩维去洛阳,君实返回京都收拾局面。王安石痛苦地闭上眼睛,三年前那夜在司马光府邸与君实、子瞻相聚话别的情景,蓦地复现在眼前。司马光举杯吟诵的和苏子瞻起舞歌吟的诗句,随而复响于耳边,沸腾着的友谊情愫,也随而浸漫了他的身心。
  夜深之后,王安石处置完公务,拿起苏轼的《钱塘集》翻阅起来。这部诗集,确实是子瞻写的。但子瞻远在杭州,能有分身之法参与后宫的谋划吗?子瞻是个口无遮拦之人,若借人搭桥参与其事,或领受其后宫所使,何不写奏表、举弹劾,有恃无恐地图个痛快呢?何必苦心孤诣、用写诗的辛苦、拐弯抹角地在字里行间露其所思?况且,一部诗集的镂版印刷也需要时日,纵然是驸马王诜,也不会在三五十天内用气吹出一部精致的诗集来。唉,晦气未消的苏子瞻,只怕是糊里糊涂地又撞进了一股更为晦气的漩涡……
  难道是身居洛阳的司马君实参与了后宫的这场策划?邓绾、舒亶、李定等人作如此猜测,也许是出于纷争中的警觉,自己若轻信这般猜度,那就是对友谊的读亵了。司马君实,刚正坦直之人,光明磊落之士,断不会依从权势而屈毁名节的,即使皇太后、太皇太后谕示其所为,君实也会以屈原为楷模,明来明往。可现时韩维确实去了洛阳,君实纵然不会“借机图进、落井下石”,但君王圣旨,却不能不依从。司马君实毕竟是一位誉满朝野的“朝臣典范”!君实,君实,“政争”真是一个难以摆脱的怪物,相距几百里之遥的你我和远在杭州的苏子瞻又将乱作一团啦!
  王安石思毕,重读苏轼的《钱塘集》。他对苏轼歌咏杭州山水和西湖波光之作,一览而过,对其被视为反对新法和借吟民间疾苦而诽谤朝政之作,则注目细览,静心细嚼,明其全诗旨意,探究苏轼心境中的酸甜苦辣和仰抑离合。
  他读着苏轼熙宁五年写的一首《雨中游天竺灵感观音院》:蚕欲老,麦半黄,山前山后雨滚浪。
  农夫辍耒女废筐,白衣仙人在高堂。
  这就是人们传诵的那首所谓的反对朝廷执权者的诗作吧?王安石喟然叹息:讽刺之意,溢于言表,责备观音菩萨,颇居匠心,苏子瞻确是有感而发。然而,水涝伤农害蚕,民处苦难之中,居于高位者漠不关心,枉受香火之福,讽刺何妨?若以此而判定子瞻反对新法,叛逆犯上,则今后诗将绝于凡尘。诗能这样读吗?读能这样解吗?解能这样评说吗?
  他又读苏轼熙宁五年写的《吴中田妇叹》,感慨良多:子瞻的诗风在变,变得沉重,变得辛辣,变得实在,情感也变得真挚动人。这哀叹稻熟苦迟、秋雨成灾、官吏相逼、民苦不堪,以至愿于投河求安的惨情,触目惊心,分明是一步一步走近诗圣杜甫了。这才是诗人的神圣归宿啊!这首诗中,子瞻也许带有对新法的不满和偏见,唯其如此,才赋予了这首诗的魂灵,但毕竟不是以讽刺新法为目的,而是以同情民间疾苦为基调啊!京都浅薄的文人墨士和那些心中有妓的高官大吏,硬是把这首诗誉为苏轼讽刺“虐政害民”之作而哄传张扬,真是奸污了子瞻的诗魂,歪曲了子瞻的为人!唉,一首诗行世,读者千百,解者千种,评说者尽其心曲,一切都归功、归咎于作者,不公啊!
  他再读苏轼熙宁六年写的《山村五绝》,这也是京都哄传的一首“反诗”。读着读着,王安石不禁吟诵出声:烟雨濛濛鸡犬声,有生何处不安生。
  但令黄犊无人佩,布谷何劳也劝耕。
  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筍蕨甜。
  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
  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
  赢得儿童语言好,一年强半在城中。
  王安石拍案叫绝:“直截了当,不施掩饰,令人汗颜,这才是苏子瞻的本色啊!讽官吏轻农,讽盐法过苛,讽青苗钱用而不当,调侃戏榆,活灵活现,无怪京都文人墨客借其发泄对新法的不满,无怪吉甫。舒亶、邓绾、李定要判定子瞻为‘流俗’之代言人了。悲夫,口无遮拦的苏子瞻啊……”
  天渐亮了,王安石合起《钱塘集》闭目沉思:“但诗中所透出的情景,都是子瞻凭空捏造的吗?若山村实情果真如此,这样的诗句,是有益于民、有益于朝、有益执权者的醒悟呢?还是有害于民、有害于朝、有害于执权者昏庸呢?《诗经》中的《小雅》,多是讽刺时政之作,因其讽喻得当,成了执权者自省自鉴的明镜,圣哲孔夫子编纂成集,与《书》。《易》、《礼》、《乐》、《春秋》并列,成为历代学子必修的经典。屈原的《离骚》,盖自怨生,忧愁幽思,疾痛惨但,乃成千古不灭之绝唱。子瞻这些情挚而刺耳之音,未必不是现时之《诗经》、《离骚》。可孔子不世,人心不古,子瞻这疾痛惨但之作,人君重臣,又该怎么去读?怎么去解?、怎么去评说呢?”
  王安石对朋友的担忧尚未了却,对眼前纷争的根源尚未弄清,厄运却闯进了他的府邸。大内宦侍来到他的厅堂。传下了皇上的紧急谕旨——午时正点,在延和殿召见群臣。
  皇帝赵顼突然地停止“避殿”和紧急而不知为何的召见,使王安石一时紧张了。现已是巳时三刻,已没有时间静心推测,他匆忙着袍戴冠,随着大内宦侍向延和殿走去。
  篇九 汴京 延和殿
  荒唐的“赌博” 皇帝赵顼直挺挺地跪在御台上合掌祈天 宰相王安石气噎昏眩,重重地跌倒在御座前的砖地上。
  太皇太后毕竟是老谋深算的。她用镇定、泪水和不是决断的最后决断,平息了病榻前皇室出现的内争。在决断中,她给皇帝赵顼留了面子,又实现了皇太后心中之所想,同时解脱了岐王颢、嘉王君页的慌窘。她借助看门小吏郑侠的荒唐赌注,把王安石提了起来,共同押放在这次赌博的赌盘上,让王安石经受王安石自己一贯蔑视的“天命”的摆布。这真是精巧而离奇的安排!
  四更时分,皇太后带着满怀的懊丧和不快回到她的崇庆宫,在忧思焦心、闭目难眠、辗转反侧地苦熬五更中,突然领悟了太皇太后“决断”的精妙:郑侠奏表上的“行臣之言”乃“开仓廪、赈贫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冀下召和气,上应天心,延万姓垂死之命”,也就是停止新法。若十日之内果有一场大雨,则罢新法同时王安石势必离开京都,这是“天命”的安排;若十日之内旱灾更烈,在郑侠人头落地的同时,王安石也将被视为“灾星下凡”、民怨将会潮水般地卷来,王安石也将会被冲出京都。更为精妙的是,太皇太后已将监安上门郑侠用生命描绘的可见可着的“天命”,挂在了皇帝的头上,在《流民图》的刺激下,在十日之内可能有一场雨霖消除旱灾的诱惑下,皇上能不以“暂停新法”作祭品乞求天神的回心转意吗?如此,不论十日之内是否会有一场大雨,只要皇帝暂停新法的谕旨一出,王安石的地位也就动摇了。皇太后由衷佩服太皇太后的才智与心机,在不动声色中便纵横捭阖。而自己智短、浮浅,只会把年已二十六岁的皇上仍然当作昔日宫中的孩子,能不自讨无趣吗?
  皇大后推枕而起,吩咐侍女立即传谕膳房,制做皇帝喜欢食用的几样菜肴,送往福宁殿。她要主动修补母子间出现的裂痕,鼓励儿子按照太皇太后指出的道路向前走。
  贤惠公主也是带着满腹的惶恐和忧虑回到她的驸马府的。驸马王诜还在卧室里的烛光下,把玩着自己接版印刷的《钱塘集》,等待着深夜未归的妻子。妻子归来,皇室纷争的阴影也随着妻子闯了进来,笼罩了这座一向情意缠绵的屋宇。驸马“信友”的情谊,招来了皇帝的猜疑,并把远在杭州、至今尚不知其《钱塘集》行世的苏轼卷入了这场天灾人祸交织的朝廷纷争。“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全是一个看门小吏发疯的呓语!十天之内果能有一场大雨吗?如果没有,看门小吏郑侠的人头落地,那驸马和苏子瞻呢?不是也与看门小吏一样,犯有怨诗谤政之罪吗?驸马府的门头高大,有皇太后、太皇太后的荫庇,也许会得安于一时,可苏子瞻呢?苏子瞻贬任杭州通判已满三年,本该回京都了,这样一来,不仅返回京都无望,只怕又要贬往更远的地方了。唉,“信友”镂版刊印《钱塘集》,原是要为苏子瞻返回京都铺设归路,谁知反而害了友人。山高路远,风雨莫测,子瞻不能蒙在鼓中,得有个迎受厄运的准备啊!
  鸡鸣五更,黎明将至,从驸马府奔出一匹疾速的飞骑,沿着御街疾驰。马背上的汉子,正是三年前赶着驸马王诜的车辇送苏轼去杭州的那个马夫。他扬鞭策马,奔出了南薰门,向千里之外的杭州驰去……
  皇帝赵顼在皇后的陪伴下,回到他的福宁殿,坐落在空旷、宁静的御堂里,懊悔之余也庆幸终于有了权宜之计。宦侍在拨亮屋角的几盏仙鹤灯之后悄悄地退出,贤淑的皇后为了不干扰官家的思索,远远地坐在一边的昏暗处,默默地陪伴着丈夫。
  赵顼回想着今夜庆寿宫里发生的一切,懊悔自己对母后的不恭不孝,对弟弟岐王颢、嘉王君页的不友不梯,对姐姐贤惠公主的冷言冷语、旁敲侧击,更懊悔自己在太皇太后病榻前的失态和鲁莽。唉,难道历代皇室的骨肉相残,都是这样开始的吗?不可做一个残忍的帝王,不可做一个不孝不悌的帝王,不可做一个招致后人唾骂的帝王啊!
  但他毕竟从太皇太后那儿讨了个绝好的主意。姑且理解太皇太后的用心,真的是“让天意决定王安石去留”,乃“爱惜王安石保全之策”,为王安石送来一个下台的台阶。郑侠弹劾奏表中的“天意”是什么?不就是“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吗?一个监安上门小吏何才何德,竟能使上苍十日之内普降雨霖?疯话而已,连太皇太后自己也不会相信的。但十日之后,“天意”将消解皇太后、岐王颢、嘉王君页和皇室王公对王安石和“变法”的怨恨,王安石和进行的“变法”都将得到保全,群臣的异议也就容易统一了。在灾荒年月,借“天意”暂停部分“新法”,以休息民力,平息城乡黎庶的怨忿;借“天意”进行朝廷“修善人事”的调整,既可以保持皇权“替天行道”的尊严,又可以避免王安石执拗蛮横的反对和王安石追随者的非议!这场“赌博”的任何一种结局,都有利于朕。皇帝应当是英明的,皇帝本来就是英明的。
  五更梆鼓敲响,暂停新法的十八项内容已在皇帝赵顼的心头形成,召见群臣的时间、规模已在皇帝赵顼的心头确定,延和殿里乾坤顿转的场面,已在皇帝赵顼的心头闪现了。
  决定宰相王安石命运的时间,一步一步地逼近……
  延和殿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威严。在骄阳的烧灼下,屋脊飞檐蒸腾着一层白烟,两列披甲挂胄、执戈佩剑的禁军士卒,从丹墀下直抵正殿门前,甚是森严。
  王安石跟着大内宦侍在禁军士卒戈剑排列的行列中行走着。
  他走进延和殿,殿堂里已恭立着黑压压一片朝臣,肃穆得不闻一丝声响。他放慢步子,眨眼调整了一下因室外阳光刺激而模糊不清的视线,转眸仔细打量两厢的大员,二府、三司的官员来了,谏院、御史台的官员来了,邓绾、舒亶、李定、谢景温等都在用茫然的目光询问着他。
  王安石走近高高的御座前固定的首辅位置,用目光向右一瞥,吕惠卿、曾布、吕嘉问等都绷着一张疑惑不解的面孔,直望着他。向左一瞥,陈升之、吴充、冯京等中枢重臣,都耷拉着脑袋,手足无措。王安石心里浮起一层慰藉:大家都蒙在鼓中啊!
  忽地,殿外传来宦侍一声尖利的“皇上驾到”的唱引,群臣一阵惊慌,旋即匍伏于地,叩头高呼:“皇上万岁,万万岁!”
  皇帝赵顼踩着群臣骤然腾起的迎驾声,一道闪光似地走进延和殿。跟随皇帝的,是翰林学士承旨韩维和两个中年宦侍。
  群臣抬头望去,一时瞠目结舌:皇帝赵顼今天着一袭雪白细绸宽襟博带袍,盘发于顶,绾以白巾,神情严峻,目光含怒。这是“解冠自罚”的装束,更甚“避殿”、“减膳”、“广求直言”!群臣惊骇地纷纷垂下头颅。
  王安石更是惊骇不迭。他惊骇不仅因为皇帝敬天自罚又进了一层,更多的是因为韩维的出现使他想到了洛阳的司马光:难道司马君实真地要返回京都了?
  赵顼根本没有理睬群臣刹那间的惊骇和沉默,举步登上御座,威严地坐落在御椅上。他似乎忘记了让朝臣“平身”的朝制,开口就向王安石提出问题:“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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