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条晚节鬓如蓬。
欲知颍水新居士,即是滁山旧醉翁。
所乐藩篱追天(宴鸟),敢言寥廓逐冥鸿。
期公归辅岩廊上,顾我无忘吠亩中。
湖面清风,轻拂着恩师雪白的须发,银丝飘飘,湖光增色,宛若诗仙李白的神姿!
水波轻鸣,衬托着恩师抑扬铿锵的诗句,洒落湖面,铮铮作响,犹若屈子心琴之鸣奏。
学生激情沸动于怀,不能自禁,踏舟而舞,扶栏而歌,以“高山流水”之音,报“山高水深”之恩:
谓公方壮须似雪,谓公已老光浮颊,羯来湖上饮美酒,醉后剧谈犹激烈。
……
深渊大泽,风波无常,谁知颍州别后不到一年,恩师竟病逝于颍州。荡舟唱和之音犹在耳畔,银须凌空之志已成烟云。唯有缄词千里,以寓一哀,为天下恸,为私谊哭。恩师请者致仕而归于颍州,天下黎庶莫不怅们失望,期盼恩师以老当益壮之身,关怀生民疾苦,谁知竟一去莫追了。唉,仕途崎岖,世味苦涩,民心何用!恩师命运多舛如此,苏轼还敢魂萦京都吗?
该像弟弟子由一样远离凡尘去追觅那种摆脱仕宦的羁绊,该像恩师欧阳公一样高歌于水泽湖泊,该向晋卿复书致谢了。苏轼展纸提笔,突然迟疑起来:重思不言谢,深情不言谢,一个“谢”字能回报晋卿的所思所念吗?忍着心底的痛苦吧,噙着涌出的泪水吧,咬着嘴边的咽声吧,把一副镇定、硬朗、挺直、昂扬的身躯展现在朋友的面前,也许是对晋卿最好的宽慰。
苏轼突然想起三年前在驸马府宝绘堂欣赏工洗书画时的所感,虽未落纸成文,但三年来一直铭记于心,遂略作思索,挥笔落纸:……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书与画。然至其留意而不释,则其祸有不可胜言者。
钟繇至此呕血发家,宋孝武、王僧虔至此而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衤复壁,皆以此儿戏害其国、凶其身,此留意之祸也……
苏轼正在苦涩忧伤中走笔行文,轻轻地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儿子苏迈推开房门,走到他的面前:“父亲,无咎学兄从新城来了。”
苏轼似乎没有听清,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儿子。
“无咎学兄近日得词一首,其心颇欢,今日乘船由新城赶来,要亲自呈于父亲求教。”苏迈也许要借来访者的诗作,排解父亲此时的忧愁,故把客人请见的理由讲得特别急切。
苏轼眉头一展,长长吁了一口气,似乎要吐尽胸中的积郁。他置笔于笔架,喟然语出:“无咎啊无咎,无咎毕竟是无咎的……”
父亲答应了,苏迈急步走出书房。
这个深夜来访的“无咎”,就是后来成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補之(字无咎)。他是新城县令晁端友的儿子,时年十七岁,随父居于官所。晁端友亦善写诗,他的一首《宿济州西门外旅馆》“寒林残日欲栖鸟,壁里青灯乍有无。小雨忄音忄音人假寐,卧听病马囗残囗。”为苏轼所赞赏。前年(熙宁五年),苏轼去新城县视察,与县令晁端友诗文唱和,交谊甚欢。晁无咎慕苏轼之名而投入门下,并以描写杭州景色、人物的辞赋《七述》呈献,苏轼誉之为“博辨俊伟,绝人远甚”。
苏轼继承了恩师欧阳修“好士爱才”之风,奖拔后进不遗余力,并引以为兴。三年前在贬途中与弟弟子由相聚于陈州,子由以淮南才子张耒引见。张来字文潜,时年十七岁,以诗作《秋怀十首》进呈而入苏轼门下,其中一首为:“少年读诗书,意与屈贾争。口谈霸王略,锐气虹霓横。”其壮志凌云之气,襟怀阔远之音,使苏轼当时“心神俱灰”之哀,荡然无存。他捋髯赞叹:“张郎心志绝尘,堪为我师。”
几个月后,苏轼途经扬州,早一年遭贬至湖州的朋友孙觉,闻讯由湖州来扬州相晤,荐高邮才子秦观于苏轼门下,并呈秦观所作诗词数十篇。秦观,字少游,号淮海居士,时年二十二岁,“少豪隽,慷慨溢于言词”,但数试不举,穷愁潦倒,因与孙觉有亲戚关系,以幕僚居湖州。传说,苏轼得秦观诗词,顺手翻阅,突被一首《满庭芳》“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的开句吸引,伏案细览,动魄摇魂,忘情地吟出声来: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谎门。暂停征掉,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苏轼吟罢,拍案叫绝:“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大宋词坛的一颗巨星出现了!”
“露花倒影”是柳永词作《破阵子》中的一句妙语,苏轼对秦观词作的意境、布局、气度、词藻、音律的赞赏,高及柳永。此后,便以“山抹微云君”称呼秦观。
苏轼之爱才好士,甚于学子之投门拜师。
苏迈带着晁无咎走进苏轼书房,苏轼起迎面高呼:“无咎啊无咎,‘出入无疾,朋来无咎’,深夜为我动魄摇魂来了。”
晁无咎面容清秀,体魄单薄,颇显文弱,已从苏迈口中得知京都风云的追袭,神情中露出几分忧伤。恩师热情而谐趣地迎接,并借卜辞寓吉的喜悦,使他忧伤的心情更加悲凄起来。他故作欢愉,不拘俗礼,拱手朗声作答:“恩师大安。无咎本无‘山抹微云君’之才情,只怕又要恩师劳心劳神了。”
苏轼捋须大笑,斟龙井茶以待晁无咎:“君虽无‘山抹微云君’之妙,却有‘峥嵘珠玉’之奇。风格各异,百花纷呈,乃文坛之春,若雷同一律,千人一面,则文坛凋零无色矣!君近日必有所得,当一睹为快。”
晁无咎聆听恩师的教诲,不禁鼻酸目湿,他急忙打开诗囊,取出一首词作,敬呈苏轼面前。在呈交词稿的刹那间,他的泪水流了下来。
苏轼的神情凝重了: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在杭州为无咎审稿。他强作笑容,捋袖净手,慢慢打开词稿。《金凤钩 送春》一词展现在眼前:春辞我,向何处?怪草草,夜来风雨。一簪华发少欢饶恨,无计,(歹带)春且住。
春回常恨寻无路,试向我,小园徐步。一栏红药,倚风含露,春自未曾归去。
苏轼聚精会神地阅览着,默默地沉思着。“送春”这个古老的诗题触动了他的愁思:难道无咎也知道了京都风云的追袭,用这首词作为我送行吗?唉,诗词原是奥秘莫测的情感精灵,诗词中的语言所营造的朦胧深邃的迷离境界,常会使那些灵犀敏感的痴男痴女无端地感慨万千!
烛光跳动着。苏迈恭立一旁,凝目注视着父亲。
苏轼聚精会神地阅览着,默默地沉思着。他被词作上片“春辞而去”的怅惘描写吸引了:“春辞我”、“怪草草”,相应生情,古今常恨啊。无咎,你年轻、稚嫩,你不曾有过宦海中的颠簸沉浮,你哪里知道仕途的崎岖和“夜来风雨”的无情。你坦然地承认“无计留春”,也算是窥见人生的必然了。
他从词作的下片发现了作者的“峥嵘”和“珠玉”,发现了新的“创造”和“春光”,发现了人生的顽强之力和生命之花,是古今万千篇“惜春”、“送春”的诗篇中少有的。他禁不住拍案叫好:“好,好一句‘小园徐步’,寻春得春!妙,妙在‘一栏红药,倚风含露’,春没有凋谢!石破天惊的一句‘春自未曾归去’,荡散了我心中沉郁的哀愁啊……”
苏轼一跃而起,绕桌而过,抱住发呆的晁无咎,纵声大笑,欢欣若狂:“无咎啊无咎,你年轻,峥嵘,你超过我,你在‘无路’中找出了‘生路’,你从芍药花的红色花瓣中看到了‘春天’,抓住了滋养春天的薰风和露珠。你揭示了一个人生哲理:在坚忍奋斗的人们的心里,春天是永远不会凋谢的。‘春自未曾归去’,至少在晁郎无咎的心坎里!”
晁无咎扑在恩师的肩头,终于按捺不住,哭出了声。
苏轼抚着晁无咎,吩咐苏迈:“快拿酒来,快拿菜来,我要为这首《金凤钩 送春》畅饮!无咎啊无咎,我们在饮酒中只谈诗,只说词!”
苏迈望着父亲笑了。
晁无咎的词作给了苏轼一个舒心的夜晚和一个无忧的晨眠。午前已时时分,四岁的儿子苏迨跳蹦着跑进卧室,大声叫喊地吵醒了苏轼。他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一看,迨儿站在床边还在叫喊着“客人来了,客人来了!”他正要厉声赶走儿子,再睡一个回笼觉,妻子王闰之蹑足轻步地走了进来。
王闰之昨夜几乎是通宵未眠,京都飞来的灾难折磨着她,很想在夜深人静之后,询问丈夫今后的所处所行。谁知晁无咎的一首《金凤钩》,竟勾住了丈夫的魂,又谈了一宿,五更时分回到卧室,竟和衣而卧,立即放出了鼾声。真是一个心不知愁的主啊!她此刻急步走进卧室,原是要阻止迨儿的叫喊,让丈夫多睡一个时辰。她见丈夫已被儿子吵醒了,便不再训斥儿子,苦笑着舒了一口气,走到床边,催促丈夫:“醒了就起来吧,我已叫迈儿陪着无咎、王郎游湖去了。”
苏轼躺着伸了一个懒腰。
“官妓、和尚来访,已在客厅等候半个时辰了。”
苏轼闻声挺身坐起,望着妻子忧郁的面容和疲惫发涩的眼睛,昨夜饮酒、论诗的喜悦突然消散。他拉着妻子的手苦笑着。
王闰之坐在丈夫身边,忧心忡忡地提醒:“琴操是带着两个不知名的官妓来的。说她俩的终生命运全操在你的手里,只怕又是官场上一桩难解的纠葛。小和尚思聪说是奉参寥大师的吩咐而来的,有急事相邀,但又不肯说出是什么事情,全然不似平日相约谈禅的样子,只怕是京都又有什么消息传至杭州了。”
王闰之说的琴操,乃杭州官府名妓,时年十八岁,才貌俱佳,悟性极高,精通音律,尤喜诗词,以琵琶、歌唱冠于杭州群芳,性情豪爽,藐视百官,乐于助人,敢担风险。三年来敬重苏轼,常与苏轼荡舟唱和,遂与参寥等僧人相识,参与谈禅,诗意禅机,使她厌恶灯红酒绿的生活,已萌生青灯孤影之志。今日光临苏轼府邸,是为解脱自身和两位姐妹的困境而来求助于苏轼的。
王闰之说的小和尚思聪,字闻复,是灵隐寺参寥大师的小弟子,时年十六岁,传说此人极为聪明,七岁善弹琴,有“琴聪”之称。十二岁工于画,十三岁舍画而学诗,深为参寥大师喜爱。前年秋时的一个傍晚,苏轼谈禅于灵隐寺,与参寥大师以昏字韵吟诗唱和,思聪侍茶于侧,苏轼为试其诗才,亦令思聪吟诗和之。思聪以目光请示参寥,参寥点头,思聪立时吟出“千点乱山横紫翠,一钩新月挂黄昏。”苏轼惊叹,大笑称赞:“奇才,奇才,不需念经,也做得一个和尚了!”遂与思聪成为忘年之交。
苏轼抚着妻子的手思忖着:琴操带来的两个官妓,大约是二十岁的郑容和十七岁的高莹,她俩落籍从良之请,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事,可上司、同僚恋妓而专有,棘手难办啊!参寥之邀,吉凶难猜,也许是无知大师从外地云游回来了。官妓、僧人,总算与自己结下不解之缘了。他笑语安抚着心神不安的妻子:“官妓请求从良,和尚相约谈禅,苏轼成了大忙人了。季璋啊,官妓、和尚都是怠慢不得的,官妓统治着酒楼,和尚把守着山门,离开了他们,我可真是走投无路了。”
王闰之苦笑点头,急忙为苏轼漱洗束发。
诗人、名妓、和尚原本就是灵性生活中的同类。盛唐以来,诗人、名妓、和尚之间的交谊盛事、恋情秘事、风流韵事,丰富了文学的内容,增添了哲学的内涵,点缀了人生的情味。和尚占据的青山绿水、古刹林泉,为诗人携妓游览提供了觅情觅诗的场所;宗教禅道的奥秘,为失意的诗人和失情的名妓提供了心灵上的安慰,并从禅境中觅得了凡俗中不曾存在的深邃高远;而诗人的才智意境和名妓的才情艳丽,又时时冲击着寺院的清冷和教规的严肃,填充着禅境中的空虚。灵性世界的互通有无和相益相惠的结果,使诗人缘禅机而出世,使和尚缘诗意而通俗,使名妓缘诗意禅机而辉煌,闯入了男人垄断的青史和野史的殿堂。大宋王朝的畸型繁华,更为诗人、名妓、和尚的交往涂抹了一层奇异耀眼的光采,使诗人超脱了凡俗,使名妓提高了地位,使和尚摆脱了神秘,他们并肩携手地活跃在社会的底层,共同营造着一个时代特有的文化——“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凡尘与禅境交融认同的文化。
苏轼带着他随时随地准备办理公务的文具布囊步入厅堂。官妓琴操、郑容、高莹弹弄起怀中的琵琶、月琴、洞箫,演奏起清婉动听的曲牌《凤栖梧》,以琴音代语地诉说着她们心底的所求。琴音通灵犀,苏轼含笑合掌,向官妓们鞠躬作答,心里默想:“该是向这些苦命的人儿烧香还愿的时候了……”
小和尚思聪察觉到了这琴声中含有的曲情隐秘,一声“阿弥陀佛”,举步插了进来,把参寥大师的请柬呈交苏轼,并传送了一个使苏轼振奋的讯息:润州金山寺的佛印禅师昨夜来到灵隐寺了。
佛印禅师,是苏轼饮酒论诗、吃肉谈禅的密友,法名了元,字觉老,时年五十多岁,原出身于殷富之室,传说与当朝同判太常寺李定是同母异父兄弟。其人体魄高大,举止不凡,曾住江州承天寺、淮州斗方寺、庐山开先寺,佛心奇特,佛风别致,居寺饮酒吃肉,通变佛门教戒;出寺则佣人相拥,骡马相随,全是官场派头;既友诗人文士,又交贤良缙绅;既通晓佛门禅理,又嗜于歌赋诗词,是一个集凡俗与禅机于一身的人物,在佛门也算是怪杰之人。
苏轼果然振奋而按捺不住了,挥手制止了琴操等人的弹奏,合掌祝福:“阿弥陀佛,思聪大师布降梵音,恩德无量。佛印大师仙临杭州,苏轼无忧无愁了。琴操、郑容、高莹,佛地是福,我们去灵隐寺饮酒吃肉去!”
琴操等笑而应诺。
思聪合掌打趣:“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