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温冷声一笑,说:“‘树敌过多’?‘变法度,易风俗’,原是翻天覆地之举,能不树敌吗?大明方升,岂惧漫云薄雾;圣命在肩,岂能望而生畏!”
章惇不多理睬谢景温,抬头向王安石望去。王安石仍在闭目自忖:“是啊,何必要过多树敌呢?天下的路都是弯曲的,绕着道走路虽费时费力,但毕竟可以避免村犬的吠叫、村夫的怀疑和村丁的盘查。吉甫、子宣、师直,你们真的没有想到‘掩人耳目’这样一句俗言俚语吗?”
王安石随着谢景温高谈阔论的终止,蓦地睁开眼睛,向他的弟弟王安礼。王安国投去询问的目光。
王安礼,字和甫,时年三十四岁,任崇文院校书之职。为人谦和,处事沉思而后行。昨天夜里,听到兄长被授予参知政事,并主持“变法”,他的思绪一下子乱了。大宋百年由辉煌而败落的经历,无尽无休地缠绕着他:大宋江山是太祖(赵匡胤)在陈桥驿兵变的呐喊呼叫声中开创的。建国之后,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赵上日下火)挟天下要求“统一”之声威,南征北伐,用了十八年的时间,消灭了吴越、南唐、荆南、南汉、后蜀、北汉等割据一方的小朝廷,结束了自唐代“安史之乱”之后二百多年的分裂局面,完成了“一统天下”的伟业。太祖皇帝毕竟是英明的。他吸取了历史教训,从各方面强化中央集权,以防止分裂局面的再度出现。在朝制上,他以“事权分离”之策,设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使以分散宰相的权力,使民权、军权、财权分立而听命于皇帝。在财政上,他以“不立田制”之策以发展生产,特设转运使掌握州府钱财,以加强皇帝对财政的控制。在养兵用兵上,他以‘兵将分离’、‘内外相维’、‘守内虚外’之策,借以避免将帅的威胁和割据。正是这些朝制的实施,保持了大宋朝廷的百年无事。岁月流逝,年久的朝廷老朽了、腐败了,百年辉煌终于衰落了……
今天,兄长要主持“变法”,要追回那逝去的落花流水,能成功吗?吕惠卿刚才的一派主张太狂妄了,足以扰乱天下;曾布的言论只是吕惠卿的注解,没有新鲜东西,但一个一向沉静稳重的人突然变得焦躁激动,似乎也不是吉兆;大舅哥谢景温又无端地混了进来,而且放大嗓门鼓吹煽动,难道要在这“变法”尚未开始之时,就引起一场大混乱吗?王安礼长叹一声,偏转思绪烦乱的脑袋,望着窗外,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王安国,字平甫,时年四十一岁。敏悟博学,以诗文称著于世,然屡举进士不第,性情逐渐趋于孤傲。去年,由朋友韩绛等人的举荐,赐以进士及第,现任秘阁校理之职。他对兄长主持“变法”亦持保留态度;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在庆历年间不也“变”过“法”吗?皇帝把他们推上去,又把他们摔下来。老百姓得到什么?不就是“热火”一阵后的更加凄凉吗?皇帝的翻来覆去;最终还是翻来覆去的“圣明”。他人在这种翻来覆去中,则是要粉身碎骨,甚至会罪及九族的。此刻,王安国厌恶吕惠卿的推人入水、曾布的推波助澜,更厌恶谢景温的煽风点火。但又不愿在这样的场合公开反对以触怒大哥,招惹不快,便随口吟出他去年写的一首《清平乐》: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
小怜初上琵琶,晓来思绕天涯。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梨花。
吕惠卿、曾布、谢景温当然都听出了这首词的含意,面色不悦:迂腐而不搭调的悲哀啊!
王安石纵声大笑,霍地挺起腰身,笑着对王安国说:“平甫,你太悲观了!莫说‘留春不住’,明年又会花满枝头。我欣赏‘春风自在梨花’的清雅,更欣赏春风吹入茅庐、春风吹入画堂朱户的欢乐!年儿,我有个想法要禀奏皇上,烦你笔录整理吧。”
王雱应诺。
王雱,字元泽,王安石的爱子,时年二十五岁。其人性极敏悟,未冠即著书数万言,饮誉朝野,时有“小圣人”之称。去年,司马光主礼部考官,赏识其诗文学识,擢为进士,调任族德尉。传说,王安石的一些奏章,大部是口授而由王雱笔录整理的。
王安石稍作沉吟,说出自己的想法:“‘变法’如何开始,我看先成立一个办事机构,可以暂名为‘三司条例司’。呈奏皇上恩准之后,可正名为‘制置三司条例司’。这个办事机构,唯听命于皇上,筹划‘变法’方略,制定户部、度支、盐铁三司的条例,颁布与督察各项新法在全国的实施。此机构将由主持‘变法’的参知政事负责,以利皇上谕旨的贯彻。诸公以为如何?”
王安石这几句轻松的、干巴巴的话语,却像无数巨大的陨石落在听者的心上,不容你不郑重思索,去探索字里行间的奥秘。连“留春不住”的王安国也皱起眉头琢磨了。
王安石把腰身一倒,又歪在软榻上。
片刻工夫,吕惠卿率先领悟了王安石的用心:精彩啊,自己半个时辰的口舌之苦,半点比不上这个“制置三司条例司”七个字来得轻松绝妙。什么“执政大臣去位”?什么“更换三司官员”?什么“权力转移”?都在这“制置三司条例司”七个字中解决了。王安石啊,你长着一颗什么样的脑袋啊!
曾布也弄明白了。这种“偷梁换柱”的手法,毕竟比大动干戈、大吵大闹、大砍大伐高明多了。在朝臣们丝毫不觉疼痛的变化中,攫取朝政大权,而且这一“攫取”,是以皇帝的名义进行的。沉菏之疾,不服重药而愈,也算是奇迹了。
谢景温看出门道后,着实佩服他这位叔公的机敏和智谋。神出鬼没的安排,权力在刹那间巧妙转移,历史上也许不曾有过!
章惇在沉思中吃了一惊:变革中的斗争,原来不只是呈表、进策、参奏、弹劾,还有这微妙的心智之搏啊!他抬头望着微笑的王安石,突然想起苏轼的那句评语:“此老野狐精也”。妙极!他忍不住笑了。
王安礼此刻也在想,揣度这个“制置三司条例司”和朝廷体制二府(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盐铁、度支、户部)、翰林学士院、一御史台、谏院、秘书省、馆阁(史馆、昭文馆、集贤院、秘阁)、寺监(太常寺、宗正寺、光禄寺、卫尉寺、太仆寺、大理、鸿肿寺、司农寺、太府寺,国子监、少府监、将作监、军器监、都水监、司天监)的职能关系,猜想这个超越一切权力机构的“怪物”,大包大揽各种政务的前景……他的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朝廷里一片乱哄哄地争执、推倭、扯皮的局面。他急忙闭上了眼睛。
王安国在反复地考虑之后,心内突然凄凉起来。他望着兄长,真想哭啊!雄心勃勃的哥哥,即将成为众矢之的,要在上压下抗、左兑右挤、前拉后扯、明争暗斗中生活了。一个痴呆文人兼半吊子官吏的哥哥,能经受得住吗?
王安石在大家长时间的沉默中,似乎看穿了每个人心底的震惊、喜悦和忧虑,他决定不再征询大家的意见,离榻立起,果断地说:“承皇上恩宠,安石此次主持‘变法’,当义无返顾、勇往直前。设置‘制置三司条例司’一事,至关重要。吉甫、子宣、子厚,我邀请你们进‘制置三司条例司’任职,与我同甘共苦,望万勿推辞。和甫、平甫、元泽都不进‘制置三司条例司’,以免招惹非议。还有哪些适职人选,请诸公荐贤举能吧!”
章惇借机推荐:“苏子瞻当代英才,当年以二十五篇《进论》和二十五篇《进策》鼓吹革新,震动朝野。此人理应重用。”
王安石点头。
吕惠卿惊愕了,呆呆望着王安石,神色复杂。
王安礼推荐苏辙:“子由亦当代人才,言行谨慎,任事尽职,亦当重用。”
王安石点头。
吕惠卿迅速在脑海中转过弯来:苏轼变革之策,虽与介甫在大目标上相同,但操术各异,若置于一炉,势必两相撞击、两相掣肘,“变法”之力,将内耗而尽。况且,两强终究难以相容啊!
曾布看了一眼谢景温,急忙拱手对王安石说:“师直支持‘变法’,且意挚志坚,长于论辩。‘变法’伊始,急需宣扬鼓吹之人,师直可胜以重任。”
王安石爽朗一笑,走近谢景温,坦然地说:“师直系我姻亲,为了避嫌,不必进‘制置三司条例司’任职了。现御史台多因循守旧之吏,少刚勇锐进之人,你将来可任侍御史知杂事一职,为‘变法’尽力鼓吹吧。”
谢景温急忙拱手:“愚侄听叔公安排。”
王安石高兴地说:“至于苏氏兄弟,人才难得,我将亲赴苏府,具帖邀请。”
吕惠卿急忙上前,含笑拱手:“介甫公当代奇人,苏子瞻当代奇才,两人携手共进,‘变法’必成无疑。介甫公,我记得仁宗嘉祐元年,苏子瞻来到京师,初露头角,一举高榜及第,诗文震动京都。时公居谏院,欧阳永叔(欧阳修)公曾赠诗于你……”
王安石回想着,转动着晶亮的眸子。
吕惠卿一笑,随口吟出: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
老来肾恰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
……
吕惠卿突然停了下来,故作遗忘之状:“‘后来谁与子争先’,‘后来谁与子争先’……下面的四句已记不得了。”
王安石的眸子停止了转动,他似乎领会了吕惠卿深沉的用心,眉宇间浮现出几丝疑虑,旋即又大笑起来。
章惇诧异:王安石的朗朗笑声,似乎是故意从嗓子眼放出来的。
这时,户部判官吕嘉问闯进客厅,情急地走到王安石面前,低声说:“御史中丞吕诲,刚才进了司马光的府邸……”
王安石收住了笑,脸色阴沉下来。
篇五 司马光府邸
司马光从历史中走来 他冷静地观察着
新出现的事物 他不赞同御史中丞吕诲
“大厦将倾”的惊呼,却暗暗为老友王安
石担忧
司马光的住宅,在王安石府邸不远的右侧,也是一座王字形建筑,这是他的父亲司马池在天章阁做侍制时从一个商人的手里购置的。主宅也是门房七间、前堂七间、后寝七间。主宅的屋脊飞檐,矮于王安石府邸一尺五寸,加之建筑日久,色彩剥落,墙头与瓦砾之间,多处已萌生出柳芽杂草,月色下略呈衰败零落。主宅右侧是偏院,仅有后寝七间,现辟为书局,实则为《资治通鉴》的编撰室。治平四年(1067年)十一月,皇帝赵顼御赐的颖邸旧书二千四百零二卷,就暂存于此。书局前辟有一座精巧花园,园内花木相映,草蔓幽径,假山突起。山顶有一棵短松,枝干如铁,簇叶如墨,苍劲而凝重,于古朴清静之中,浮现一股灵秀之气。
此时,书局里灯光通亮,气氛祥和,司马光和他的局僚刘攽、刘恕以及暂借来协理撰书的范祖禹正在品茶议论,沉浸在对秦、汉以来历代盛衰教训的寻觅探索中。他的儿子司马康(字公休,时年十九岁),瞪着一双圆圆的、聪慧的眼睛,注视着父亲细瘦的身躯、稀疏的白发、霜染的胡须、清癯的面容和刚毅肃穆的神情,倾听着眼前几位史家们的滔滔议论,心里兴奋而又沉重。他知道,皇帝亲自作序并赐名《资治通鉴》的这部巨制宏篇,就要在此处孕育,父亲一生一世的最大成功与最大失败,可能也就要从这里开始。
司马光,字君实,陕州夏县人,仁宗朝天章阁侍制司马池之子,时年五十二岁,时任翰林学士兼待读学士、右谏议大夫、权知审官院之职。此人学识渊博,音乐、律历、天文、书数无不通晓,尤精历史。仁宗宝元元年(1038年)三月举进士甲第,时年二十岁。在恩师宰相庞籍的提拔下,任华州判官,步入仕途。于此后的三十年间,他以“谏言除弊”、“立嗣之功”、“《通志》之绩”三项不凡的贡献,赢得了三朝皇帝的信任和朝臣的敬重。
他的“谏言除弊”是忧国之忠。在三十年间,他参奏上疏达三百余篇,内至宰执言行,外至边陲军务;上至帝王举止,下至灾情民忧;大至朝政缺失,小至官妃糜费……凡有弊端,无不弹劾禀奏。仁宗至和年间(1054—1055年),他针对皇上和朝臣沉浸于“百年之治”的盲目乐观,先于新任参知政事王安石提出“抑赐赍、去奇巧、反奢丽、正风俗、用廉良、退贪残、澄清庶官、选练战士、不禄不功、不食不用”等革新时弊的主张。并上呈《论燕饮状》,揭露皇帝的沉溺后宫,燕饮无度,赏赐滥溢。要求皇帝“悉罢燕饮,安神养气,后宫妃嫔,进见有度,左右小臣,赏赍有节……”发出了“上下偷安,不为远谋,此最国家大患”的强劲呐喊。仁宗嘉祐六年(1061年)八月,他又上呈《进五规状》,从保业、惜时、远谋、重微、务实五个方面阐述自己的革新思想:所谓“保业”,就是如何确保大宋江山的长治久安。他尖锐指出。“秦、隋因骄而亡,汉、唐因情而亡”、“二者或失之强,或失之弱,其致败一也”。他规劝皇上要“夙兴夜寐,兢兢业业,思祖宗之勤劳,致王业之不易,援古以鉴今,知太平之世难得而易失。”
所谓“惜时”,就是要在太平年月扶欹补敝。他认为物极必反是“天地之常经,自然之至数”。他说:“民者,国之堂基也;礼法者,柱石也;公卿者,栋梁也;百吏者,茨盖也;将帅者,垣塘也;甲兵者,关键也”。他提醒皇上,要“以此承平之时,立纲布纪,定万世之基”、“失今不为,已乃顿足扼腕而恨之”,就来不及了。
所谓“远谋”,就是要在太平之时想到非常之时。他称:有的君主遇到天灾人祸,常常埋怨前人“将士之不选,士卒之不练,牧守之不良,仓库之不实”,而忘了自己在太平年月“晏然自以为长无可忧之事”。他告诫皇上不要相信一些愚人所谓“勿责目前之近功,期于万世之治安”那样的鬼话、空话。
所谓“重微”,就是治国要防微杜渐。“宴安怠惰,肇荒淫之基;奇巧珍玩,发奢泰之端;甘言悲辞,启侥幸之途;附耳屏语,开谗贼之门;不惜名器,导潜逼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