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度”的变更所能完全替代的。特别是官们的灵魂净化也许更难更难;沉寂已久的前副宰相张方平借机上呈的“奏表”,要求弹劾新法:……新法行已六年,事之利害,非一匡二可悉……
法既未协,事须必改,若又弹劾,人将不堪……
吕公著也开口说话,他请求皇帝赵顼迷途知返:……古之为政,初亦有不信于民者,若子产治郑,一年而民怨之,三年而民歌之,陛下垂拱仰成七年,然与人之诵亦未有异于前日,陛下独不察乎?……
馆阁校勘王安礼的疏谏也摆在皇帝赵顼面前,对“变法”中出现的“以权奸利”提出了警告:……乘机射利者,用力殚于沟瘠,取利究于国夫,足以干阴阳而召星变……
沉寂数年的反对“变法”之风又借机刮起,皇帝赵顼心寒了,对这些反对“变法”的言论,不再暴跳如雷。他对这些疏奏不加任何谕示地转交于宰相王安石。王安石举目茫然,既无力反驳,也无心反驳了。
“李逢、刘育谋反案”和“华亭弄权奸利案”的出现,使王安石处于极其尴尬的境地。他不敢过问“李逢、刘育谋反案”,因为他已是此案的涉嫌者。他不敢过问“华亭弄权奸利案”,怕陷于更为可怕的纷争。他心神紧张地为南北边患的夹击忙碌着:北面辽国侵犯黄鬼山边地,朝廷已派天章阁待制韩镇去河东与辽国使者谈判,若谈判失败,将于黄鬼山北失地东西七百里,北部边防之险将失之尽矣;南面交趾的兵马已在围攻邕州城,知州苏缄正在悉力拒守,朝廷已派无章阁待制赵离为安南招讨使救援,若援兵迟至而城陷,则邕州城里五万黎庶将尽遭涂炭!他在默默地克尽一个宰相的职守与臣道,同时等待着一场风暴的来临。
两案相继折腾了半年之久,皇帝赵顼因此而心力惟淬。特别是这两个案件所反映出吕惠卿与王安石的钩心斗角、相互倾轧,使他寒心至极、失望至极。而在这两相倾轧中所显出的王安石、吕惠卿各自拥有的力量,更使他寝食不安、提心吊胆。“变法”,竟然“变”出了群臣结党、拥权坐大、谋反有形、贪读惊心、祸国殃民,而且蒙蔽朕于鼓中!一颗天生的帝王猜疑心终于越来越重。以至他的性格都变了,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变得言不由衷、深奥莫测。他不再相信任何臣子,“变法”不再是梦魂萦绕的大事,翦除吕惠卿和王安石的党羽,成了当务之急。他的行动举止也变了,变得奇特诡戾、不可预测、不可捉摸。在“华亭弄权奸利案”尚未完全查清的情况下,便运用帝王的御臣术,开始了对吕惠卿、王安石势力的突然贬逐:熙宁八年(1075年)四月,罢陈升之枢密使之职,以镇江军节度使出判扬州。以吴充为枢密使同平章事。
五月,赐宗子右羽林大将军赵世居死。李逢、刘育碟于市。道人李士宁决杖发配永州。将作监主簿张靖武、御史郝士宣等贬离京都。由于同平章事韩绛“颛处中书,事多稽留不决”的偏袒保护,王安石得以解脱。
八月,罢韩绛同平章事,出知许州。
十月,罢“手实法”;罢吕惠卿参知政事,出知陈州;罢章惇权三司使,出知湖州。
十二月,罢王安礼馆阁校勘之职,出知润州。
皇帝御臣术不可能公正了解纷争的脉络,不可能逐尽朝廷与王安石、吕惠卿相亲相近的人,更不可能消除这场纷争产生的根源。皇帝赵顼半年工夫对朝臣连续不停地贬逐,只取得了朝廷表面上的沉寂。吕惠卿的势力和王安石的势力的生死搏斗,仍在这暂短沉寂的时日里悄悄地进行着。
“华亭弄权奸利案”从一开始就由吕惠卿的亲信徐禧、王古、蹇周辅三人专案勘审,半年来“置狱鞫治”的结果,自然是“案情迷离”,狱久不决。被敲诈的僧人王竺、富民朱华等人,在审讯中死去活来,顶着“以钱赂官”的罪名,经受着酷刑的折磨,而华亭知县张若济、僧人文达和吕惠卿的舅父郑膺等人,却在狱中备受优待地玩着“招供”和“翻供”的把戏。皇上诏今日升卿的贬离京都和吕惠卿的贬知陈州,又为此案的拖而不决提供了合理的借口。徐禧、王古、蹇周辅的弄权拖延,除了企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外,还有着更为深沉的打算:等待着皇上对吕惠卿态度的转变。“弄权奸利”毕竟不是“弄权谋反”。“弄权奸利”是财钱问题,“弄权谋反”是忠奸问题,皇上能对王安石“不予追究”,对吕惠卿就不会“再起重用”吗?皇上原本就是一个“多变”的主子,谁知道明天又会相信哪一个臣子呢?
王安石的儿子王雱,似乎看穿了徐禧、王古、蹇周辅等人的用心,害怕吕惠卿的卷土重来。他年轻气盛,私怨难捺,忘不了二叔王安国因吕惠卿“挟仇报复”而死,忘不了三叔王安礼因弹劾吕惠卿“乘机刺利”而遭贬,忘不了父亲因吕惠卿的“反目相噬”而几陷死地,他容不得“华亭弄权奸利案”的狱久不决,容不得吕惠卿党羽们的执法询私,更容不得吕惠卿身居陈州而逍遥法外。他便背着王安石,与因事返回京都的吕嘉问共谋,借王安石门生练亨甫身居中书户房习学公事职务之便,也弄起权来:吕嘉问和练亨甫设法从中书刑房窃取御史中丞邓绾弹劾吕惠卿“华亭弄权奸利”的条列案情及皇上“置狱鞠治”的谕示,由王雱借去东府看望父亲之便,杂于东府下达刑堂的其它案件之中,企图以蒙混的办法,由刑堂制狱严惩吕惠卿。
谁知当日刑堂值勤的堂吏,正是吕惠卿的亲信,并识透了王雱等人的用心,急谋于徐禧、王古、蹇周辅三人。这三个精于刑律的酷吏,见状大喜,连夜派王古急驰陈州向吕惠卿告密。
吕惠卿勃然大怒:“王安石仍追杀不放啊!”
王古低声提醒吕惠卿:“天赐良机,这当是吕公追杀王安石不放的时候了……”
吕惠卿抓住王安石这个“弄权矫令,罔上欺君”的罪证,连夜写就“论奏”,并悉发王安石昔日私信中“欺君蔽贤”之笺,交王古带回京都,通过刑堂堂吏,直呈于皇帝赵顼。
吕惠卿要最后置王安石于死地了。
“种瓜得豆”,王安石继续吞食着“收非所种”的苦果……
篇十四 密州
历史逼迫苏轼走向黎庶人间 旱蝗为虐和“杞菊之餐”,使他在寂寞的山城写下了仕宦人生中光辉暂短的一页
熙宁七年(1074年)九月二十八日,苏轼告别了“自古繁华”的杭州,告别了“烟柳画桥”的西湖,告别了“风帘翠幕”的街巷,告别了“珠玑罗绮”的闹市,告别了“十里荷花”中的游舸,告别了“淡雅清远”中的寺院,告别了新朋故友、僧众同僚和巷阎里纯朴的长幼黎庶,要走向千里之外的密州了。
他是半个月前接到皇上谕旨的。他十分感谢皇上恩准他“携挈上国,预忧桂玉之不克;请郡东方,实欲昆弟之相近”的奏请。他心里明白:五个月前王安石因一场“天意赌博”失败的被迫下台和吕惠卿的飞跃直上执掌权柄,完全断绝了自己返回京都的道路,吕惠卿的奸巧是可怕的,就是皇上诏令自己回京,自己也不敢踏进京都一步。京都既不能回,密州就是一个好的去处,弟弟子由现任齐州掌书记,据说齐州距密州只有车马一日之隔,兄弟两地相处,毕竟是近了许多。
杭州有情,今日天高气爽,微风轻拂。两辆马车载着任妈、王闰之、苏迈、苏迨、苏过和书籍家什,驶出了居住三年的庭院,驶出了杭州城钱塘门。苏轼跟在马车后面,向沿街黎庶拱手作别而行。蜂拥送别的人群里,竟有杭州城内外三百多名活跃在官衙、营盘,身分低下而特殊的官妓。这些官妓着装艳丽,婀娜多姿,黑发如云,珠花映日,表现出比常人更为大胆、坦荡、深沉、诚挚的惜别之情。她们中间,有杭州名妓秀兰、翠云、盼盼、燕燕,此刻已是伤情憔悴;还有落藉从良的琴操、郑容、高莹,此刻也哭成了泪人。这支阵容宏丽、雅秀美艳的送别队伍,仿佛聚集了“三吴都会”人杰地灵的全部精华,开创了千古送别最辉煌的礼典。她们手中的箫笛弦丝,弹奏着行云流水之音。奏出了千古送别最深情的绝唱。沿街的黎庶沸腾了,欢呼着苏子瞻的名字,表达他们对三年来“察访民情,爬山涉水;赈济饥民,挑柴负米;治湖凿井,形苦工役”的清官廉吏的感激和敬仰。
苏轼站在十里长亭上拱手答谢,哽咽难语,怆然喊出:“杭州整三载,我已是杭州人啊……”随而向长亭下送别的人群跪倒,掩面哭出声来。
任妈、王闰之随着苏轼的哭声,也跪倒在苏轼的身旁,用滂沱的泪水感谢杭州黎庶不舍不弃的深情。
长亭下送别的人群,随之“哗啦”一声跪倒,啼嘘声哀动大地。
这时,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女孩气喘吁吁地奔跑赶来。她面容清秀端庄,双眼晶莹秀丽,刘海覆额,双髻缀花,身着粉红色紧身短衫,挽着深色宽裤腿脚,怀抱琵琶,斜背布囊,赤脚踏着沙石,额头透满汗珠,穿过人群,冲上十里长亭,跪拜在苏轼和王闰之面前,流泪哀求:“先生,夫人,你们带我走吧……”
人群惊诧。
苏轼望着跪拜在面前的少女,摇头叹息:“霞姑娘,你还是赶来了……”
王闰之抚着跪拜在面前的少女,贴面而泣:“霞姑娘,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这个叫“霞姑娘”的少女,姓王,名子霞,字朝云,是杭州林逋街瓦艺里的一名歌伎。因为父母早亡,五岁起沦落于艺苑,艰难的世情生活,不仅玉成了她琵琶上卓越的技艺,也玉成了她处事做人自强自立和秀外慧中的性格与人格。两年前,她与苏轼偶然相逢于西湖游舸中的一个宴会上,一曲琵琶独奏,不仅赢得了酒宴上文人、墨客的喝彩,也赢得了苏轼的赞赏:“润丽彻腑,精妙清心啊!京都的歌伎琵琶也来到了杭州吗?”
之后的两年间,朝云常入苏府弹唱学诗,并帮王闰之择菜做炊,看抚小孩,料理家务,相处极欢,亲如家人。此次苏轼移知密州,朝云已是五次苦苦哀求相随了。
朝云见苏轼、王闰之仍不应允,情急地跪行至任妈面前,泪水满面,叩头哀求:“任妈,可怜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吧……”
任妈心软了,抱着朝云泣咽不止:“霞姑娘,我家大郎可是个命苦的人……”
朝云坦直地回答:“先生是个命苦的人,也是一个好心人,命苦人不怕命苦,就怕遇不到一个好心人啊!”
“听说密州那个地方很穷,不像杭州,城里人过不惯的……”
朝云发誓似地回答:“先生过得惯,夫人过得惯,任妈过得惯,一个下贱的歌伎还能过不惯吗?任妈,就是密州那儿吃的是黄连,跟着先生,我心里也是甜的。”
任妈抱紧朝云而语苏轼、王闰之:“大郎、季璋,霞姑娘心志如此,我真是无话可说了。”
王闰之一把拉过朝云,为她拭泪,替她解下了背上的布囊。
苏轼扶起朝云,叹道:“愿随苏轼吞吃黄连的人,苏轼无权拒绝!霞姑娘,弹起琵琶,让我们向杭州城的父老姐妹告别吧!”
朝云点头,弹起琵琶,音律骤起,苏轼含泪和弦而歌:青鸟衔巾久欲飞,黄莺别主更悲啼。
殷勤莫忘分携处,湖水东边凤岭西。
送别的官妓秀兰、翠云、盼盼、燕燕、琴操、郑容、高莹等人,以苏轼的诗作弄弦唱和:维蜡烧残玉囗飞,离歌唱彻万行啼。
他年一舸鸱夷去,应记侬家旧住西。
官妓们同声唱和,深情叮咛的歌声伴着苏轼走下长亭,登上马车。苏轼回首望着伴泪而歌、洒泪相送的人群,喃喃低吟:“苏轼忘不了杭州,苏轼忘不了西湖,苏轼忘不了西湖荷花中‘吟赏烟霞’的琴音歌语,苏轼忘不了琴音歌语中千百颗知寒送暖的热肠锦心……”
苏轼在官妓们深情叮咛的送行歌声中,驱车驶向天边的密州……
密州,负山面海,京东屏障,“王者得之以为王,霸者得之以为霸”。可近三年来旱蝗肆虐,州治干里之内,所见城镇、村社、田野、山川,都笼罩着一派荒凉萧索的景象。州府所在密州城,也在寂寞与冷漠中败落着。连北城上那座象征着京东重镇的“古台”,也荒芜了园圃,破败了亭阁,毁坍了台基。
触目伤情的密州城!
苏轼带着家人,于十一月三日午后申时到达密州城。密州通守刘廷式率领州府的几个官吏,仓皇迎接苏轼于州府门外。刘廷式年约四十岁,河南口音,衣着朴素,为人忠厚、老诚。
“听说大人要来,晨昏盼望,今日总算是喜从天降了……”
几个州府官吏,也热情地为苏轼卸车、搬物、遛马,安排马夫于驿站。刘廷式亲自带路,领苏轼一家到州府右侧一个名叫“西斋”的院落——为苏轼特意安排的住宅。
“西斋”院墙为花砖建筑,颇为典雅;屋舍有十间之多,宽阔而明亮;庭院里有几株叶落枝枯的桑树和枣树,只怕是因为三年来的干旱已经死去了;庭院角落有一口高台水井,从矗起的巨大辘轳架和辘轳绞盘的粗大绳索上,可以看出此井约有十丈之深;屋舍内简朴整洁,仅有的几件桌椅还算干净,但都久历岁月,估计是前任太守遗弃的;寝居之室,都有青砖盘起的北方火炕,炕上铺着崭新的黍秸编织的席子;膳房锅灶完备,柴火堆放整齐,但米缸、面柜全是空的,几升大米、几袋玉米面,一捆大葱、一坛大酱放在膳房一角,看样子是为迎接苏轼的到来特意张罗的。
这就是移知密州后要过的日子吗?苏轼站在庭院的台阶上,环视四周……
四岁的苏迨,惊异地站在庭院里,瞪大一双圆圆的眼睛,打量着四周的一切,闪动着新奇的目光。
十六岁的苏迈,正在把沉重的家什、包裹、书籍搬进屋舍,神情忧郁而疲惫。
王问之抱着两岁的苏过,坐在一株枣树下的石头上,打开衣襟,为饥饿啼哭的小儿子喂奶。
十三岁的朝云,已卸去双髻上的绢花,挽起衣袖,泼辣而拙笨地摇着沉重的辘轳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