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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赵琐惊骇失魂,嚎叫一声,惊梦而醒,挺身坐起,满头汗水淋淋,痴呆地望着为自己拭汗消惊的皇后、皇太后。他的声音颤抖:“现时是什么时候?”
“鸡鸣丑时,官家已睡了三个时辰。”皇后愁容稍释,轻声回答。
“朕梦见了苏轼、司马光。苏轼轻舟荡桨,高吟湖海,好不安逸!司马光病体已愈,凭栏而思,神思致远……”
“周公入梦,大吉大利。若苏轼、司马光在朝,必不会有此飞来之灾。”皇太后借机称赞苏轼、司马光。
床榻前的御医沈安士已为皇帝切脉诊断完毕,跪地叩头祝福:“吉人天佑,圣命在天,臣恭祝圣上转危为安。”
皇帝赵顼微微摇头:“朕也梦见了徐禧、李舜举……塘报怎么还没有来啊?”
日出卯时,鹿阝延路经略使沈括、副经略使种谔联署上呈的永乐兵败“塘报”,由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王珪带进福宁殿御堂。重病未愈的皇帝赵顼,不顾御医、皇后、皇太后的强烈劝阻和反对,由宦侍梁惟简搀扶走出内室,以心力支撑着酸疼瘫软的身躯,倚坐在御堂一侧的软榻上。“永乐兵败”,朕要败得明明白白!
因为这是一份报忧报丧的“塘报”,皇帝已确实无力亲自阅览,只好由王珪读给皇帝听闻。此时的福宁殿御堂,早就蒙上了一层浓重的凄楚气氛。
这份“塘报”写得别具一格,不似昔日那些“塘报”干巴巴死板呆气。它不仅写出了“永乐兵败”具体过程中的将帅不和、悲壮苍凉,也写出了徐禧、李舜举及前方将士音容举止的狂谋轻敌、赤胆忠心、昏庸无能。从上呈“塘报”的沈括、种谔来说,也许含有借此“塘报”明辨战场功过是非之意;对恭读“塘报”的王珪来说,正好借此“塘报”推卸中枢决策失误之责。于是,善于文翰、精于诗赋的王珪,便以低沉哀伤的声情节奏,把“塘报”中“永乐兵败”的惨剧展现在皇帝赵顼面前:……八月二十二日,徐禧欲率兵攻取永乐,种谔再次极言城永乐非计:“永乐接寡州、附横州,处无定河东岸,夏人必争之地,且城小人寡,内无水泉,难以固守,莫着城横山。横山延袤千里,多马、宜稼,我出兵据之,既可征劲悍善战之卒,亦可收盐铁粮米之利……”徐禧拒而不纳,以督军之威变色而叱斥:“尔敢违节制而不畏死耶!”种谔乃一武夫,性暴而烈,愤愤而语:“城永乐必败,败则死,违节制亦死。死于此,犹愈于丧国师而论异域也。”徐禧度种谔不能屈,道留种谔守延州……
“塘报”开始禀奏的“将帅不和”,如一块可怖的阴影,压抑着皇帝赵顼早已颤栗的心:帅专将骄,能不溃败吗?种谔拥兵跋扈,违节制而不听调遣,按律当斩!为什么不斩而留住延州?也许是旧制“将兵分离”之遗患啊!王安石早有所见,遂制“将兵法”以除此弊,可惜没有在军旅中实施,朕之过啊!
八月二十五日,徐禧率兵攻取永乐,西夏军溃败而逃,俘获西夏兵士一千,马匹五百。道留鹿阝延路鞴辖曲珍率兵万人驻守,并修建城池,筑造砦堡。陕西转运判官李稷用车辆马队运送金银钞帛入城,以为城已前就而物用充实。徐禧率兵返回米脂。当日黄昏,西夏军千骑至无定河西岸觇视,曲珍飞马急报,并请求出兵渡河追杀,徐禧耽于酒色,不信会有其事。
翌日,曲珍侦得西夏军三十万众集结于泾原北,有进攻永乐之势,飞马再报者十数次,徐禧举杯狂言:“吾正患其敌不来耳。彼若即来,是吾立功取富贵之秋也。”九月八日,西夏兵马出现在无定河西,曲珍飞骑告急,徐禧惊慌,留沈括守米脂,亲率泾原制置兵马李舜举、陕西转运判官李稷救援永乐城。鹿阝延路大将高永亨谏言:“永乐城小,又无水泉,若被敌军围困,我军将不战自乱。今日之势,不可固守一城,当思他策与敌周旋。”
徐禧刚愎自用,以“沮丧众志”为罪,械高永亨送延州狱。拥兵二十万驰援永乐城……
赵顼神情惧惊,面色苍白。这就是朕熟知的徐禧吗?举止无度,胸中无敌,既不知兵,又不知阵,狂而愚,暴而专,今日始知书生狂言滔滔之误国啊!“永乐兵败”,败于朕之知人不明,败于朕之用人不当,也败于朕之刚愎自用,拒谏自专啊……
九月九日,西夏军三十万众抵无定河西岸,黑鸦鸦一片,透迄数十里,已呈黑云摧城之势。鹿阝延路鞴辖高水能(高永亨之兄)进言:“敌初至,未列成阵,当急出击之。”徐禧叱曰:“尔何知?王师不鼓不列阵。”遂以万人列阵城下,以曲珍所部精锐——鹿阝延路选锋军万人列阵于无定河东岸,自己坐谯门,执黄旗号令三军:“视吾旗进止。”形同演戏,诸将啼笑皆非。西夏军纵铁骑渡河,曲珍急声进言:“此乃西夏军精锐,号铁鹞子军,冲击力强,凶狠膘悍,当乘其半渡而击之,使鹞子落水,铁骑失威。若让其得地登岸,则其锋不可当,请主帅速速下令出击。”徐禧举旗不落,怒叱曲珍:“乘敌半渡而击,虽胜亦不武,吾当待其上岸而与其决战!”将士见敌骑安然横渡,茫然失色,曲珍跪于谯门之前哀声请求:“今众心已摇,不可战,战必败,请收兵入城,恃险防守。”徐禧大怒,举剑逞威:“尔为大将,奈何遇敌不战,先自退耶!”曲珍愤然站起,切齿出血,怆楚呼号:“愚蠢而不知征战之人,不可理喻啊!”急飞上马,提枪迎敌,时西夏军铁鹞子已得地登岸,震荡冲突,杀声如雷,战刀蔽空,飞火闪电,徐禧惊骇失神,手中黄旗失落,仓皇逃离谯门而入城。鹿阝延路选锋军因不得将令而仓卒应战,先失主动,后陷重围,以一当百,浴血而战,扶创格斗,断臂高呼“杀敌”,将校寇伟、李师古、高世才、夏俨、程博古及使臣数十人先后阵亡,万名士卒几至覆灭。曲珍率高永能、王湛、李浦等将校突围而出,因城门紧闭,攀窄径峻崖入城。永乐城下,士卒尸蔽荒草;无定河边,碧血漫染黄沙……
赵顼闭目垂泪,他没有暴怒,也没有怨天尤人的哀叹。揪心的痛苦和越积越重的内疚,耗尽了他重病未愈仅存的一点精力。沈括、种谔上呈“塘报”中弹劾的是徐禧,实际上是在讽喻朕啊!战争终非延和殿里的口舌相讥,永乐城下的尸蔽荒草,是朕信任非人的错咎,无定河边的血漫黄沙,是朕永世莫赎的罪孽!
皇帝赵顼的一颗雄心失落了,满怀壮志消散了,连刚才胸中腾起的对种谔拥兵跋扈的“杀机”和对徐禧丧师误国的憎恨,也在自海自疚中沉没了。
西夏军围困永乐城厚数里,越三日,游骑四出,隔绝沈括、种谔之援。城中水绝,凿井无泉,渴死者大半,活存者绞马粪而止渴,战斗力俱失。曲珍知势不可支,请求徐禧乘兵气未竭之时而突围,以保存生力,再图进取。徐禧已乱方寸,唯哀声叹息:“此城据要地,奈何弃之,且为将而奔,众心动摇。唯有一死谢圣上。”高永能亦劝陕西转运判官李稷尽捐金帛募死士力战突围,李稷拒而不听。曲珍叹息:“非敢自爱,但敕使谋臣同没于此,惧辱国耳。”是夜,大雨倾盆,西夏军环城急攻,守城士卒力竭难御,人亡城陷。徐禧、李稷为敌兵所杀,高永能易一卒敝衣举力高呼:“吾结发从事西羌,战未尝挫,今年已七十,受国大恩,恨无以报,此吾死之所也。”挥刀与西夏军拚杀,身被百刃而死;内侍押班李舜举,举剑断衣襟,破指血写奏表,捧衣襟奏表面东跪拜,衣襟奏表托侍卫,举剑自刎殉国。唯曲珍裸跣走免。将校死者数百,丧士卒役夫二十余万……
徐禧、李稷悲哀的死,高永能壮烈的死,李舜举从容的死,二十万士卒役夫悲惨的死,使皇帝赵顼悲愤欲绝,仰面泣咽。“永乐兵败”彻底毁灭了他十四年来“变法”的理想,也彻底毁灭了他对现时朝廷中枢重臣王珪、蔡确、蒲宗孟、张璪等人的信任。他的思绪又一次转移到司马光、苏轼身上,在司马光、苏转身上寻找希望和寄托,寻找未来朝政的转变,寻找另一种安稳平静的生活……
王珪读完“塘报”,捧出一个袖珍木匣呈上:“此乃内侍押班李舜举殉国前遗呈圣上的衣襟奏表……”
皇帝赵顼挣扎站起,接过木匣,轻轻打开,用颤抖的手取出一片衣襟,凝眸打量着血色变黑的奏文,怆楚而读:“臣死无所恨,愿朝廷勿轻此贼。”
他突然眼前一片昏黑,摔倒在软榻前的地毯上。
王珪吓呆了。
梁惟简急忙抱起皇帝赵顼,哀声呼号。
篇六 洛阳 独乐园钓鱼庵
梁惟简带着司马光偏瘫失语的病情和苏轼的书信离开独乐园回汴京复命 秋雨残荷,司马光写下了感情深沉真挚的《遗表》
皇帝赵顼吐血、昏倒、卧床不起的消息,被严格地控制在大内皇宫。皇太后已发出懿旨:有敢泄漏皇帝病情于外者,必斩。于是,御医沈安士食宿于宫内,不准回家;宰执大臣王珪、蔡确、章惇、张璪、蒲宗孟、王安礼、孙固等人,都胆颤心惊地慎于口舌,不敢在府邸、客厅、床闱、枕边漏出半点口风,但“永乐兵败”的惨剧是皇太后的懿旨封锁不住的,通过京都惊慌的朝廷百官、文人墨士、黎庶细民、商贾行人的口舌书信飞出了京城,飞向诸州县府,飞向北京大名府,飞向南京应天府,飞向江宁王安石的半山园,飞向黄州苏轼的东坡雪堂,飞向西京洛阳,飞向司马光的独乐园。
九月二十八日未时,独乐园钓鱼庵里中风卧床、言语不清、右肢偏瘫已近半年的司马光,从洛阳留守御史台司理院文书刘安世的口中听到“永乐兵败,丧师二十万兵马”的消息,锥心裂胆,左臂支床,艰难坐起,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怆然呼号:“苍生何辜?天啊,真的要亡大宋吗?……”他呼号声未了,两眼翻白,目斜嘴歪,仰面跌倒,神志失迷。陪同刘安世进钓鱼庵看望司马光病情的范祖禹和侍病于侧的司马康都惊恐失色。范祖禹急忙去延请医生,司马康抱着父亲捋胸呼唤,刘安世自怨自疚地用拳捶打着自己的头颅:“我糊涂,我真糊涂!我不该以‘永乐兵败’之事告知司马大先生啊……”
司马光在儿子的呼唤声中苏醒过来,望着床前的刘安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舌头僵硬,欲语不能,他凄然闭上眼睛,心底浮起一层哀伤,朝廷中枢重臣轻动兵戈所引起的政事危机和自己晚年鹈囗将鸣的命运,更加浓重了内心难以冰释的焦虑情结:大宋历史的进程,似乎已陷于急流回转、徘徊不前的漩涡;十四年风风火火的“变法”,似乎已到了该总结的时候……
“再度中风,性命至危”,这是中风病人的大忌。
范祖禹很快请来了为司马光专治中风病的老医生。
这位医生叫李兰亭,字墨魂,时年七十八岁,童颜鹤发,面色红润,原为仕宦子弟,醉迷华佗扁鹊之术而轻蔑仕途。因其家境殷实,耻以医术谋生,虽医术声冠洛阳,但很少出门看病,洛阳留守御史台几位高官曾重金延请医疾,均遭冷眼拒绝。但对司马光中风之疾,却招之即至,十分用心,半年来,也确实显示出医术的高超。
李兰亭在范祖禹的引导下匆匆走进钓鱼庵,冷目杀了刘安世一眼,便一声不响地坐于司马光的病榻前,迅速切脉诊病,片刻即起,迅速取出携带的一根三寸银针,扎入司马光的阳陵泉穴,再以数根二寸银针,扎入合谷穴、部穴、络穴、风池穴,神情凝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司马光神色的变化,并视其神色变化之状,轻轻转动着不同穴位的银针,如此心神贯注地行针半个时辰之久,见司马光脸色由灰而白,气息舒展平静,双目微微启开,才舒了一口长气,起身而至书案前,疾笔开出处方,并嘱范祖禹迅去“济春堂”抓药。然后行至床榻前,伸手拔出大小银针,收入针盒,面色方见舒展,落坐于床榻前,开口教训司马光:“君实,你还想要这一条老命不?”
司马光似乎正要开口回答,被老医生一声喝住:“不许开口,点头摇头即可。”
司马光面露笑意,急忙点头。
老医生满意了,口气转为缓和:“中风之疾,顽而难医,老夫为你医治,是以五十年醉迷医术的名望信用冒险,你若不能安静配合,老夫纵然用尽平生所得,也难使你话语流畅、举止自若啊。”
司马光面露感激之色,连连点头。
司马康急忙捧茶献上。
老医生接过清茶呷了一口:“中风之疾虽顽,但绝非不愈之症,其愈要旨有二:一靠药物疗治,二靠心境安信。夫人乘鹤而去,乃人生常理,不可甚哀自斫;国事虽江河日下,忧患人心,自有朝廷重臣佐理乾坤,何劳你这局外之人费心熬神?‘耆英会’之出现于洛阳,全然是几个失权人物百无聊赖之举,你何必混杂其中,郑国公富弼,两次任宰相,一次任枢密使,前后二十多年,有何作为?潞国公文彦博,三次任中枢将相,执权近三十年,有何建树?这两个大人物加在一起,还不如王安石七八年间来得热闹。你这中风之疾,不就是他们捏着酒杯说空话带来的吗?”
司马光苦笑点头。他知道老医生不仅为自己医病,也在为自己医心。家哀国愁,确实是自己的“心病”啊!言谈中那句对王安石的评论,可真是新颖而别具意味:介甫七八年间之所为,无论是否正确,其气势之惊天动地,不仅郑国公富弼、潞国公文彦博无法比拟,只怕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