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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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敌人-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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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臊”的烹饪不要了,“煮海为盐,盐调百味”的调和也不要了,两个人一人一碗盒面,开水一冲,手牵着手坐下,笑嘻嘻地隔着桌子吹蜡烛,穆仰天讲蒸煮烧烩炙煎炒烤炝煸炖煨煲炮焙炸熘焖扒汆,童云就讲鼎盘盆尊壶觚卣簋豆镬觥觖觞艮虢虢卣,讲得一屋子香气撩人。总之,穆仰天有的是新奇的念头,童云也不让穆仰天,要迎合穆仰天,不让穆仰天一个人在那里过干瘾。 
  要不就是童云套着一件宽大的汗衫,光着两条纤长的腿,对着镜子琢磨孩子的舞蹈,穆仰天在一边当观众,提一些诸如“好看”或者“不好看”的意见。 
  童云纤长胳膊纤长腿,人像六月里的杨柳枝,没风时都动,要有点儿风,能轻漾着上了天,让穆仰天仰了脸看,无限喜欢。这样的童云,人是好看到天上去了,不在评价之列,穆仰天说“好看”或者“不好看”,评价的是童云替孩子们编的舞蹈,是自己对童云一招一势的感觉。 
  穆仰天不是书香家庭出身,小时候又四处撒野,没有什么文娱基因和训练。但穆仰天对生命却是敏锐的,一只鸟儿从头顶飞过,只须抬头一看,就能看出力量来,就能看出去向来,就无端地有血液在身体里汩汩地涌过,让他不易觉察地抬动一下双臂。那意思虽没说,但细心的人谁都能够看出来,是他想跟了鸟儿飞去什么地方。这样的穆仰天,知道什么好看,什么不好看,有自己的审美标准。好看了,符合自己的标准了,就鼓掌;不好看了,不符合自己的标准了,就提出来,供童云参考。 
  穆仰天严肃地对童云说,他的标准,绝对不带私情,是公允的、客观的、具有建设性意义的,童云应该加以重视,最好从善如流。还威胁童云说,真要看出童云有什么狗屎动作,他决不留情,一定塞了手指头在嘴里吹口哨,并且跺脚,叫“下课”或者“洗了睡”。   
  《亲爱的敌人》三(2)   
  问题是,穆仰天光顾了看童云,童云在他眼里十全十美,没有不好看的地方,怎么看都看出动人来,看得他心花怒放。心花怒放之后,穆仰天又不知道收敛,也不管童云是在那儿干什么,舞出来的是移星揽月,还是拈花微笑,站起来就拼命鼓掌,把巴掌拍得通红,那样的掌声根本就没有节制,破坏童云的舞蹈节奏不说,基本上形成了噪音,对舞蹈家的艺术生活是个严重的影响。 
  童云没有听见口哨声,也没有听见跺脚声,连参考意见都得不到,不满意了,收了势,停下来,要穆仰天严肃一点,客观一点,要穆仰天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也回到舞蹈批评家的位置上去,认真提出意见,并且告诉他在排练场中禁止喧哗,否则取消他的评委权。 
  穆仰天心里迷乱得很,又怎么严肃得了,客观得了?他说吹口哨、跺脚、扯了嗓门喊“下课”和“洗了睡”,这种事情他不是没有做过。他连国家队都跺过脚,连CCTV都喊过“洗了睡”,谁又拦住过他?他看童云样样好,看童云十全十美,那是发自内心的,由衷的,半点儿虚伪也没有,就因为这个,就要取消他的评委权,那也太不公平了,这世界还有没有道理可讲? 
  童云看出来了,彻底看出来了,在这种时候,穆仰天不可能是知音,不可能做到客观和公允。童云也不是真要罢黜他,也喜欢他在身边,用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炽热地罩住她,让他在心渊的深处,默默地种植下她来。只是别弄出噪音来,让周遭的邻居受骚扰。于是童云就退而求其次,重新修改排练场规则,要穆仰天老老实实在沙发上坐好了,评委还是评委,但只是荣誉评委,只看不说的评委,同时不要乱鼓掌。要是嫌手里空了,耐不住寂寞,也不用竖了手指往嘴里塞,不用吹口哨,去把茶杯拿过来,捧着,喝苦丁凉茶败火,等童云跳累了,再来喂她喝。 
  穆仰天被限制得严严实实,干坐着,还要罚在手里捧一杯凉茶,心里委屈,反而坐不下去,看着看着不干了,对观众的角色不满足,对低幼班学生的角色更不满意,要参与到童云的创作中去,和她上床,两人一起跳舞。 
  童云不干,说我给孩子们编舞,我是正经事儿,你别捣乱。 
  穆仰天觉得他的建议是合情合理的,不是歪风邪气,两个人一起舞蹈,他体现阳刚,童云展示阴柔,既有分工,又有合作,个性和协调一样不少,属于精神文明的一部分,要分析起来,是更高一级的正事儿。何况,两个人一起搞创作,空不下谁来,不用再定什么规则了,也不会再有谁起哄了,环球同此凉热,更好。 
  童云并不抵制上床。童云在床上也会舞蹈。童云是一条精彩绝伦的鱼儿,要在床上舞蹈,一点儿也不让过穆仰天去。但她现在忙。她要给孩子们编舞,让孩子们像小鸟一样,舞着舞着就上了天,老师捉不住了,家长也捉不住了,飞成自由精灵,世界由此美妙动人。至于他们俩的舞蹈,肯定要跳,但应该有个先来后到,排在为孩子编舞之后。童云就和穆仰天商量,等她编完孩子们的舞,再说他俩双人舞的事儿——编完孩子们的舞,两个人收拾了排练场,从从容容地上床,阳刚并且阴柔,分工并且合作,游刃有余地精神文明一把,好不好? 
  穆仰天不高兴了。穆仰天觉得童云那样做,是在找理由排斥他,把他排斥于两人游戏之外。穆仰天嫌一万年太久,还嫌童云太自私,只顾自己,不顾他人,只顾了孩子,没有顾大人。穆仰天这个人天生犯犟,平时相当配合的,童云上楼时嫌累,说你背我,他腰一躬就把童云从一楼背到七楼,童云做饭时想念他了,说你过来让我看看,他就嬉皮笑脸凑到童云身边帮童云削黄瓜,现在童云要排斥他、找理由来限制他、安排他先来后到,还问他好不好,他就偏不好。 
  “喂,”童云躬了美妙的腰肢瞪着穆仰天,尖着嗓子朝穆仰天喊,“你还讲不讲理?” 
  童云那边像花狸猫,摆出不肯就范的架势,穆仰天就动气了,不肯商量了,撤了凉茶杯,起身去捉童云,要来蛮横的。童云舞是跳不成了,理也是讲不成了,拼命抵抗,尖叫着满屋躲。穆仰天遇桌掀桌,遇床越床,遇到椅子凳子统统划拉到一边,腾出场地,奋起直追。一间半的筒子楼宿舍,家具占了一半,锅碗瓢盆占了一半,童云不可能信马由缰逃到什么地方去,最终被穆仰天探囊取物,收为俘虏,乖乖押解上他规定的舞台。 
  穆仰天有了追逐的过程,激情澎湃,而且因为童云罚他委屈地当了她一回捧杯奴,以及她企图从他手中逃掉的阴谋,非常生气,不免带着新老账一块儿算的报复心理,动静很大。童云一件宽松套头衫做了练功服,本来就单薄,不用三两下,就被穆仰天熟练地剥光了。筒子楼犹如战时的坑道,不隔音,童云不想别人听去了动静,自己咬了枕头角,再腾出一只手,去捂住穆仰天的嘴,示意他斯文一点儿。穆仰天战场都上了,旗帜哗啦啦地举在头顶,是“五千貂锦丧胡尘”的架势,是“杜鹃休向耳边啼”的断然,哪里又斯文得了。两个人从床的这头滚到床的那头,再从床上滚到地板上。童云像一条刚出水的石斑鱼,浑身湿漉漉的,云蒸霞蔚,一会儿就来了境界,一双美丽的杏眼迷乱得睁不开,揪拽着穆仰天的头发又爱又恨地拍他的脸,娇喘吁吁地说:   
  《亲爱的敌人》三(3)   
  “总有一天你会把我弄死的。” 
  多年以后,穆仰天回忆起这一幕,他觉得一切都源自于童云的这句话,所以才有了以后发生的那些事情。童云说这句话时是不是明白自己会一句成谶,童云没有告诉过穆仰天,穆仰天并不知道,童云紧绷绷滑腻腻的皮肤由于汗水的浸泡闪烁着玉色的暗光,她急促的呼吸带来的迷人的芬芳让穆仰天多少年后仍然无法忘却。穆仰天因此而痛恨童云。穆仰天觉得,童云太残酷,竟然可以在两人阴阳交合的时候明察到她的未来和他的未来。她明察了,也说出来了,却没有说清楚,等于在半道上突然地停顿了、消失了、把他给生生地抛弃在浑然不觉之中。 
  他和她只有开始,没有未来,这是让穆仰天一生中永远不能释怀的事情。 
  事情是在有了穆童之后开始改变的。 
  自从有了穆童,两个人就不能光惦记着舞蹈了,不管这个舞蹈是不是孩子的。在舞蹈之外,他们还得考虑家里人口增添的实际问题,和与之相适应的家庭经济支撑和发展问题。 
  那个时候已经是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邓小平南巡之后,中国的经济改革初露端倪,物价增涨指数一天天高扬,穆仰天和童云的工资却没有涨多少。两个人过去稳定而中高档的收入优势,这个时候已经日薄西山,不再显现了。优势不再显现,女儿却降临这个世界,这等于说,他们失去了优势,却多了一份令他们欣喜同时也感到沉重的责任。 
  女儿需要有利于健康成长的营养品,需要有利于幸福成长的生活环境,需要有利于优秀成长的学习条件,需要有利于超越发展的教育贮备金。没有这些,女儿即使长大了,也会长成一根没有脑子的豆芽菜,经不得风雨,见不得世面。他们爱他们的女儿,他们是因为爱、因为想得不能再想、因为这样的爱和想在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无法找到别的东西来取代,才慎重其事、小心翼翼、举若神明地要了这个女儿;他们要了女儿,就有责任让女儿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有责任创造最好的条件来供女儿成长。而这一切,都得靠钱来实现。 
  穆仰天是在童云怀孕之后逐渐建立起一个男人的责任感的。童云一日日腆起肚子来,腆成一个星眼湿润的美丽少妇。有时候她会让穆仰天贴了自己的肚子听胎音。有时候她坐在床上看俄罗斯油画,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就默默地流淌下泪水来,穆仰天怎么哄都哄不干她的泪痕。 
  穆仰天先坐在地板上,手里拿了一个旧本子,半截铅笔头,盘算两人的存款和收入,计划孩子出生后的未来。穆仰天被童云默默的泪水弄得十分慌张,不知所措。后来,穆仰天放下手中的本子和笔,手脚并用地挪过去,把默默淌着泪水的童云搂进怀里,搂得紧紧的,轻轻摇晃着她,哄她入睡。等童云在自己怀里睡着了,穆仰天轻轻抽了身子,托一段无骨云彩似的,慢慢将童云抱起来,抱上床,放在枕头上。他不肯走开。他看他的妻子。他伸出一只手,先将妻子的手放入毛毯下,再揭了毛毯,把妻子的手轻轻拿出来,握在手里。他握着妻子的手,觉得有什么异样。他小心地抚开自己手中的那只手——那只手里,温润地握着一滴还没化开的泪珠儿。 
  穆仰天心里咯噔一响,咯噔再一响,胸口被什么东西刺痛了,痛得渐渐发烫,就有一种耻辱,血水一般急急地从刺痛处涌出,挡也挡不住地,涌出了一个成年男人在现实生活中逐渐习惯了麻木了的软弱和羞愧。穆仰天一时被自己的那些软弱震动了,被自己对自己的残酷审视震动了,被随之而来的强烈羞愧震动了。 
  穆仰天就是在那个时候明确下来,他要担负起这个家的一切,他要挣钱,养活女人,养活女人肚子里那个将要出生的孩子。 
  有关钱的所有讨论都是穆仰天引起的,与童云无关。童云后来做了母亲,自己仍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只要白天能闻到女儿的奶香,夜里能抱着穆仰天的胳膊入睡,什么就都满足了,永远都做不到把金钱的重要性放在必要的位置上。为了这个,穆仰天没有少给童云做思想工作,但做归做,工作效果几乎等于零。 
  童云不想让穆仰天为家庭经济的事情犯愁。童云细声细气地对穆仰天说: 
  “双职工家庭不止我们一家,失去优势的家庭也不止我们一家,别人怎么过,我们也怎么过。物价涨成什么样,我们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一千六百还冒头,不能说少,养一个女儿,奶粉不会少她的,苹果不会少她的,电子琴今后也会买,怎么也不会养出一个一脸黑面儿的乞丐来。”说罢又补充:“有我这个优秀教师的小妈妈,就算养出一个乞丐,也是一个在苹果树叶的飘零中画蒙娜丽莎和倚着圣栎树拉巴赫的乞丐。” 
  穆仰天陷在家庭经济的忧患里,心事重重,幽默不再,也不觉得童云的话幽默,反而为童云的浪漫和不知进取吃惊。穆仰天认为,他和童云大本加师专,高低也算是两个知识分子,用乞丐的标准来衡量女儿日后的人生角色,就算女儿是个能画上帝能拉天籁的乞丐,就算女儿坐在月亮的桂树下画和拉,这个觉悟也太低,让他打不起精神。 
  童云不同意穆仰天的看法,认为他夸大其辞了自己、她和女儿的普通生命。他在想当然地虚拟他们的未来命运。他就是不想想,他们年轻或者刚刚出生、健康并且快乐、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已经是福分了;他们其实是平常极了的人,和千千万万的平常人一样,比如通常园子里的南瓜花,由着风和日丽或者风霜雨雪地长,不必硬要盖一间温棚,也用不着刻意装饰和堆砌的。童云当然不沮丧。童云据理力争说:   
  《亲爱的敌人》三(4)   
  “我们的经济情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再低也低不过下岗工人。而且,我早就筹备女儿的未来了。我已经想好了,从现在开始存钱,每月存六百,余下的钱,一半女儿花,一半我俩花,足够了。要这样,一月存六百,一年就是七千二,到孩子上高中时,也有十万元了,那是多大一笔钱?女儿什么不能干?” 
  “那叫足够?”穆仰天对童云不思进取的态度极不满意,批评童云说,“那叫艰苦奋斗、缩衣节食。结婚以前这么说,是你体量我,放低台槛,准许入世;现在这么说,就是可怜我了,小觑我了,拽我的后腿了,让我无地自容了,等于扇我耳光,朝我脸上啐唾沫。再说,我不能接受女儿花一半、你花四分之一,让你和女儿天上地下,过两种生活的事实。我要把你们供在头顶上,我要让你们都过上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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