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宿舍,都是四人一间。可到赵大生这间,厂里怎么安排,也只有三个人。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同宿舍的另外两个人恰好又都是三江市区里的,这两个人都住不惯集体宿舍,所以床位虽然留着,但晚上人却不在的。
这倒让赵大生捡了一个大便宜,一个人占了一间宿舍。
三江虽然临海,但是每逢盛夏,也一样酷热难当。
处在适应期的赵大生,下班回到宿舍,第一件事是冲凉。
然后是吃晚饭。
吃完晚饭,赵大生就会去总厂大门口的小卖部买一包香烟或一瓶饮料,然后又回宿舍。
宿舍没有空调,赵大生就会穿着背心短裤,一边吹着电扇,一边抽着烟,一边听着音乐,一边给安雅写情书。
可适应期一过,赵大生就开始往外跑了。
三江市南有南江,北有北江,南江、北江一汇合,又变成了一条入海而去的东江。
三江集于一市,三江市因此而得名。
南江、北江、东江汇合处,名叫“三江口”,是三江市历来最繁华的闹市区。
赵大生第一次去逛三江口,就去了银泰百货。
在那时的赵大生眼中,银泰百货已经算是一个有钱人的天堂。
赵大生第一次踏进银泰百货时,通明的灯火、洁净的地面、轻扬的音乐、琳琅的商品、售货的女子、每层与每层之间缓慢传动的电扶梯……所有的一切,本来充满了雅致与舒适,但却给了赵大生带来了极大的不适应与压迫感。
在那银泰百货,赵大生第一次关注到了,自己皮鞋上的灰竟然是那么刺眼;他第一次觉得,自己那邹巴巴、渗着汗渍的白衬衫,居然是那么让人无地自容。
'〃文〃'必须要改变的!
'〃人〃'对,必须要改变的!
'〃书〃'有钱没钱,以后再说。
'〃屋〃'但为了有钱,一切都得做好准备!
从今以后,皮鞋要每天擦。擦他个一尘不染,擦他个日月同光。
衬衫呢?
好的衬衫暂时还买不起。
怎么办?
怎么办?
赵大生左思右想,忽然想到了总厂大门外的小卖部。
小卖部那里有一个冰柜,若是将现在这邹巴巴的衬衫,洗好晒干之后,放到那冰柜里冰一冰,是不是会好些?
——赵大生觉得一定会好些的。
主意这么打定,赵大生以后在小卖部买烟、买饮料时,就会刻意地在那里站站,和那守店的老板娘聊聊。
那老板娘,三十上下,倒有几分姿色。嘴角的美人痣,以及那湿润温厚的红唇,甚至可以说有些性感。
那老板娘的老公似乎从不在家,赵大生从那老板娘平常的言语中断定,这小店夫妻的感情,其实很一般。
赵大生和那老板娘闲聊时,有时那老板娘身体的某些部位晃动,也会让赵大生偶尔想入非非。
没办法,年轻人的荷尔蒙就是那么旺盛。
不过,总体来说,哪怕是想想,赵大生心里也是有分寸的。
赵大生为什么要和老板娘套近乎?别人不清楚,赵大生他自己却清楚得很。
老板娘对赵大生印象似乎也不错。
如此过了两个礼拜,赵大生觉得和老板娘够熟了。他便穿着背心,拿着他那洗好、晒干、折叠好的白衬衫,来到了小卖部。
“老板娘,把我的衬衣冰一下。”赵大生看看店里除了老板娘再无其他人,就直接说道。
老板娘一愣,张着她那性感红唇问道:“什么,小赵?冰衬衣?我没听错吧?”
赵大生面色坦然,口中说道:“老板娘你没听错,我是想借你的冰柜,把衬衣冰一下。”
老板娘还是一脸讶异:“这冰柜是冰冷饮的,小赵你冰衬衣做什么?”
赵大生也不避讳,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老板娘。
老板娘一听,顿时笑得弯在地上,都直不起身来。
笑过之后,老板娘这才直起身说道:“冰衬衣?亏你想得出来。”
老板娘话虽这么说,可那手却已将赵大生的衬衣接了过来。
“要怎么冰?”老板娘问道。
赵大生走到冰柜前,对老板娘说道:“像这样折叠着别动,直接放进去就行了。”
老板娘提醒道:“到时候结了冰,还能穿吗?”
赵大生道:“我看着,差不多了,我就拿出来。”
老板娘就一边笑,一边打开冰柜,将衬衣放了进去。
赵大生就买了一包红梅——惭愧得很,那个时候,赵大生还只能买五块钱的红梅。
赵大生一边抽着红梅,一边等着,一边和老板娘聊着天。
老板娘大约真的被赵大生逗开心了的,赵大生恍惚觉得,老板娘嘴角的那颗美人痣上,灿灿然的,都有充满着笑意。
等了一阵,赵大生见那白衬衣微微起了冰沫,就对老板娘说道:“好了,老板娘,我拿出来了。”
老板娘坐在那里,也不动,只是看着赵大生笑道:“我看你怎么穿?”
赵大生打开白衬衣,将那冰沫抖了抖,就直接穿在了背心之外。
赵大生顿时感到全身冰凉。
“怎么样,老板娘?是不是挺了很多?”赵大生一边将衬衣摆尾塞入裤中,一边问老板娘。
在赵大生看来,冰过的衬衣不但穿着冰凉,而且的确挺了很多。
老板娘看着赵大生,脸上笑意不减,说话的语气却带着一种愉悦的戏谑:“嗯,是挺了不少,你这么打扮,还真成了有钱人了啊。”
赵大生笑道:“咱赵大生有钱,那是迟早的事。”
老板娘说道:“以你这鬼脑壳,那还真说不准。”
赵大生被老板娘这么一说,更加心花怒放。
赵大生看着自己的白衣黑裤,又看了看被自己擦得一尘不染、日月同光的皮鞋,这时,他就觉得,他等下再进银泰百货,就可以昂首阔步、器宇轩昂地进去了。
8、第一次风和月
赵大生领到第一个月薪资时,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了一件好衬衣。
有了好衬衣,赵大生就没再冰过原先那件衬衣了。
光阴易逝,转眼,赵大生在“二化”总厂的实习就要结束了。
明天,就在明天,赵大生上午在总部人事科做完实习总结,下午可以被厂车送到分厂去。
赵大生吃完晚饭,回到宿舍,打点好他的《雪莱诗集》、《周易》和行礼。
一切妥当,只等明日出发。
赵大生趁着这夜空闲时间,就又铺开信纸,开始给安雅写着他的情书。
离校之前,赵大生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给安雅写情书,到了三江市之后,这写情书的事,又被赵大生操弄了起来。
这三个月以来,赵大生几乎每个星期都会给安雅写一封情书。算起来,也应该有十一二封了。
可这十一二封情书过去,那边却一点回音也没有。
有一回,赵大生接到邱明亮的传呼,他回电话过去时,就质问道:“邱明亮,他*妈的你给我的地址是错的啊?“
赵大生和邱明亮之间的很多对话,都是围绕安雅展开的。所以,即便赵大生没有言明是安雅的地址,邱明亮也心若明镜。
邱明亮道:“没错的。”
赵大生问:“那安雅怎么一封信也没回给我?”
邱明亮苦笑道:“这我怎么知道?我若说实话,你又会说我诋毁她,但她的确就是那副爱理不理的脾性的,谁叫人家家境好。”
赵大生也不管邱明亮所说,丢了一句:“地址没错就好,否则,当心哪天我来抽你。”
赵大生确信地址没错,情书就依然写着。
今夜是留在“二化”总厂的最后一夜,赵大生得好好地向安雅倾述一番。
九月底的天气,夜间的暑气已不再那么熬人。
赵大生吹着电扇,坐在临窗的桌案前,提笔对着信纸,那姿态俨然如同一个作家一般。
这“二化”总厂最后一夜的情书,赵大生决定既要写得婉约,又要写得朦胧。
婉约就得婉约得像宋代词人柳永那般——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婉约清新,这就挺好。
朦胧,那就朦胧得如顾城、海子一样——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要用它来寻找光明。”
这是顾城的。
赵大生想过了,“黑色的眼睛”可以是他赵大生,“光明”可以是安雅。
借喻,借喻,这也不错。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是海子。
赵大生还没房子,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海子临到去世,大约也没有面朝大海的房子。
赵大生想象过了,哪天他要是有这样的房子,那房子的女主人,应该是安雅才对。
如果还可以……
如果还可以的话,这写给安雅的情书,也可以在婉约和朦胧的基础上,再来点浪漫与奔放。
浪漫,就要像雪莱那般,浪漫中带着壮烈。
“假如我是一片任你吹卷的枯叶,假如我是一朵随你飘飞的云朵……”
没错,赵大生就是那枯叶,那云朵。
安雅就是《西风颂》中的西风。
奔放,自然就要想苏东坡那般,奔放中带着悲沧。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这样的情书,当应成为情书界的圭臬。
赵大生心里千万个想法挤在一起,反倒让文思如得了便秘一般,怎么也通畅不起来。
赵大生憋了一夜,那梦想中伟大的情书,也才磕磕绊绊地写完半页。
才思不济啊,才思不济。
不在不济中爆发,就在不济中抽烟。
赵大生就拼命抽烟。
赵大生憋了一夜的情书,也就抽了一夜的香烟。
那可怜的半页文字,被赵大生的香烟熏得,差点都得了肺癌。
眼见快到半夜,赵大生的文思才些微顺了些。他一兴奋,就又去摸烟盒。
烟盒摸过来一掏,赵大生这才发现,晚饭时还有的大半盒红梅,此时都已被他不知不觉地烧完了。
没有香烟,怎能写情书?
人家鲁迅夜里写文章时,烟斗都还不离嘴的。
赵大生没见过鲁迅写文章的模样,但赵大生没烟时,不知为什么,就想着鲁迅就是这样的。
好在小卖部不远。
赵大生就拿了五块钱,穿着长短裤,拖着夹趾拖鞋,噼啪噼啪地出了总厂门口,往那小卖部走去。
夜已深,总厂门口的街面,路灯也似乎快有了睡意。
偶尔开过的一辆车,车轮压着路面的声音,回荡在静夜中,很急,很重,似乎很动人心魄,其实忽尔而过之后,却也很空荡虚无。
赵大生本来担心老板娘关门了,结果走近一看,那卷闸门却只拉下了一半。
赵大生见小卖部内的灯光还亮着,就弯着腰,钻进了店内。
“老板娘……”赵大生话才说了一半,马上又停住了。
赵大生没有把话说下去,是因为他发现了老板娘的异样。
此时的老板娘,这坐在那里,独自抹着眼泪。
“怎么了,老板娘?”赵大生问道。
老板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有只言片语来回应。
赵大生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再一次问道:“老板娘,你没事吧?”
说完,赵大生那五块钱放在柜台上,对老板娘说道:“我来买烟的,你不动,我就自己拿了。”
“小赵,你说我容易吗?”老板娘坐在那里,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赵大生一时在云里雾里。
“我为了他,像活死人一样,几年如一日地守着这个店,小赵,你说我容易吗?”老板娘在那里抹着眼泪说道,“……我为他赚钱,他却在外面养女人。”
赵大生心道:“这两夫妻,果然是不合的。”
老板娘继续在那里说道:“我把这个店卖掉了,钱上午都已经收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我也心软,下午还想着应该要给他机会的……我叫过他,他今晚若回来,我就和他一起回老家,安生过日子。结果他理都没理我,那就不能怪我了……”
“你和他说了卖店的事吗?”赵大生问道。
“没有。”老板娘说道,“他如果知道这事,回来也不是为我回来的。”
赵大生心想:“这倒是。”可他口上却没说话。
赵大生站在那里,正不知如何是好。
谁知老板娘忽然起身,走到卷闸门旁,刷地一下,把那卷闸门拉下,锁了起来。
赵大生见这般阵仗,吓了一跳。
“老板娘,你这是干嘛?”赵大生既有几分慌乱,又有些微莫名的期盼。
“不干嘛,我关店门。”老板娘脸上还带泪痕,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她完全没做过的事一般。
赵大生连忙说道:“可我还在店里……”
“你在店里怎么了?”老板娘抹了抹眼中的泪,将脸一扬,“难道我是老虎吗?”
这热辣辣的语言,顿时让空气中充满了暧昧的气息。
赵大生就很清晰地看到了老板娘嘴角的美人痣和她那湿润温厚的红唇。
自见到老板娘那天起,赵大生就觉得她那美人痣和那红唇是极性感的。
那一刻,赵大生又有些想入非非了。
老板娘仍是一脸平静,她对赵大生说道:“小赵,我楼上的灯坏掉了,你帮我去修修。”
赵大生虽还没经风月,但他当然知道,眼前这女人的话外之意。
面对诱惑,人总是有一种冲动的。
这冲动,赵大生也有。
赵大生抑制着心中的冲动,忸怩道:“你叫你老公来修吧。”
赵大生这话,顿时踩到了老板娘的尾巴。
“别提他,从今夜开始,我当他死掉了。”老板娘怒目看着赵大生,好像赵大生就是她老公似的。
看得出,此时的老板娘,对她的男人痛恨已极。
这痛恨,多年之后,赵大生和妻子柳梦燔最后一次吵架时,赵大生在柳梦燔的脸上也看到过。
赵大生心想:“你刚才说他都没事,我一提,你倒急了。”
赵大生还是不了解女人的。那时他是真不了解,多年后,他虽历经风月,却已不愿了解。
老板娘看赵大生站在那里不说话,索性连修灯的借口都不要了,她张开双臂,对赵大生说道:“小赵,抱我上去。”
赵大生已经二十六、七了。
从十四岁第一次梦遗开始,这十几年间,他没少想过男女之事。
那压抑的青春期,赵大生不止一次地问:“我的第一次会是怎样的?”他当然希望第一是和安雅。为此,他都不知幻想过多少回。
为了这希望,赵大生才一直“守寡”至今。
可安雅连一封信都没回过。
这无处释放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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