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云翘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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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云翘传-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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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父子磕头谢恩而出。
终公差又同他见响马道:“你们都是好汉营生,这王家父子实是与他无干。你就咬定他,左右也替不得你,可怜弄得他家破身亡,也尽够他受用了。他卖女儿银五十两送与列位买命,列位可怜,不要扳他,放条生路罢。”一个响马道:“他原不曾与我同事,只替我吃了两席酒是真的。后来我犯事,他便丢我们去了。我们怪他没情,因此上牵连他句把儿。既是说过,今后不牵连他便是。”王家父子连连叩谢,献上银子。响马道:“多谢你,我们再不扳你了。”终公差同王家父子出了监门,道:“便宜了五十两,到该房用两分儿,做得案卷便挣些。”王员外听从,算了五两银子递于终公差,同见刑房。刑房原是官府分咐过的,落得做人情,立时做起案卷,洗得十分干净,送进行门,用了印信不题。
王家父子脱了罪名,余下四十五两银子,在街坊上买了两件衣服,回家见了妻女道:“官司倒都了帐了。”翠翘转悲为喜道:“只要官司清白,自然做起人家来。爹爹、兄弟如今是无罪人了。去梳梳头,带了巾儿,谢谢终老爹。”父子两个真正去梳洗梳洗,穿起衣服。文物衣冠,非复囚头囚脑之状。上前替终公差作揖申谢,又替姓马的见了礼,咸媒婆亦作了揖。
终公差写了一张清白包管文书方完,那些伙计一齐走到道:“闻得衙门里说,王家父子都已释放,想是心事妥贴了,我们特来恭喜。”终事道:“来得正好,王员外备了一个薄礼,欲着我来相请。有五十两银子在此,列位在这清白文书上签一花名,便领会公分就是。”众人见官府已是清白,落得做好人,一齐道:“这事原是假的,既是终老爹代管,我们自然听命。”一人签了一个花名,作了一个揖,道声恭喜,拿了公分去了。
终事对翠翘道:“姑娘孝心所感,开口件色顺溜,两处省下了一百两。”翠翘道:“此皆老爷所赐,就将这五十两送与老爹作辛苦钱。”终公差道:“姑娘再不要说起,那家挂得没事牌,那家必得好儿女。你卖身救父,这样银子是用不得的。我家也有女儿,人心都是一样,见贤思齐,员外亏得有你这样好女儿,所以逃得这条命。我看你父子恁般伤情,我若是个财主,我就替今尊用了这项银子,全了你父子分离,也是阴骘勾当。可惜我有此心,无此力,空抱了一点好念头。我是不想趁你银子的,若是要趁银子,怕这一百落下来的我不会趁,倒在姑娘手里接五十两银子。这话再不消提起,留与今尊作本钱。可怜遇事之后,室如悬磐,野无青草,不知几时做得人家起来。这张清白文书好生收了,是要紧的。”翠翘欲强他受,终事发激道:“我说不受,定是不受的,苦受这主银子,等我家也遭横事,女儿也去卖身!”翠翘连连道:“不消发誓,我晓得终老爹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了。但负此大恩,何日方能图报!待奴家拜为继父,远嫁他方,早朝夜晚,对天祷告,继父终公,愿你多福多寿多男子。”言毕,倒身下拜。终老辞之不得,受了两拜。
须臾酒至,外则马客人、晏九如、终子贞、终勤、王员外父子;内则咸老娘、他们母子姊妹。酒至半酣,马客人起身道:“王老爹官司已完,令爱却要明日过门。小弟来日已久,急欲登程,不能少待。”王员外含泪道:“尊客明日求停一日,待老办办些铺陈衣服,后日过门罢了。”终公道:“要在后日,我承姑娘拜我为继父,也要弄些首饰了。后来终、王二家竟成通家之雅。王观读书长进,讨了终子贞女儿为妻,也受县君诰命。这是后事,按下不题。
当日酒为事扰,不能畅饮而散。终公留马客人到自家屋里居住,恐他乃远方过客,不能深信,留在自己家中,以释其疑。
客散,王氏一家,人人辛苦,个个劳倦,都去睡了。独有翠翘为金生一案,怀在胸中,不能顿释。想着前日定盟光景,今日卖身光景,后日相思光景,以足顿地低声哭过:“金郎,金郎,你妻子要抱琵琶过别船了,你回来时若是刚肠男子,将奴撇开一边,翠翘之罪犹可减却一半。若真情不化,卧柳吞花,朝思暮想,你妻子之罪,擢发莫数矣。匆匆离别,无物慰他,再作数字以寄别怀。表我大不得已之心,诉我无可奈何之苦,金生其有以谅我也。”烈素裙一幅,咬破了中指,沥血传情。
简曰:
自君之出,祸起萧墙。仰盼归期,痛焉欲绝。父罹法网,义在必救。琵琶再抱,实为君羞。锦水有鱼,玉山有鹿,彼物而亲。嗟世之人兮,苦分离而莫聚。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临别拜言,珍重万万,义盟千里,金兄文台。辱受妾王翠翘泣血敛衽百拜。附上俚言二律,别情怨况,殊不成诗,聊布此衷,一点赤血耳。仁人不弃,置之案头,尚有依依小妇向君子诉别怨也。
诗曰:
寄别伤心一纸书,封缄清泪湿翻□。
溪边云水惊回雁,湖畔烟波少尺鱼。
柳色低垂春正好,梅花遥折意何如。
知君返筛应怜我,无奈东皇促去车。
情不能已,又续一律,单言昔日要盟,后日会期,发淡仙钱塘之兆。
诗曰:
回首论盟慷慨深,花魂月魂几追寻。
梅花不寄南来信,芳草谁牵别后心?
来凤轩高云五色,望夫台迥价千斤。
相思莫下临清泪,梦兆当时卜武林。
题罢,泪已湿透鲛绡,一派血红,难分孰是血书,孰是泪痕。正是:
肠断断肠肠欲断,泪痕珠上又加痕。
且听下回分解。
第07回 含羞告父母用情之终 忍耻赋狂且失身之始
不说翠翘将诗简牢封,忽然惊醒了妹子,见姐犹未睡,连忙抓起来道:“姐姐,这是甚时候,你还不去睡,可不劳倦杀也。”翠翘道:“心中有事,实睡不着,亦不见其为劳也,妹子醒得好,明朝所事匆忙,说也不能了括。我又成一简,望妹子一并收下,他日金郎回,道你姐背盟,抱琵琶过别船也。”言讫,呜咽不能活。翠云道:“姐真有情人也,到了这样时节,身子已属之他人而毫无一点自谋之念,谆谆以金郎为怀,虽倩女之情,不足多也。不知金郎如何报答姐姐。”翠翘道:“我与金生虽未成亲,实已心定,乃我仰慕终身之良人也。马氏子乃事急相随,岂我之合伴乎!不知前生作甚孽障,乃结成这段恶姻缘。我此去,可事,淟忍事之;作事也,前生不了孽障借此偿还;不可事则死之,非不受生也,见前无端恶魔,托死缴案。为我再拜金郎,道翠翘虑彼深情.九殒难报,生死不敢忘情。叫他努力功名,看顾我家爹娘弟妹,胜念我百倍矣。翠翘今生不能还他恩情。待来生再补他厚爱罢了。”言讫,晕死于地。
翠云惊慌了,叫道:“爹爹妈妈快醒.姐姐死去了。”“父母兄弟一齐惊醒。但见翠翘面如土色,牙关紧咬。大家叫的叫,喊的喊,烧汤的烧汤,灌将下去,多时方醒。见了爹妈兄弟道:“呀!怎惊动爹娘兄弟,想只是梦中相逢耶。”父母道:“儿,你惊杀我也,为甚事突然昏死?”翠翘把眼四周一看,都是一家骨肉,道:“爹妈,你女孩有一心事,欲言之父母,其实含羞。欲待不言,又恐负了那人德意。事到其间,也顾不得羞耻,不得不说了。”父母道:“儿有甚事,爹娘一一听你就是。”翠翘哭道:“你孩儿……”又便住了口,只是哭。父母以问翠云,云将遇金生前后事说了一遍,并那些诗词书盟都把父母兄弟看过。父母知女儿与金生有不讳之盟,又知女儿以贞自守,不涉淫亵,愈见尊重。道:“儿,你书中之意,我尽晓得了。为父母一一依你,将妹子续了这段姻缘便是。”翠翘听得此话,倒身便拜,道:“爹爹,你总是恁般替女孩儿满了志愿,莫说是替人为妾,便是死在他乡,也不怨心了。”父母一把抱起道:“儿,是你爹爹误了你,陷了你,你怎么还是这等说?今生是不能回报你了,待来生你做我的爷娘,我做你的女儿,补报偿还你罢了。儿!好教你爷娘说又说不出,疼又疼不止,直寸寸肝肠断。儿,莫说是人了,就是铁石,闻之也断肠。”
大家正哭得热闹,忽听得鸡报三啼,钟鸣漏尽.开窗且红日在天矣。王员外道:“翘儿倦极无聊,扶他去安息片时。我们外边去办些物事,替女儿上头,打点些奁仪,送他起身。”王妈妈同翠云扶翠翘去睡,王员外同着儿子去买了几匹天头,换了几件首饰,买些食物肴馔,整起一桌酒席、终公差的妈妈,同女儿苏娘一齐到来,替翠翘开面上头,把盏待酒。那翠翘泪似江流,喉如土塞,哪里吃得一口酒,一块肉。王员外父子陪终公差父子在外面吃酒,看了这个光景,那里吃得落去,草草供献一番而散。翠翘谢终公,终公以白银一两递手。拜谢父母,父母含泪道:“愿我儿夫妇齐眉,子孙满堂,福寿骈臻。”翠翘唯含泪而已,与兄弟妹子厮叫。王观道:“愿姐姐此去助夫发家,早生贵子。”翠云道:“愿姐姐少解愁烦。”翠翘道:“兄弟、妹子,愿你功名显达,福履嘉臻。你为姐的不须说起了。”此日郁郁而罢。
次日,马家着轿来娶,咸媒人俱到,对王员外道:“马爷说客中成亲,凡事不能尽礼,上复员外,减省为上。”王员外道:“晓得了。”此日,翠翘放声大哭道:“金生,金生,你妻子今日与你分离了。今生不是谐连理,愿到来生续旧姻。我王翠翘好命薄也,放着风流佳婿不能受享,而抱琵琶去嫁狂且。可怜一朵娇花,浪插浮泥之上。天天!既不生我恁的好命,索性不遇着才人;既遇着才人,怎生就不结了此才缘!”悲悲切切,哭哭啼啼。无奈良时已届,花轿登堂,把酒三杯,送亲过门。可怜一个绝代佳人,伴了个马牛蠢物。
却说那姓马的,自家原是个监生。久恋烟花,多年子弟变成龟。遇着临淄一个妈儿,叫名马秀,没了乌龟,自家过日子。撞着这马监生,一心相投;一个也不想嫁,一个也不想娶;一个做妈儿,一个做帮龟。讨了两个粉头,好过日子。因手下一个丫头从良去了,接得他财礼银三百两。自家又凑了两百,到京中来讨个人手。撞着媒人,就讨了王翠翘。翠翘才色兼全,技巧无二,十分中意。不说出临淄,只托名临清。
当日讨了翠翘进门,款待了媒人,马临生回房成亲。想道:“如此这样一个标致女子,拿去梳笼,先有几百两到手,不可破子罐子。”又想道:“还不曾出京,若不与他成亲,这妮子替父母一说,岂不吵出事来,就是睡破了,到家里教他装做未成人的光景,这主银子依然还在荷包里。待我落得讨他个头汤,快活快活。我那秀妈晓得,还要吃得个醋不要哩。不要管他,到了家里交把他,我把那做舅舅的面孔放将出来,他自然不怪我了。若是这妮子对我撒娇,我对秀妈一说,一顿皮鞭,打得他落花流水,他再怎敢妄动。今夜且落得受用那新新鲜鲜的活宝贝着。”思想已定,然后收拾进房成亲。
却说翠翘坐在床上,人俱退去,回顾无人,连姓马的也不在。忖道:“这是个甚么人家,将几百银子娶个人,也不着个人来相伴。新郎也不知在哪里。看他恁般行径,实不象个好人家,倒象以我为奇货了。跟随僮仆虽有,却无大小之分。接耳交头,那似大家气象。我王翠翘错投胎也,不如一死,免受污辱。”又忖道:“我方才出门,就去寻死,到官也要连累我父亲。他费了四五百银子讨个人,不曾成亲就死了,怎肯甘心。罢罢,拼得一死,放在胸中,且随他到家,如不妥贴,死在他那里,也就不连累我爹妈了。”抬头看见桌上一把剃刀,翠翘起身轻轻走到桌边拿了,将汗巾包扎,藏在抽里。
忽然,马龟走进房来,道声:“娘子,好去睡了。”翠翘不答,那马龟替他解脱衣赏,上床成亲。可怜倾国倾城色,一任狂风妒雨欺。他这嫩芯娇香,那惯狂风骤雨,游蜂浪蝶,岂识惜玉怜香。马龟酒色昏迷,放倒头一觉睡去。翠翘枕上流泪道:“可惜王翠翘,就断送在恁的个人身上。辗转无眠,乃成《见狂且》九章。
其一:
乃见狂且,狗如其人。狺语哮声,不入人伦。我得何罪,与之为亲!
其二:
乃见狂且,沐猴蠢粗。非儒非客,令令如卢。我得何罪,以之为夫!
其三:
乃见狂且,叹我红颜。我贫而嫁,岂曰姻缘。我得何罪,以之为天!
其四:
乃见狂且,其老如父。父兮君子,彼猾而蛊。我独何罪,以身伴虎!
其五:
乃见狂且,鬼面蛇心。反复张皇,进退变更。我独何罪,以嫁伊人!
其六:
乃见狂且,藏头露尾。度彼行止,使我心悔。我独何罪,以人嫁鬼!
其七:
乃见狂且,心灰欲死。金屋蝉娟,勤余仰止。我独何罪,不得其处!
其八:
乃见狂且,如孤假虎。本非其质,绥绥自露。我独何罪,以之为伍!
其九:
乃见狂且,枭张狼顾。原非我流,胡为我晤?非我罪也,姻缘之误。
天明,马龟起来收拾行李,打点离京。早有终公差来相探,见这个行径,道:“马爷何日荣行,令岳打点相送。”马龟不能掩道:“只在今日。”终公差道:“成亲也要三日,今日小弟有薄酒一杯,为马爷饯行,明日早发罢了。”马龟没法,只得又停了一日。
到三朝,马龟收拾了一辆小车,雇两个脚夫,载了翠翘,自家骑了一匹蹇驴,发行李出京。却好王员外同王婆儿女一齐来到,翠翘心如刀割,泪似湘江,一句话也说不出。倒身四拜道:“女孩儿止于此了。善保暮年,看弟妹们长进吧。”王老夫妇哪里回得一字,只道得一句“你好保重”,便哭得咽硬喉干,西风猿断。马龟行色匆匆,催赶起行。王员外留不住,只得同送一程。一路上哭哭啼啼,何曾歇口。来到五里亭,终家父子早已提壶挈盒,在那里等迎着道:“马爷今日南回,薄具一樽,少壮行色。”马龟道:“昨日过扰,宿酝未醒,今日怎么又叨远送厚爱。”只和跨下驴儿,就在店中坐落。终公差外备一盒一壶,与翠翘子母在里边坐。他母子们这时节才得在一处。
王婆问女儿光景何如,翠翘道:“娘,你女儿落在这人手里,生则无凭,死则有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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