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体横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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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体横陈-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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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回忆的眼睛(2)
  现在,与父皇和母后高坐于上,我忽然觉察到,他那一大堆衔号,都不如我一个“皇太子”封号。
  皇太子的身份,使我能成为皇帝,能和父皇和母后同坐于殿上。而他,这个死胖子,却只能跪在殿下朝我礼拜。
  在众多跪拜的大臣和宗室亲戚中,我还看见我的堂兄、兰陵王高长恭,他也在其中。这位堂兄,高大威武,风采出群,真是人们所称的美男子呀。即使跪在那里,他也比别人高出一头的样子。
  我的父皇相貌也很俊美,但如果和这位兰陵王堂兄在一起,似乎他的容貌一下子就显得要衰老皱巴很多。可能父皇喝酒太多的缘故,他脸上的皮肤颜色越来越黯淡。
  兰陵王的脸,是那么鲜亮。每次,我在晋阳宫或者邺城宫见到他,似乎全部的殿堂,都因为他的到来而明亮好多。
  当皇帝的感觉真好。排场盛大。仅仅左右羽林郎就各有十二队。又有持钑队、铤槊队、长刀队、细仗队,楯铩队、雄戟队、格兽队、赤氅队、角抵队、羽林队、步游荡队、马游荡队。除此以外,还有左右武贲各十队,左右翊各四队。
  做了皇帝,以后每次我出行,按照规格,护行的值勤禁卫武贲左右各六队,在左者是前驱队,在右者是后拒队。行在最后的强弩队两队,由左卫将军和右卫将军两个大将统领。
  禁卫将军们的装束很威武好看,他们身着两裆片甲,金镶银缀。有的手执柽木杖,有的手执檀木杖,恭立于大殿外面和玉陛之上。我的贴身侍从,名目繁多,有千牛备身、左右备身、刀剑备身等等,还有武威、熊渠、鹰扬等备身三队。这些人,每日都会宿卫于我的宫中;出行时,他们骑着高头大马夹卫左右,戎服执杖。他们手里面武器多多,斧、钺、弓、箭、刀、槊,都是真家伙。最贴近我身边的二十四人,他们手中的武器是木制。
  我出行时候的仪仗最威风。五色节文的旌旗飘飘,队前的旆旗都是赭黄色,漫天盖地,一片耀眼,可与太阳争色。
  从今天开始,国家改元。河清四年,就变成了天统元年。
  我九岁,我的皇太子妃,不,她马上要成为皇后了,我的斛律皇后,也九岁,仅仅比我大三个月。
  我喜欢她,也害怕她。害怕超过喜欢。她们斛律家,是我们大北齐的功勋世家。
  钟磬齐鸣,乐师们开始演奏《皇雅》三曲。随着节拍,黄门鼓吹歌者齐唱五言颂。内容一直是老套,我都能背下来。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这些颂言到底讲什么:
  帝德实广运,车书靡不宾。执瑁朝群后,垂旒御百神。八荒重译至,万国婉来亲。
  华盖拂紫微,勾陈绕太一。容裔被缇组,参差罗伞稀P腔卣找岳茫煨行烨亿住
  清跸朝万宇,端冕临正阳。青絇黄金繶,衮衣文绣裳。既散华虫采,复流日月光。
  “我儿,你现在是皇帝了!”我的父皇高湛对我说。
  他的手好凉啊。
  ① 公元565年。
  ② 公元562年。
  ③ 公元556年。
  三 我身上滴下的鲜血(1)
  太史进奏说,有彗星现于天际。
  朕,大齐皇帝高湛,深知彗星出现,乃大不吉之事。彗星扫天,除旧布新之象。说白了,是帝主当移之兆。
  去年六月,也就是河清三年①夏天,我刚刚杀掉了我的侄子高百年。静思之下,宗室之内,再无与帝位亲切的人可杀以应天象。这,真真让人烦恼。
  好在大臣祖珽深知朕意,他恰当其时地上奏:
  “陛下虽为天子,未为极贵。应该借天象宣示之际,传位于太子。陛下为太上皇帝,上应天道,下安民意!”
  览此奏疏,朕心甚慰。皇太子高纬已经九岁,俨若成人,朕就先把帝位禅让给他,自作太上皇帝可也。
  蠕蠕②进贡的酥酪很美味,还有手中的葡萄酒,让我胃口大开。红宝石颜色的液体顺喉咙而下,一种愉悦的战栗,让我回忆起我八岁时候我父亲给我娶的蠕蠕公主。其实,蠕蠕公主当时真正的名号是“邻和公主”,乃当时蠕蠕太子庵罗辰的女儿。
  她的相貌多么奇特而美丽啊。即使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她还是个孩子,那个时候我都能感受她不可替代的绝伦美丽。八岁的我和七岁的她,两个人,坐在堂上,当新郎,当新娘。那么多进贡的外国使臣,那么多奇异的礼品!王府几十间大屋,都被那些礼物堆满。
  新婚夜里,蠕蠕公主偷偷塞给我一袋宝石,它们在黑暗中熠熠发光,奇妙的、神奇的绿光。这些东西,我把玩了好久、好久。直到后来,待我慢慢长大,我把这些宝石都进献给了我的二哥、文宣皇帝高洋。
  我要一直巴结他,谄媚他。因为,我的二哥,文宣皇帝,在我们大北齐,任何人,在任何时间,都可能被他轻易地杀掉……
  记忆总是不完整的。但是,两个孩子躺在被子里面,是一件多么新奇的事情啊。
  那样的夜晚,那样的甜蜜,蠕蠕公主的鲜卑语,和我们所讲的鲜卑语非常不同。她的舌颤音,就真的让我十分着迷。
  可惜,蠕蠕公主十二岁就死了,死于难产。我终于没能和蠕蠕公主一起给北齐留下一点骨血。她就像一颗流星,在晋阳的天空中倏忽划过。在我的内心中,也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死后,她被葬在我父亲的“义平陵”的群落中。我多么希望她能看到我穿戴皇帝衮服的样子啊。
  回忆她的时候,我的身体没有任何欲念,只有一种无法言表的温馨。这种感觉,有时候,能暂时克制我杀人的冲动。可这种冲动和欲望,总会蠢蠢欲动。
  但是,回忆越久,她的面庞就越模糊。岁月,有时候把人的记忆修改得面目全非。
  不过,我也庆幸:蠕蠕公主早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否则,我癫狂的皇帝二哥高洋,很可能会当着我的面奸污她。这种事情,二哥干过不止一次。我大哥文襄帝高澄的妻子和我数位兄弟的妻子,都被他奸污过。令人发指的是,我们高家几十个近亲妇女被他奸污后,还被他下令赏给卫士们轮奸。
  如果高洋哥哥对我的蠕蠕公主下手,我又能怎样呢?
  如果她那修长的身体和亮晶晶的脸庞,在我皇帝哥哥高洋粗暴的蹂躏下颤抖和哭泣,我会冲上前去保护她吗?我会杀掉我的哥哥吗?不,不,我不会的,我也不敢。当时,谁敢和我们大齐的开国皇帝作对呢。
  那个时候,我在文宣帝高洋哥哥面前,连正眼看他都不敢。每次他召见我,我都跪在地上不由自主地浑身战栗。只有当着母亲娄太后的面,我才能稍感心安。毕竟,高洋哥哥不会当着母亲的面,杀掉他的亲弟弟。
  我的这个淫暴的二哥,高洋,显祖文宣皇帝。这个谥号,我一直想改掉。他那么淫暴凶残,戕害同宗,怎么能配称“祖”!
  蠕蠕公主临死时的脸,那么美丽,即使她的嘴唇当时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她能说话的眼睛,却仍然能向我传递无数哀怨的话语。
  她的手好凉啊,就像现在我手中的盛满葡萄酒的金杯这样凉。
  对了,蠕蠕公主死后,我再没有闻到过她所使用的那种西域奇特衣用香料的味道。
  时光过去了近二十年,蠕蠕公主的脸已经渐趋黯淡。可是,她身上那种幽幽的香气,至今还在我的鼻孔深处缭绕。
  我的六哥高演,北齐的孝昭皇帝,其实对我挺好。他除了杀掉我二哥的儿子高殷以外,从来没有乱杀过人。我确实感到有些对不住六哥。他把皇位传给了我,我却杀掉了他的儿子、他的皇太子高百年。
  我知道,现在的朝臣之中,还有不少人怀念六哥孝昭皇帝。可惜他当了一年多皇帝就死了。
  我的六哥高演,身长八尺,腰带十围,仪望风表,迥然独秀。在我二哥文宣帝时代,他就以深沉果断、聪敏有识度而著称,是我们兄弟中的佼佼者。也正因为如此,他差点被二哥文宣帝杀掉。
  三 我身上滴下的鲜血(2)
  我们兄弟中,只有六哥孝昭帝高演,对我们的母亲娄太后是真的孝顺。
  皇建二年③的春天,我们的母亲娄太后生大病出居南宫。我的六哥容色憔悴,衣不解带。他以帝王之尊,亲自服侍母亲近四旬。皇帝寝殿距离母后养病的南宫相距五百余步,我六哥每天都鸡鸣而去,辰时方还。为了向上天给母后祈福和表达孝诚之意,他来去往返,都是徒步而行,不乘舆辇。
  据宫人讲,每次太后病发,辗转床上之时,我六哥都会立侍帷前,以指甲使劲掐他自己的手心,往往血流出袖。他希望以自己的疼痛,来减轻母后的病痛。
  和六哥相比,我自己真的不孝。母后崩逝,作为皇帝的我,几天醉睡,连发丧都忘记了。
  我母后共生六男二女,事前皆感梦:怀大哥文襄帝高澄时,梦一断龙;怀二哥文宣帝高洋时,则梦大龙,首尾扩于天地,张口动目,势状惊人;怀六哥孝昭帝高演时,梦见蠕龙于地;怀我的时候,梦到龙浴于海;怀我的八哥襄城王高育和我十二弟博陵王高济的时候,她梦见鼠入衣下。
  母后未崩前,邺城有童谣:“九龙母死不作孝。”
  太宁二年④春天,在母后崩逝期间,我正沉迷于一种鹤觞酒的美味中不能自拔,一饮十坛,大醉七天。丧讯传来,我正服绯袍,在三台与诸臣欢聚痛饮,置酒作乐。
  昏昏然间,我记得,我的女儿清平公主送孝袍让我穿,当时就惹起我的大怒。我把孝袍扔于台下,还顺手掴了她一掌。
  一向善解人意的侍中和士开也不识时务,跪在我面前请求停止奏乐发丧,即刻被我一脚踹到台阶下面。
  酒醒之后,我有些怅然和后悔。我排行第九,母后死而不发丧,似乎正应了那句童谣:“九龙母死不作孝。”
  六哥孝昭帝崩前,虽然是他本人愿意传位于我,却仍然是以母后的名义下诏立我为帝。所以,没有我母后的支持,我也当不了皇帝。听宫人讲,母后弥留之际,怪异频生。有一天晚上,寝殿中的衣服忽然漂浮空中,呼呼作响。巫媪急忙被召入宫,母后在病床上与来人密语久之,宣称自己要改姓石氏。至于为什么巫媪要母后改姓石氏,外人不知,连我是她的亲儿子,也不知所以然。可惜,她改姓也没有用。隔了两天,四月辛丑日,我的母亲娄太后崩于北宫,时年六十二。
  至于我的六哥,大齐孝昭皇帝,死因也很特别。他不是忽然得病而死,而是死于纯粹的事故。
  皇建二年冬十月,他率队出晋阳城打猎,纵马驰骋,短短两个时辰内射毙三虎六狼。兴高采烈之中,忽然一只白兔从草丛中蹿出,马惊昂立,把六哥孝昭皇帝摔下马背。
  滚落颠簸过程中,他的肋部重重磕在一块大石头的尖角之上,当时就口吐鲜血。
  他被抬回晋阳的宫殿后,母后当时小病已痊愈,前往探视六哥。当她听说二哥文宣帝高洋的儿子、我的侄子废帝高殷已经从邺城被送回晋阳,就在病床边问六哥高殷到底住在哪里。
  六哥不答,也不能答。
  六哥有六哥的苦衷。他天性至孝,不敢欺骗母后,又怕告诉真相后让母后伤心。我们的侄子高殷,其实,在一个月前,已经被当时留守邺城的我,派几百精骑送回了晋阳。
  当时,有望气的巫师说,邺城天空弥漫雾气,有“天子气”。同为宗室的平秦王高归彦,也力劝我六哥除掉我们的侄子废帝高殷。据说,六哥孝昭帝派人送毒酒给我们的侄子高殷喝,高殷不喝,最终被活活掐死。
  望气的人所说,确实很灵验啊。不过,邺城的天子气,其实应该是应在我身上吧。所以,当我继位之后,我马上派人逮捕了望气的巫师,把他杀了。
  母后探视六哥孝昭皇帝时,问及我们的侄子高殷。六哥默然不回答。母后追问再三,六哥依旧无语。母后大怒:
  “你肯定把高殷那孩子杀掉了吧?他是你的亲侄子啊!你不听我的话,你也去死吧!”
  言毕,母后拂袖不顾而去。日后,她连六哥的葬礼也没有出席。
  六哥在病床上苟延了一个月,十一月甲辰日早上,他派同宗室的赵郡王高睿前来邺城下诏,让我继承皇帝宝位。同时,他还写亲笔信给我:
  “我儿高百年无罪,希望九弟你仁慈,能选择一佳郡,把他们母子赡养起来,不要学我所为!”
  六哥,你真有心,你谆谆规劝我不要学你所为,就是告诫我不要仿效你杀侄子。六哥,你真荒唐啊。你对我们的侄子、二哥高洋的皇太子高殷下得去手。而我,又怎么能保证对我的侄子、你的儿子高百年下不去手呢?
  回想孝昭帝在位的那一年多我在邺城留守的日子,真是难熬。
  还好,在邺城,有我的族侄、时任散骑常侍的高元海陪我解闷。高元海的父亲,是上洛王高思宗,他是我的父皇神武皇帝高欢的侄子。
  三 我身上滴下的鲜血(3)
  高元海是个聪明人,在二哥文宣帝高洋在位时期,他怕身处朝廷惹来杀身之祸,就上表自称愿意深入山林,修行释典,为国家祈福。二哥文宣帝大喜,立刻答应他入山学佛的请求。高元海乃入林履山,整整在深山中待了两年,不御妻妾,不食酒肉,埋头苦读佛典。其实,他内心是怕被我残暴的二哥杀掉。文宣帝死后,高元海在深山中再也待不住,上启于六哥孝昭帝求归。他被征复本任后,纵酒肆情,广纳姬侍,颇遭当时物议。
  我很喜欢高元海这个人,他是人中才子,很能忖度我的心思。
  六哥孝昭帝常在晋阳,留我据守邺城。不久,他派高元海帮助我参与军国大事。其实,我知道,六哥的初衷,是派高元海到邺城监视我。
  二哥文宣帝高洋驾崩后,他的儿子皇太子高殷继位,本来我六哥没有机会当皇帝。正是在我的支持下,他才能有机会诛杀忠于高殷的汉族大臣杨愔等人。当时,六哥曾亲口对我说:“事成后,我一定以你为皇太弟。”但是,等他真的践祚做了皇帝,却只给了我“右丞相”的官职,立他自己的儿子高百年为皇太子。这种做法,让我心中甚感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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