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体横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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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体横陈-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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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准备就绪后,舞傩者鼓噪,入殿西门,在皇宫禁内四处游走舞蹈。而后,他们分成两队,分出二上阁,在庭院内作十二兽儛戏,喧呼周遍,前后鼓噪。
  最后,他们出殿南门,分为六道,出于郭外,四处旋舞。
  相比魏朝原先的军傩,我们北齐的傩舞,更像是演戏。
  让我心中暗悲的是,傩舞中,还有人戴大假面,演舞《兰陵王破阵曲》。此情此景,让我陡然追忆起我被毒死的四弟、兰陵王高长恭。
  我紧闭眼睛,把泪水吞入肚里。阳光,在我紧闭的眼皮上就化成了粉红。
  晋阳的岁末,变得毫无生气,没有任何蓬勃的生机。瞬间,在光怪陆离色彩的后面,我感觉,光线一点点蓄积起来,甚至堆积起来。这色彩,越来越深,天空逐渐变成一片深色的肉红。玫瑰色的天空,真让人惋惜。
  在王公席上,与皇帝距离很近,我真切地看见了冯小怜。这个吴女,那么年轻美丽,超出常人的想象。她的仪态,自始至终,显得异常放肆,又特别优美。我知道,在大北齐,连皇后都没有这样的做派。
  天生尤物,祸我国家!
  她把胳膊支在桌上,琉璃酒觞举到前臂之上,表情中有一丝倦慵的懒散,看似无精打采,实际上是一种让我们北齐年轻皇帝心醉的纯洁傲慢。我发现,她的目光,时时在傩舞的队伍中瞬息闪过,转向她身边的皇帝。从她目光中,可以感到谦恭的、真诚的、谄媚的温柔。
  可以看得出,这个女子,对于皇帝来讲,不仅仅是感官享乐那么简单。举手投足间,我在她身上发现出一种魅力的威望,那是一种可以让男人迷醉不能自拔的诱惑!
  看着她鲜艳犹如玫瑰的脸,看着她双颊上盛开的笑容,看着她言笑间如白色睡莲花蕊的嫩舌,我可以想见,她的魅力,并非源于意志力,而是源于致命的能迷惑男人灵魂的娇媚。她不是那种自命不凡的、美貌的女子,她的魅力,正在于她的不自知……
  记得我九叔武成帝末年,他曾梦见有一只巨大的刺猬,连天接地,冲撞而来,最终攻破邺城。梦醒后,他四处祷解,广求巫师,最终想出一个办法——在北齐境内大肆索求刺猬油膏,想以此杀尽刺猬,破除噩梦。不过,我王府中有解梦的道士,曾经悄悄对我讲,当今皇帝,名字叫高纬。刺猬,猬者,纬也!二音相谐,乃我大北齐灭亡之兆!
  自从冯小怜受宠后,我们北齐的宫内宫外兴起一种“腾鸟”发型,妇人女子,皆剪剔青丝,以着假髻,发型危斜,状如飞鸟,髻心正西,高翘危耸。有识者断言,这种发型,喻示元首剪落、穷迫西奔。
  四十 惊涛舟已漏(2)
  此外,邺城、晋阳二城,儿童游戏,喜欢以两手持绳,拂地而却上跳,边跳,边口唱“高末”。至于原因,人皆不知。“高末”、“高末”,莫非暗喻我们大齐高氏运祚之末?
  国家乱亡,皆有预兆。当今皇帝继位以来,灾异屡兴,人心危恐。
  大齐皇帝,我的这位堂弟,本性怪异,特爱非时之物,常常取求火急。诏旨一下,佞臣、群小,趁机巧取豪夺,损公肥私,中饱私囊。加之赋敛日重,徭役日繁。人力既殚,币藏空竭。
  皇帝的另外一个爱好,就是增益宫苑。晋阳十二院宫刚刚修建完成,他又下令在邺城建造规模宏大的“偃武修文台”,营制之广,甚于三台。冯小怜受宠以来,皇帝更是专门为她一个人,在皇宫内建造镜殿、宝殿、瑇瑁殿等殿宇,丹青雕刻,妙极当时。损财耗力,以至于达以万亿。
  皇帝,纯粹是鲜卑子弟类型的俊脸:白皙的皮肤,栗色的头发,眼睛秀美,风度翩翩。他幼年在宫中接受的儒家教育,让他养成了坐有坐相,站有站姿。高雅,似乎已经成为他的习惯。由于他的父皇武成帝死后,皇帝无人管束,他特别喜爱骑马射箭。运动多后,他的肩头变得很宽,胸部很发达,手臂肌肉暴突,非常有力。仔细观察他的脸部,还是能从中找寻到他父皇武成帝身上那种性格冷酷的标记。平时,对待我们这些宗室兄弟,他表面上保持温和亲热的态度,一直给人印象他是嘻嘻哈哈的快活,笑脸殷殷。其实,这位年轻的皇帝,我的堂弟,只是外表随和而已。他杀起人来,一点也不含糊。他的弟弟琅玡王高俨、哥哥南阳王高绰,还有,我的四弟、他的堂兄兰陵王高长恭,都被他先后下令杀掉。
  作为帝王,他俊秀的脸上,总会闪烁出深沉而坚决的目光。那是杀人的目光,嗜血的目光,真的叫人内心震恐。当然,他头脑冷静的程度,到底有多深,我们宗室王公,都不敢妄下判断。
  皇帝的极端权力,使人的性格变得失去本来的面目,也使得旁人没有足够的胆量和机会对他产生真正的判断。
  曾经有短暂的时间内,皇帝迷恋丹青绘画。大概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吧,我总是被召入宫,教他笔墨、勾勒、设色的技巧。我发现,他其实非常不擅长与陌生人交往,一般人,也鲜有契机能深入探究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平时,他表达什么事情的时候,音调平缓,似乎不含情感。安静状态下,我甚至能发现,他隐含的忧郁多过愉快。从本质上讲,他不能从精神的层次领会那种描画丹青的平静乐趣。有时候,他对技巧性的东西无能为力,非常焦躁。没有多久,皇帝就沉浸在骑马、射箭、游玩当中,完全放弃了学习绘画的兴趣……
  满怀怅然和忧虑,带着皇帝赐予王公大臣的椒酒、桃汤、五辛盘、却鬼丸②等等东西,我回到自己的广宁王府。
  午后时分,人倦意乏。我展开卷轴,书写南朝徐君倩的《共内人夜坐守岁》诗:“欢多情未极,赏至莫停杯。酒中喜桃子,粽里觅杨梅。帘开风日帐,烛尽炭成灰。勿疑鬓钗重,为待晓光催。”
  写毕,心情稍感愉快,又书庾肩吾的《岁尽应令诗》:“岁序已云殚,春日不自安。聊开柏叶酒,试奠五辛盘。金薄图神燕,朱泥却鬼丸。梅花应可折,倩为雪中看。”
  这两个梁国文人,诗文都是我平素所喜。
  除夕落寞,只能饮酒书诗,以遣愁怀。
  醺醺然间,门人来报,通直散骑常侍卢宗道来访。
  卢宗道的父亲卢文伟,字休族,范阳涿郡人,世为北州冠族。魏朝孝庄帝被尔朱兆杀害后,卢文伟与河北的高乾兄弟共同起兵反对尔朱氏。神武帝率兵至信都,卢文伟遣子卢怀道奉启陈诚,获封为安东将军、安州刺史。所以,卢氏家族,算是我们大齐的勋臣之一。最早,我和卢宗道的侄子,即他哥哥卢恭道的儿子卢询祖关系亲密。卢询祖袭祖爵“大夏男”。此人翩翩美男子,富于术学,文章华靡,在文宣帝时代,他常常当庭书写表文,文不加点,辞理可观。当时,他为赵郡王妃郑氏制挽歌词,其中有一篇非常动人:“君王盛海内,伉俪尽寰中。女仪掩郑国,嫔容映赵宫。春艳桃花水,秋度桂枝风。遂使丛台夜,明月满床空。”一时间,洛阳纸贵,流传甚广,达于南朝。可惜,天妒英才,卢询祖年纪轻轻,忽染重病,撒手西归。
  这位卢宗道,本性粗率,自称任侠尚义。我参加他侄子葬礼的时候,得机与他倾谈,才得与他相识定交。当然,卢宗道在我们大北齐,也是非常有名的人物,他不仅出身名族,勋臣袭爵,而且在朝中历尚书郎、通直散骑常侍。此人精通古音义,曾著《魏志音》一卷。音义体,起于汉魏之际,以注《汉书》开始。魏晋以来,文人墨客都特别重视《汉书》音义。音义体,有释音为主,也有人兼及释义,还有人以发义为主,一般都是音义兼释。魏晋时期,嵇康就写过《春秋左氏传音》,稍后,诸葛亮也曾著《汉书音》一卷。到了南朝,梁国的包恺著有《汉书音》十二卷。而我们北朝大齐,就属卢宗道《魏志音》一卷最为有名。
  四十 惊涛舟已漏(3)
  不过,近来,我与这位卢宗道的关系日渐疏远。他与朝中韩长鸾、穆提婆等人交游过密,赠送金宝,大行贿赂,并得授行南营州刺史一个实职。自以为得任州官,他大集乡人,杀牛聚会。其间,有一旧门生酒醉,言辞之间,微有疏失,竟然被他当场派人扔入水中淹死,时论大哗。
  此次来府,卢宗道号称前来拜别辞行,我也不好找借口把他拒之门外。
  “广宁王殿下,数日不见,你清减许多啊。”卢宗道打着哈哈,向我行礼。
  我赶忙还礼。
  卢宗道有一种讨人喜欢的华丽面孔,他的眼睛,似乎总能穿心透肺般地看穿别人。寒暄之间,他打量了一下我,可能从我对他的过分客气,发现了我对他隐隐的疏远。
  我这个人,作为宗室,虽然个性平庸,但还是很难强行改变自己内心中固有的准则,不愿意强迫自己去和不喜欢的人周旋。
  堂下,卢宗道带着的几十个从人,携带着食盒、乐器一类的东西,看这架势,他显然是要与我置酒高会。无奈何,我只得派人,唤来几个门生、王府清客以及岁末前来祝贺节庆的尉相愿等人,齐集堂上,与卢宗道应酬。毕竟,他要远去外地当州官。而尉相愿,乃我王府旧友,他因为守卫洛阳有功,刚刚被朝廷委任为护军大将军。
  饮酒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很平静。卢宗道侃侃而谈,他以讲演的风格和语调,谈笑风生,纵横捭阖。
  这种北州豪杰出身的人,总能焕发一种发自肺腑的超强热情,加之他清晰的语调,生动的语言,一座皆为其倾倒。他本人有一种力量,能使听客的内心为之震颤,言谈久之,有时候,即使内心极有主见的人,也会被他所蛊惑和感化。
  他的侃侃而谈,自始至终都洋溢着一种奇怪的痛苦感、高尚感。他不断严厉地抨击时文,臧否人物。其实,他的滔滔雄辩,都是充满混浊的、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失望之渣。正是他内心躁动着的无法满足的求官欲望,使得他愤世嫉俗。
  可叹的是,这样弄嘴舞文的人,就算是我大北齐的精英了。
  知道我精通投壶之戏,卢宗道非要与我比试。春秋时期,投壶内都加入豆子,防止投入壶中的箭跃出。汉武帝的时候,投壶之戏得以改进,柘木箭也改成了更加有弹性的竹箭,游戏者故意让箭投后弹出,技高者可以使箭能每次击中壶以后都能准确跃回手中。这些年来,我们大北齐内玩这种游戏最好的,要属我和我四弟兰陵王高长恭。我们有新发明,每次投壶,都在壶前加一个称为“校具”的小樟木屏障,使得投壶难度更高。
  勉强之间,加之身体不适,我投壶很不准,十有九失。卢宗道反而特别兴奋,一箭竟然能中五十余骁③。投得兴起,他最后竟然闭目投壶,也能中二十多骁。
  我笑笑,表示自甘下风。其实,卢宗道却也无聊,班门弄斧。大北齐,只有我广宁王能投出“莲花骁”,也就是说,我能让投入壶中的箭反弹出来,正挂悬于壶耳之上,形如莲花。
  我坐在堂上,无聊地望着王府中古杉夹道的路径,看着强劲的寒风把秃枝吹得左摇右晃,希望这位州官马上离开我的府邸。
  恍惚间,堂前鹅卵石筑成的马道上,又有一行人前来。大概十余人,为首的是一个妙龄女子。越走越近,才发现她手持箜篌。
  “广宁王殿下,这是我去年从南地买来的一个歌伎,演奏箜篌,已臻妙绝之境!”卢宗道大着嗓门说。
  显然,他兴致正高。
  见宾游满座,大家都兴致勃勃,我只能强装笑脸,颔首示意。
  这个南地歌伎模样十分俊秀,伶俐聪颖。她非常知礼,临坐前,向我和在场的客人行礼致意。
  她所弹奏的,是二十五弦的竖箜篌。清纯、柔和、稳定的乐声,水银泻地般,又似从透明的宇宙中发出的天籁之声,清亮、浮泛、飘忽,有如泠泠的雪山清泉,飘荡在玉石路上。
  由于歌伎的揉弦、滑弦等压颤技法非常独到,琴声韵味奇特。她的拨弄,转换频繁,使得箜篌发出特别丰厚的和声。尤为可叹的是,她能用两只手不同的手指,同时迅捷地拨动不同音高的弦,再用对应手指相互施展揉弦手法,使得箜篌的音域更为宽广,音色更为柔美清澈。
  包括我,在场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美妙的乐声之中。像阳光驱散雾气,风暴吹没沙尘,汩汩乐泉,让人心大净!
  乐毕,凝望着歌伎雪白的手,我不禁赞叹道:“多么纤素的一双玉手啊!”
  “殿下,既然您如此喜欢,就把这个箜篌歌伎,作为岁末礼物,送与王爷您了!”卢宗道哈哈大笑着说。
  “使不得!使不得!”我连忙摇手。
  忧心的恶魔,天天困扰我。国事江河日下,谁还有心思在府中赏乐听歌。
  四十 惊涛舟已漏(4)
  酒意已经有七八分的卢宗道把脸一沉,忽然不乐。他拔出佩刀,三两步走近歌伎,挥刀就把那个价值连城的竖箜篌从中砍为两段。然后,他恶狠狠地说:
  “王爷如果不赏脸收下这个歌伎,那么,既然您喜欢她的素手,我就把她一双手砍下,送与王爷!”
  这个自称任侠尚义的文士,翻脸后,完全像个十恶不赦的恶魔。
  歌伎面如死灰,兀自跪在当地战抖。
  “卢使君,您不是燕太子丹,我不是荆轲,何必做如此之举!”我冷冷回话。
  如此小人,倚恃朝中韩长鸾、穆提婆在后撑腰,竟然敢对我这个宗室王爷如此无礼。
  卢宗道身子摇了摇。他嘿嘿一笑。“广宁王,你好忍心,莫非想仿效东晋的大将军王敦④?既然如此,我就把歌伎的手卸给你看!”说着话,他举刀砍落。
  我心惊肉跳!
  当啷一声,白光一闪。座上忽然有人跃起,以刀挡击,弹开了卢宗道的手中刀。
  原来,出手之人,乃席上坐着的领军大将军尉相愿。
  他哈哈大笑。“王爷,卢使君如此盛情,奈何不受!”
  ……我累了,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碎了一样。我的胸部发闷,头上发烧。
  送走了卢宗道这个瘟神,我怏怏地半躺在坐床上,恨气满胸。
  如今的这种生活,说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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