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床上,都盖着厚厚的被子,红娘子只露出一张憔悴苍白的脸来,大约是一直守着我的缘故吧。红梅和小雅则分别坐在凳上,趴在红娘子的床尾睡觉。
“没事了。瞧你那点胆儿,我还没死透呢,你就吓得脸都白了。”我微笑道,想起了红娘子印在我嘴唇上的那个悲凉的吻。
红娘子微微一笑,却不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是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周山干咳了一声,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淡淡地说:“你们都少说点话,多休息。”
然后我又喝到了千年人参汤和王八枸杞汤,一下苦一下甜的,让我口中顿时淡出鸟来,我皱眉道:“老神仙,你快扶我出帐篷吧,这里生着炭火,好闷,我想出去透口气。”
周山白眉一轩:“胡说,你现在不能下床,会扯动伤口的。”
“不行,在这帐篷里,我都快憋死了。”我挣扎着想站起身来,手脚却一点力气也没有。
周山按住我,正色道:“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不把我放在眼里是吧?你得弄清楚,你现在不是总督,而是我的病人。”
红梅和小雅这时也醒了,见我醒过来了,俱俱大喜,但听我说要出去,都异口同声地反对起来。这下我以一敌三,更是没了胜算。
虐待病人,没天理啊,这点小小的要求都得不到满足,我心中长叹着。
红娘子忽然冷冷地说:“得了,你想抽烟,就在这抽吧,别跑到雪地上去送死了。”
出去透气是假,抽烟是真,想不到红娘子这么了解我的德性。听了她的话,我心中一愣,又是一喜,呐呐道:“我只是想抽一口还魂烟。”
周山也是一愣:“古往今来,只有还魂酒,哪来还魂烟?你现在身子虚,不能抽烟。”
“不抽上一口就更虚。周老爷子,我求你了,快给我点上吧。”我心中着急,红娘子都无视我的承诺了,你老周还在这搞什么鬼?
周山叹了口气,看了红娘子一眼,从桌上拿过烟袋,就着油灯点上了,递到我手里。我深深吸上一口,感觉全身六亿九千八百四十二个毛孔,都完全舒张开来了,这才真叫活过来了。
连抽几口后,我终究还是狠狠地咳了起来,难道我得了肺穿孔?我心中一凉。
周山夹手夺过烟袋,重重地往桌上一扔,头也不回地出了帐篷。我听见他在外面小声说:“大伙儿别围着了,想看的,明天再来看吧。李总督命硬得很,死不了了,但还虚得很,你们别去搅他。”
营房的厚布帘动了几动,几个人头攒动了一下,然后就平静下来。红梅和小雅相视一笑,给红娘子掖了掖被角,然后加了些炭火。
“玉儿,能再次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微笑道,一时没想到有深度的对白,就说了句最俗的话。
“嘘,睡觉。”红娘子微微一笑,自顾自地闭上了眼睛。
我看了红娘子一阵,然后也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一个问题在我脑海中翻来覆去地回荡着,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我们李家军的伤亡如何?”
红娘子眼皮都没打开,轻声道:“睡觉,好了再说。”
我坚持道:“不行,不问清楚,我睡不着。你说实话,不许瞒我。”
红娘子睁开眼,沉吟了一阵,咬了咬嘴唇:“在宁远,死了一万六。”
这句话就象晴天霹雳一样,炸得我心中一颤:“这么多?那蒙古兵死了多少?我们的大军,现在在哪里?”
红娘子叹道:“蒙古兵死了一万九。蒙古兵逃到松山附近,我们一路追杀,最后松山的满清兵出来接应,双方厮杀一阵,我们败了,又死了一万五千人。清兵一路追到宁远,幸好宋献策带着咱们的步兵赶到了,清兵见我们人多,就又退了回去。”
六万骑兵竟然死了三万多,只剩一半了?我急怒攻心,一口鲜血猛地冲到了喉头,咳得满枕的鲜血。
再次昏过去之前,我听见红娘子惊慌的叫声:“红梅,红梅,快叫老神仙来。”
我好象是在一片很深的泥潭里,我向下陷落着,却拼命地挣扎着,想爬出泥潭。我记得我有很多兄弟的,可是他们都不见了,我要爬上去找他们。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红娘子的脸色更白了。见我清醒了,红娘子吁出口长气,劝我不要再想着战事了,保重身体要紧。
我默然着,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这一次突袭,我们把全部力量放在了西城门,认为只要袭击了西城门,其他城门的蒙古兵也会惊慌逃窜,我们正好趁乱追杀。却不料蒙古兵这么强悍,立即组织了反击,狠狠地摆了我们一道。如果我事先的部署是同时突袭四个城门的蒙古兵,尽管可能被发觉,但一定不会这么惨,也许松山的惨败也不会发生。我有罪啊,对不起那白白死去的三万多兄弟。
见我沉默不语,红娘子叹了口气,柔声道:“岩哥,你别难受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咱们虽然死了三万兄弟,但满清人也没占到多少便宜,松山一战,他们估计也死了上万人,和宁远被歼的蒙古兵加起来,恐怕也有三万左右。这一次算是扯平了,不算我们败。要认真说起来,我们人多,清兵拼人是拼不过我们的,再拼几次,他们就完了。”
红娘子的话,让我多多少少得到了一些安慰。
第三卷 惊涛拍岸 第九十五章 荒山墓碑
听说我醒了,洪承畴、李仲、李自成、宋献策、牛金星、吴三桂等人都来看我来了,这年头不时兴送什么康乃馨,大伙都提了些挺实在的东西来,有金锭银锭、上好的野鸡肉、未掺水的包谷烧,成形的人参、还有包上好的烟丝,别的也就罢了,那堆金黄的烟丝可看得我心头暗喜。
这些人里面,我最注意的是吴三桂。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特意多打量了他一番。此时二十八岁的吴三桂虽然是武将,但并不象我想象中的高大健硕,而只是中等身材。他五官俊秀,目光如注,神态威严,令人一见便容易产生信任之感,难怪崇祯把这么重要的宁远城托付给他。
原来我已昏睡了六七天,从他们口中,我得知了那天的战况。李仲和红娘子救出我之后不久,吴三桂带兵从北城门杀出,从后背袭击蒙古兵;同时洪承畴也已解决了东城门的一万名蒙古兵,带兵来北城门,正好赶上那一场恶战。蒙古兵两面受敌,首尾不能兼顾,于是慌了神,丢下六千具尸体后,向松山方向逃窜,被我军一路追杀。南城门和东城门的蒙古兵听说此事后,也陆陆续续赶往松山方向,并在路上与我军多次交手,但都以失败告终,又被我军斩杀三千余人,六万蒙古兵只剩四万左右。
我军追杀至杏山时,多尔衮带领五万清兵赶来支援,由于我军当时只有五万多人,兵力处于劣势,一番激战后不敌,洪承畴和李自成即果断后撤。满清兵拍马追来,我军拼死用密集箭矢射住阵脚,且战且退,退至塔山附近,夺了塔山城,利用城墙和工事进行防守,清兵穷追不舍,猛攻塔山。此时宋献策已带领一部分步兵赶到,立即前往塔山支援。清兵见我们人多,城无法攻下,于是罢战,向松山、杏山方向退回去了,我们因骑兵人少,不敢再行追赶。
这些惊险的交战经过,听得我心潮起伏。然后我们一起算了笔细帐,松山与塔山两场战役下来,我军共战死一万五千人,清兵伤亡估计为七八千人。因此宁远开战以来,我军战死的骑兵达三万一千人,满清人战死的骑兵约二万六千人,虽然我军伤亡高一些,但基本上也算是扯平了。加上山海关我军歼敌俘敌一万四千余人,自身阵亡四千余人,这样一算,满清的二十万大军只剩十六万人,而李家军还剩三十九万人,洪承畴带领的二万关宁铁骑还剩一万七千人,共计四十万余人,人数上我们仍占绝对优势。
这笔帐一算清,我们又松了口气,然后我问道:“咱们的将领,有多少人战死?”
李自成说:“还好,将领战死的不算太多,只有三十多名,其中包括副总兵李栋、参将李怀仁、李怀琛等人,参将郝摇旗、李怀理、李怀典等人负重伤,正在医治。”
我听到李栋他们的名字,心一酸,那日李栋拼死为我挡住短矛的情景浮现出来,内疚感油然而生。
我还记得,在开封的时候,我对李栋、李怀仁、李怀琛他们说过,等打完辽东,要带李家将们去西北看天山和天池。我去过新疆,对那里的风光很有印象,于是对那里的冰山和火焰火、吐鲁番的葡萄、甘醇的马奶酒、喷香的烤羊肉串、美丽的新疆姑娘夸夸其谈地描述了一番,把西北风光说得迷人之至,并辅之以“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名句,把李栋他们的胃口吊得老高,然后设想了从辽东到蒙古再到天山的边征战边旅行的路线。而此刻,路线仍在,却人鬼殊途。
李仲见我难受的模样,拍了拍我的肩膀,把那杆从战场上寻回来的铁枪放在我床边:“李栋他们都是好样的,对得起咱们李家军的招牌。老四,你别想那么多了,多休息保养吧,要不然又该咯血了,红娘子人都虚脱了,可不能再给你放血了。”
“红娘子?”我吃了一惊,“是她放血给我喝的?”难怪红娘子的脸色那么苍白,原来是这样。
李仲无奈地说:“你失血过多,红娘子说要以血补血。咱们都要放血给你,但红娘子不让,说咱们的血不行,只有她的血可以,嘿,我还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兄弟之间的血不行,还有谁的血行?老四,你喝了红娘子的血,对劲吗?”
我怔怔地望向正坐在凳上喝汤的红娘子,一时间百感交集,口中喃喃地回答李仲:“对劲,很对劲。”
不久,李仲他们走了,只剩下周山和红梅,红娘子给我掖好被子,然后开始皱着眉头,一口口地喝一碗汤。
我笑道:“什么汤?喝得你这么痛苦。”
红娘子皱了皱眉头:“人参汤,还加了些药,苦得紧。”
我叹道:“千年人参那么难得,你还喝得这么郁闷,这人参若地下有知,一定会哭死。”
红娘子笑笑:“我是苦水里泡大的,所以特别不喜欢吃苦。”
红梅却替红娘子叫起屈来:“李总督,千年人参都是你享用了,红姐姐喝的,可全是你用过的人参渣煮的第二道水。”
我沉默了一会:“给我放了几碗血?”
红娘子不答,红梅却憋不住了:“足足两大碗,红姐姐真是不要命了。”
我又沉默了一阵,然后说:“你应该让别人一起放点血嘛,怎么这么逞强?”
红娘子抿着药汤,微笑不答。
我心念一动,想起在洛阳那夜,我曾在和红娘子胡吹海侃时,说根据草原人的分法,这世间人的血型可分为四种,爱型人内向,笔型人外向,爱笔型人混乱,喔型血扯淡(我当时没敢说A、B、AB、O型,于是用了个谐音);红娘子问我是哪种血型,我自豪地说是有大将之风的笔型,红娘子呵呵一笑,说她也十分外向,应当也属笔型,而且是狼毫大笔。当时我笑说既然咱们都属于文房四宝之一,假如我受伤了,一定要喝她的血,才不会出现血型不配的危险。大约红娘子就是从那番话,才坚定不疑地把李仲他们的献血要求给拒绝掉了。
我闭上眼,微叹道:“原来是这样,难怪我抽烟时老是咳,肯定是你的血对烟味有些不适应,这下麻烦大了。”
红娘子莞尔一笑,红梅却眼睛发亮地说:“红姐姐,我看,多找些女兵来,再给李总督弄些血喝下去,这烟就自然戒掉了。”
我叹道:“红梅你就少出馊主意了,我还想多活几年。”
我闭上眼睛,却怎么都睡不着,脑海里尽是与蒙古兵厮杀的场面。于是我慢慢地运起了内力,强迫自己静心养病,让内伤和外伤好得更快些。
对红娘子的放血之举,我口里不说,心里却是感谢的。
七天后,我下了床,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看李栋他们的坟,但李仲他们死活拦着,不让我去,说他们都埋在几百米高的黄顶山上,目前山路都被冰雪封了,上不去,再说我身子也没好利索,就算山上没雪,也爬不上去。于是我只好作罢。
这十天来,连降大雨雪,似乎老天在为死去的数万亡灵而哭泣。这场不停歇的雨雪一下,道路都被结了冰,冰冻足有一尺。四处都是白茫茫的,这世界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变得无比纯洁。
因为道路严重结冰,人和战马几乎都无法行走,我们也不用担心满清兵再来偷袭我们,但我们也无法去与清兵决战,只好借这段时间休养生息和练兵。
正月就这么悄悄地溜走了。元宵节,我们接到了朝廷的嘉奖信,崇祯好好地鼓励了我们一番,对我们寄予厚望,送来了酒肉果蔬犒劳三军;兵部的书信中提到,补充的粮草也正在想办法往关外运来,近期会给我们补充一些马匹,还有一些最近研制成功的枪炮,也将被送到关外来作为试验品使用。
由于我在交战中被长枪伤及了内脏,陈奏廷(即陈王廷,字奏廷)每日运内功给我疗伤,在他的精心护理下,我的伤情一天天地好起来。正月底出了几天大太阳,正月二十八,我爬上了黄顶山,去看我埋在荒山上的兄弟们。
如林的墓碑,大多是用木板写就的,上面的字迹已经开始模糊,过不了多久,这些名字就都会湮没在这荒山之中了。想到这里,我的眼睛也模糊起来,心中象被针扎般地难受。
李栋、李怀仁、李怀琛的墓碑是用青石板雕刻的,我点上香烛,洒了酒水,久久地抚mo着那几块墓碑。
万籁俱静,只有山风在呼呼地刮着。
我坐在墓碑前,喝了很多酒,我听见自己在喃喃地说:“李栋,这杯又是我替你喝的,你丫的耍赖,划拳输了居然要表哥给你代酒……”
风很冷,天很高,我喝醉了,躺在地上,望着蓝蓝的天空,我似乎听见他们在说:“表哥,咱们去天山吧,去瞧瞧你说的千年不化的冰山,还有美丽多情的维族姑娘。”
我闭上眼睛,嘶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唱刘欢的那首《好风长吟》——
每次听你们,喊在千山外
你们的呼唤,我依稀明白
从没见过冰山,你说那儿的天蓝
马奶酒喝不醉,雄鹰在你肩上飞
一剑荡平阴山的墓碑
一骑独行万里的骨灰
一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