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块钱。」司机停住表。
「不用找了。」男人将两张百元钞放在排档处。
不急着下车,男人整理着脖子上的黑色领带。
「这种天气,太晚叫不到出租车的话,打这个电话,算你八五折。」司机眉开眼笑,递上有点湿润的名片。
「……」男人接过,小心翼翼将印有出租车车队与传呼电话的名片,收好。
用得着的话,那便诸事大吉。
雨没有一丝一毫缓下来的迹象。
男人用最老式的手法,慢慢将领带打好。
开门,开伞,慢慢下车。
即使只走了几步路,撑着伞,半身还是给湿透了,裤管也湿了。
俱乐部门口,在这滂沱大雨夜,竟停了十几台黑色高级轿车。
每台高级轿车的玻璃上,都贴着完全看不见里面的深黑色隔热纸,不过从挡风玻璃可清楚看到,每台车的驾驶座上,都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司机。
有的司机一边嚼槟榔,一边看八卦杂志发笑。
有的司机正在讲手机,一边往俱乐部门口张望。
有的司机双手环胸假寐,脑袋微微上下晃动。
……麻烦的十几双眼睛。男人看了看表。
将伞交给门口泊车的小弟,将领带重新调整、系紧……男人还是很在意领带。
「先生,跟您借一下您的会员卡。」另一个门口小弟堆满笑容。
「第一次来。」男人看着小弟的眼睛,这孩子还很年轻。
「先生,实在很抱歉,我们这间俱乐部是采会员推荐制,如果……」
「洪爷约我在这里谈事,叫我先去他惯去的东河包厢。」男人平静地看着小弟,说:「他晚点来,你可以打电话给他。」
「是这样的……因为我们这里是……」小弟的脸堆满了歉意。
「雨下很大。」男人微微踏着湿淋淋的鞋子。
男人没有露出不耐的表情,更没有表现出任何「请求」的意思。
不卑不亢,他只是很自然地,饰演好洪爷位高权重的朋友。
「是,那您在这里签个名。」小弟诚惶诚恐地拿出一本册子。
男人随意签了个名。
「洪爷到了的话,跟他说我湿透了,先进去泡澡。」男人给了亮眼的小费。
「是。」小弟看了一眼册子上的签名,鞠躬:「请进,陈先生。」
另一个小弟看到那男人的出手阔绰,赶紧领着湿淋淋的男人走进大厅。
传说,正要开始。
41
长形桌上。
独留一张孤孤单单的方块六。
无星无月,黑色的大雨落在黑色的大海上。
一艘刚刚结束惨烈赌局的豪华邮轮,停泊在这巨大的滂沱黑暗中。
雷雨交加,仿佛已经死亡的赌局又要复活。
上百名宾客沉默地看向海的另一端。
远远的,那远在肉眼能力之外的岛上,正上演着一出惊心动魄的大刺杀。
不论成功或失败,今晚,都将成为无人不晓的传奇。
赌神,或者该说是旧任赌神。
手里握着卫星手机,心中盘算着旁人无法参透的局。
这局。
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不简单。
旧任赌神缓缓回头,看着甲板上那一滩怵目惊心的血迹。
真不可思议。
那个骗子教出来的男人,在最后关头竟然还是说服了他……
用一次偷天换日,换了一次偷天换日。
用一计,换一命。
命又换计。
现在连尸体也不可能找着了吧。
只留下一个烫手却心热的绝妙烂摊子。
很好。
成交。
旧任睹神打了第七通电话。
「冷面佛,今夜你不算死在我手里。」
42
男人装作不经意的左顾右盼。
在这沉闷的下雨天,这间高级俱乐部里特别冷清,出现少爷比客人多的窘况。
虽然不到戒备森严的程度,但有几个特别同壮的保镖不时穿梭在走廊上。
偶尔莺莺燕燕经过,几件开高衩的紫色旗袍,露出让人心动不已的白皙大腿,连那些保镖都忍不住色眯眯地看了几眼,用微扬的嘴角私下品论了一番。
「东河包厢到了,陈先生请进。」小弟鞠躬哈腰,笑得可灿烂。
「谢谢。」男人伸手进口袋,像是在摸小费。
洗手间就在左手边,没听见洗手声或冲水声,估计里面有人的机率不到两成。
即使里面有人,估计一并解决不让发出声音的机率,高达了九成。
「西山包厢是在另一边吗?」男人随口问。
「嗯?是啊。」小弟直觉地回答。
完全没看到男人如何动作,那小弟捧着自己被切开的喉咙,双眼瞪大。
在第一滴血落在地板上之前,男人已将呼吸困难的小弟拖到一旁的洗手间。
仿佛是拷贝无数类型电影里最常出现的桥段,从洗手间出来时,男人已一身的标准服务生模样。连脸上的笑容都一模一样的虚假僵硬。
刚刚男人是将大号厕所的门反锁,再从里面快速翻出来的,那坐在马桶上的小弟尸体被扫厕所的清洁工发现,估计,至少要十分钟以上。或更久。
但时间依然是个变量,秒秒是金。
男人在不被发现异状的前提下,以最高速度,在三温暖俱乐部里快步行走着。
沿路经过毛巾间,男人便进去推了一台折好热毛巾的车子出来。
沿路有客人,有保镖,有陪女,有其它的服务生,往西山包厢的大致位置走去,即便是走错了些许,只要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便不会引人侧目。
时间。
要注意时间。
一个小时前,开往公海的丽星邮轮上,赌神下了一张惊天动地的单。
——要买,冷面佛的头。
究竟为何赌神要杀冷面佛?不清楚,暂时也不重要。
这一个小时,要命的一个小时。
从接单开始的每一分每一秒,消息都可能曝光。
赌神要买冷面佛的头,仅限于今晚。
今晚买不到,明天就轮到赌神人头落地。
赌神一共打了几通电话,男人不知道。
擅长估计的他,猜想起码三通。
精确估计的话,男人眉头一皱……起码三通,但不会超过五通。
电话打得越多,消息走漏的风险就越大。
赌神善赌,即善押注,不会盲目打给十几个杀手经纪。
能接到赌神电话的,一定都是拥有最顶尖高手的经纪人……
即是说,除了自己,约莫还有两个至五个顶尖杀手。不会更多。
他们来了吗?会是谁呢?
自己是第一个进来这间三温暖俱乐部的吗?
很有可能,因为目前还发觉不到异样。
不。
说不定他们也跟自己一样,兵不血刃就蒙混了进来。
说不定他们趁着大雨的掩护,从这建筑物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悄悄钻了进来。
若知道其余的杀手有几人,甚至是谁就好了……
如此一来,就能将更多更复杂的变量估计进这个局里。
或许刚刚跟自己错身而过的某人,也是另一个杀手乔装的服务生、保镖,甚至是陪女。或许不是错身,而是刚刚跟在自己正后面,在上一个路口他左转,而自己右转的那一个人是杀手?或许,自己正在前往西山包厢的路上,可另外的杀手刚刚好完成了任务,几秒后就会听见大乱的声音……
虽然不清楚一起接单的杀手是谁,但合理估计,绝对不会是冲锋陷阵的莽汉,这里是黑社会跟警察署长一起罩的场,容许兄弟带枪进来,现实世界不比电影动作片——主角无论如何不会被乱枪流弹打中。
八成,那些杀手作风肯定像自己一样,安静,低调,镇定,计划周详与见机行事两感兼备,出手迅速确实,绝对不多做无谓的杀。
摒除一切无法纳入估计的杂质,男人将思虑沉淀在脚步下。
其实西山包厢不难找。
疑神疑鬼的冷面佛,走到哪里都跟了一堆牛鬼蛇神,只要往保镖越来越密集的方向走去,大抵不会错。
只是,冷面佛身边的保镖再多,怎么会有那么多?男人一边微笑看着那些板着脸孔的保镖,一边快步走着。这些在走廊上无聊踱步的保镖数量,比自己预先估计的还要多出至少一倍。冷面佛真是爱杀人、可自己也活在被杀的阴影下吧……
好像快到了。
不能太天真。
估计要宰冷面佛,至少也得一并宰掉冷面佛身边的几个贴身保镖。太辛苦了。
尤其冷面佛养的那两头贴身怪物,一对一自己都没有把握,二对一更是毫无胜算。自己可是接单赚钱,不是来送死。
不过,若是先下手为强,冷不防一刀从背后刺进冷面佛后脑、再穿出喉咙,主子一死,保镖就只会为了面子问题跟自己过不去,而不会豁全力挡下自己。
估计这样才行得通。
到了。
最顶级最气派的西山包厢,门口站了四个外国人面孔的保镖。
保镖们自顾自交谈,只瞥眼看了笑嘻嘻的男人一秒半秒,连可能藏着武器或炸药的毛巾车也没检查,全无拦阻便放他进三温暖澡堂。
这身制服跟一脸贱笑果然有用,男人若无其事推车进去。
扑面而来的,是带着浓浓碳酸气味的白色蒸气。
「送毛巾。」男人微笑。
微笑凝结。
澡堂里的景象,连最冷静最擅长估计的男人,都一瞬间背脊发冷。
胖胖的冷面佛赤裸裸坐在池子上的石阶,双脚浸在染成血红的池子里。
池子上,漂着一具面向下的尸体。
坐在冷面佛对面泡脚的,是一丝不挂的黑道立委琅铛大仔。
这两个黑道枭雄的身后,或坐或站了十几个身上刺龙刺凤的壮硕保镖。
「我说大仔,你干脆就承认了吧,约我在这里谈事情,就是想亲眼看我死。」冷面佛舀着汤匙,吃着冰镇莲子汤。
「你少疑神疑鬼,我为什么要你死?」琅铛大仔手里也是一碗冰镇莲子汤,大声骂道:「赚大钱的生意都快谈成了,我干嘛要白白把财神往外送!倒是我,刚刚差点给你一起害死了,到底是惹谁了你?」
「哈哈,我只是开个玩笑。」冷面佛皮笑肉不笑,看着池子上载沉载浮的尸体,说:「只是很久都没人敢杀我了,到底是谁那么……」
不自量力四个字,从冷面佛的口中说出来,比任何人都更有力量。
不说出来,又比说出来更有力量十倍。
「我要打电话给义雄,叫他带更多兄弟过来接我。这池子脏成这样,一年半年是休想叫我回来……」琅铛大仔伸手,后面一个小弟立刻双手奉上手机。
「别打。」冷面佛眯起眼睛。
琅铛大仔拿着手机,有点犹疑。
男人不疾不徐地将干烫好的毛巾一叠一叠地放在架子上,再将随手乱扔的毛巾收拾好,每一吋的专业动作都不让人有怀疑的空间。
「嘻嘻,暂时待在这里,反而是最安全。」染红的池子里,浸着一颗光头。
光头的汉子只露出一个头,竟不理会那一具漂到眼前的尸体,下巴以下依然故我泡在充满血腥味的温泉池里,拿着毛巾擦澡。
冷面佛冷笑:「要杀我,就要一次成功,否则就是对方人头落地。」
琅铛大仔有点懂,又有点不明白:「什么意思?」
「对方下单,不会只有这一个杀手,一定是倾巢而来啊,你现在走到外面,没有一支两支狙击枪在上面等你,算我冷面佛被人瞧扁!」冷面佛看着池子里的浮尸,冷冷笑说:「杀手一个一个进来,他们就一个一个做掉。等到天亮,我们数一数池子里会有几具尸体。」
聪明。
不愧是七日一杀的黑道霸主。
再不需估计,这吃力的单子便在这里放弃吧,男人心想。
「好啊,哈哈,等到天亮来数尸体,看看你冷面佛的面子有多大!」琅铛大仔哈哈大笑,还用脚将漂到脚边的无名尸体给踢走。
男人收好地上散乱的毛巾,便即要推车离开。
「送毛巾的。」
一个,像是从墙壁里发出的硬冷声音。
「还有什么吩咐吗?」男人恭恭敬敬地鞠躬。
「从刚刚到现在,你一点害怕的表情都没有露出来。」
分明是灯光通亮的三温暖尊爵澡间,却有一个声音缓缓从突兀的深邃阴影处走了出来。这人穿着黑色运动外套,黑色运动长裤,黑色耐吉运动鞋。
本欲行刺的男人慢慢看清楚,原来这个穿了一身黑的保镖,浑身被一股极为不祥的气给包围住——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敏感体质,只要看了这黑衣男一眼,就会不由自主想离他越远越好。
「这是一个平常的服务生,看到尸体的正常反应吗?」黑衣男淡淡地说。
「……」男人的脑中,千百个念头快速冲击着。
断然否认被接受的机率——零。
畏畏缩缩否认被接受的机率——百分之十。
畏畏缩缩否认被接受、但还是被杀掉的机率——百分之百。
「你,太冷静了。」血池里的光头男脸转了过来,微笑,看着推着毛巾车的男人,说:「太会演戏的结果,反而露出马脚。嘻嘻,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男人面无表情。
现在的他没有别的选择,也没有别的可能。
「明白。」
男人双手松开毛巾推车,两把黑色短刺溜出袖口,握在手上。
从现在开始到最后一秒,就用自己最拿手的技术,在断气之前闯出这里吧。
逃出生天的机率是零。
只是,不试试看的话,死前也没别的事好做。
冷面佛看着前来行刺自己的这男人,微微点头。
「怎不问问他,到底是谁下的单?」琅铛大仔吃完最后一口莲子汤。
「就算用最残酷的方法逼问,你也不会说出下单的人是谁吧?」冷面佛皮笑。
所有保镖都站在冷面佛与琅铛大仔前,用十几台肉身坦克当作最低程度的防御,个个手里都拿着枪,却没有人有向男人扣下扳机的意思。
因为,专家就交给专家处理。
「只怪我自己,估计错误。」男人一脚踢开毛巾车。
众保镖神经紧绷之际,决定放弃的男人第一时间往后飞窜。
「好!」
血池里的光头男动也不动,任凭穿了一身漆黑的男人追了出去。
就在两人一逃一追出澡堂的瞬间,远处响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轰炸声。
所有人一愣。
隔了几秒,又是一阵难以理解的爆破声。
「该不会……」琅铛大仔皱眉,有点后悔,还是该叫义雄派弟兄过来支援的。
血池里的光头男露出一口惨白的牙齿,嘴角肌肉牵动。
「第三个刺客,嘻嘻。」
43
击中目标,不过是子弹行进的,其中一种选择罢了。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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