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或许,大御所才是要把众生拯救至净土的佛陀化身。但是,他的愿望里面,有着幸村无法赞同的天真,无论他心底藏有何等博大的关爱,也终无法完全拯救尘世之人。当浪人的不平愈甚,新旧教的冲突加剧,憎恨、欲望和野心都纠缠到一起,必会酿出天道和神佛也无法裁断的混乱,结果,一切还是归结为战事。如果有机会,请您如此告诉大御所,就说左卫门佐是这般说的:若有幸村一人挺身而出,可以为秀赖母子带来安泰,幸村就绝不会退缩。但事实却非如此,报应正在将大坂城牢牢束缚起来,现在已经进退两难。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幸村才这般说。或说,真田左卫门佐幸村乃是为了减少哪怕一丝报应,才欲投丰臣氏。这种心境,即如关原合战时的大谷刑部……”
刚听到这里,松仓丰后守猛起身,“今日就到此为止,告辞!”
幸村忙拽住丰后衣袖,“大人不能就这样走了。幸村已命人备好粗茶淡饭,还请您好歹用些。”说着,他拍手把儿子大助叫来,在大助的侍奉下,为松仓敬献了一杯酒后,才让其回去。此时,松仓丰后实已无法释然。在不知情人的眼里,松仓的脸上甚至现出了惊恐之色——幸村难道想在敬完酒后,杀人灭口?
把松仓送出门后,幸村感慨地环视一眼身周群山。春日尚远,枯树、发黑的扁柏、杉树,都不由令人想到生之艰难。但意外的是,幸村不觉孤独:看来,还是父亲有远见卓识啊。若加入丰臣遗孤的阵营,进入大坂城,唯有一死。但在信浓的一角,真田的子孙不正盘根错节地成长吗?在乱世,人生原本就是建立在他人的死伤之上,不只如此,它甚至是建立在骨肉相残之上。即使在兄弟姐妹当中,究竟谁繁荣兴盛,谁会成为他人阶梯,人皆无法参透……
“丰后守大人的深情厚谊,幸村没齿难忘。”幸村忽然念叨出声,一起送客的十五岁的大助突然担忧道:“父亲,松仓大人说他绝不会就这样让您赶赴大坂,他必亲自带领人马前来阻拦。否则,他身为武士的颜面就丢尽了。”他一面笑着,语气却甚是认真。
“我也是这么看的。”
“那么,父亲是不是对他透露得过多了?”
“不用担心。很遗憾,咱们真田一族有的,只有松仓大人阻止不了的兵略智慧,它已由祖上传入我们的身体之中。”
刚说到这里,幸村忽又有些后悔:一旦动起刀兵,松仓丰后守之辈自不值一提,但这种自豪与松仓的诚意比起来,是不是显得太浅薄了?
天阴沉沉的,看来马上就要下雪了。
“走,回家。”幸村催促着大助走进家门。
“父亲,看来大御所还是想以世俗的诱饵,来钓父亲上钩啊。”
“大助,你是这么看的吗?”
“大御所想将父亲立为大名。松仓大人不是这般说的吗?”
幸村微笑了,却是苦涩的笑,看来大助偷听到了。处世理所当然要小心,这无可厚非,却总让人伤感。
若父亲还在,他会如何处理?他定会和幸村完全相反,觉得这是一个把大坂城纳入囊中的绝好机会,迅速行动。与父亲相比,自己却……幸村一面如此反省着,一面进了家门。
第四章 病急乱医
从早晨起,片桐且元就把自己关在大坂城内的府邸里,忙着书写什么。
既非书函,亦非日记,更非近日即将完工的方广寺大佛殿的工程记录。他不时地搁下笔叹息一声,旋又重新思量,磨磨墨,舔舔笔尖,接着继续写。实际上,他是在想万一大坂和江户发生战事,能于此留下一些他和家康在骏府会面的记录。
去岁秋天,他被召到了骏府。
“我想给秀赖在河内加封一万石。”当听到家康此言,不知为何,且元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其实无他。此前修理大佛时,我未能奉上一文钱,就权当是一种补偿吧。”当家康添上这句话,且元愈觉可惧,之所以畏家康如此,是因为当时的大坂正流传着一个传闻:“大御所终要荡平大坂城。”这种传闻甚至都已流传到女人之间。如此一来,城内最先被推上风口浪尖上的,自是千姬。
千姬必还不知这股风究竟因何而起,又吹向何处。大久保长安的死和她根本无一丝关系,洋教徒的意图就更不用说了。她成了阿蜜所出幼女的母亲和姐姐,以及玩乐的伴儿。
这时,另外一个女人又给秀赖生下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取名国松。千姬甚至连国松生母的来历都未问过。秀赖染指来自伊势的侍女,还让她生下了孩子,这种事情既然已发生,也实在让千姬无奈,她似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既无疑虑,也无妒忌。
反倒是秀赖不好意思起来,“这个孩子就别在这里养了,最好和常高院商量一下吧。”他遂让京极家臣田中六左卫门的妻子做了乳母,打算不久后把孩子寄养在田中家。于是,女人们都对千姬隐隐生起敌意。
就在这个时候,家康特意把片桐且元叫去骏府,说起加封一事。且元如坐针毡,实属自然。
“世上正流传着一种无由的传闻,你或许也听到了。”当话已谈得差不多,家康端着酒向片桐且元说起这些时,片桐的心已安定下来:大御所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为了丰臣氏,自己已下了决心,问心无愧矣。可家康并没有责问片桐,单是意外地和他商量起来,语气仿佛在对一个德川嫡系家臣说话。
“我想,现在该让秀赖离开大坂城了。你有什么想法?”家康若无其事道。
且元狼狈之极,甚至战栗起来,“大人,在下……在下……乃是从小就在丰臣氏长大的家老啊。”
“所以,我才和你商量。像这种事情,你我之间就不必无谓地隐瞒了。”
“但是……即使不这样,大坂城内就已怀疑市正与德川私通了啊。”
“市正。这不只是丰臣氏一家的问题,此事关系天下安危。”
“正因如此,在下才不敢与大人商谈。”
“这是哪里话,你好像混淆了公私。你当然是丰臣家老,但是,你亦是将军属下的大名啊。”
“这……是。”
“要不,就把你的俸禄从丰臣氏分出来,将领地奉还朝廷……嘿,这当然只是说笑。但是,一旦天下动乱,究竟会带来多大的麻烦,这些你可曾想过?”
“这个……在下亦常忧心。”
“你是丰臣家臣的同时,还是天下的大名,理应把防止天下骚乱的责任时刻记在心上……希望你把这些好生记在心里,再回我。我若坐视不管,秀赖必会被那些蚂蟥叮上,不由自主地卷入战争漩涡,你说呢?”
“但是……”
“再让秀赖待在大坂城,就防不住了。当然,我并非说秀赖怀有敌意或二心。可以说,这都是那座城带来的罪孽。”
“若是此事,还请大人只管放心。要打仗,最重要的还是军饷,尽管一些狂妄之徒都在盯着,但不久之后大坂便无钱可出了。待此次方广寺的修复、大佛寺的巨钟完成之后,大坂库中几乎就空了。”
“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让人安心。这些我也已仔细思量过了。我觉得,为了天下安定和丰臣氏的存续,除了让秀赖出城之外,别无选择。当前就让他先去郡山城吧。也希望你能舍弃私情,好生考虑。如果在众人的怂恿下,乱起大坂,那我也只能不顾私情,对丰臣氏不利了。就算还没到那一步,但若情势如眼下这般,大坂仍连续不断把洋教徒和浪人招进城内,哪怕只射出一支箭,事情的性质也就陡然变了。一旦这样,移封就不仅是减掉傣禄的问题。你要想清楚,以秀赖目前所领,再加上今日加封的一万石,便是六十六万七千四百石。希望你多想想,该如何把这些家业原封不动地传给丰臣子孙后代,好生说服老臣,把事情想清楚,这样,秀赖母子亦会明白。我当恳求你了,市正啊……”
“就算大人这么说,恐怕也……”且元忙回道,“现在的形势,已非在下一人之力可以掌控。”话刚出口,他又有些后悔:或许,家康便是故意想知道这些,才来试探的。若真是这样,自己就乖乖中计了。
“哦?事态已到你无能为力的地步了?”
“这……倒是也……还未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且元期期艾艾起来。
“所以,我们还不能弃之不管。这种事态下,需要的可非寻常忍耐之功。现在,大坂那边坚信,最大的盟友乃是高山右近和真田幸村吧?”
“是。此外……”且元断然反戈一击,道,“还有松平上总介大人。或许这只是在下的错觉。但是在下想,一旦大坂竖起大旗,松平上总介大人、伊达陆奥守自会遥相呼应。”
“嗯。”家康认真地点点头,未刻患否定,只喃喃道,“哦,嗯?有这样的传言?”
“不只如此。传言道,大家若齐心合力固守大坂城,不久之后,班国大船队就会驶抵沿海,每艘船上至少装有百门大炮,这样的船不下三艘。另,他们还会运来大量新式火枪,与相助本愿寺的毛利军队不可同日而语……”
“这样的事情,究竟是何人散布的?”
“市正也不甚清楚。或许是洋教徒,或是什么人从伊达氏传出来的。据说支仓常长已经载着索德罗和比斯卡伊诺,从月浦赶往班国求救兵去了。此事早在大久保生前就安排好了……他们似对此坚信不移。”
片桐且元之所以连这些都透露出来,是想向家康证明自己的无能为力。不只如此,他恐还想通过这些闲话,使家康打消对移封的考虑,哪知结果恰恰相反。
“嗯?事情都到这种地步了?如此一来,把众多兵力放进大坂城,不就等于为方广寺举行落成典礼了?”
听到家康如此念叨,且元心冷如冰。他本想转移家康的注意力,但一不小心把实话说了出来。大野修理等人的确有这样的打算:为大佛殿的落成举行盛大的典礼,并以参观的名义,把诸地浪人集中到上方,然后直接让他们入城。
片桐且元战栗了。家康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名将,一眼就看穿了方广寺大佛殿的落成仪式会被利用。他不由道:“大人,在下恳求大人,移封之事能否暂缓?”
“哦,不知有无其他防患于未燃的手段……”
“在下有一个主意。”可把事实本身作为撒手锏——且元不知已在心里想了多少次,“在方广寺的落成典礼上,且元打算把太阁留在大坂城的资财已耗尽之事,公之于众。一万石养二百五十名士卒,六十五万石差不多能养一万六千余人,可是现在,无论如何也养不起如此多的人了。因此,希望他们能够精简人员,包括各自的家臣和杂役,人数要在一万以内。否则,丰臣氏财力将无以为继。把费用的问题一条一条讲给他们听,他们不会不明白,休要说雇佣浪人,其所有野心,都会由于军饷无着而烟消云散。”
“有理。”家康也颇为动容,“若全部人加起来还不到一万,他们怎敢举起叛旗?”
“因此,看在市正的分上,移封之事暂先缓上一缓。”
“你是让我先等等看?但市正,想必你亦十分清楚,经历了乱世的人,往往都具有一夫当关、百夫莫开的自负。事实上,我也是一直以这样的气概打天下的啊。”
“是。”
“假如一万士众全被这种妄念支配,他们就会自我陶醉,把自己当成千万大军。故,即使仅留一万人,还是太多了。我欲把那些要进入大坂城的、极度自负的浪人在城外一网打尽,除掉祸根。因此,你莫再纠缠移封一事,好生去劝秀赖母子,别让他们自寻死路。”
片桐且元战战兢兢问道:“那么,加封一万石的事情……”
“你多虑了,此事……自然会由将军裁断。”
“人心非是铁石,总有几分感情,我从心底里为丰臣氏将来担心,希望你把这些原原本本转达给秀赖母子。”
淀夫人还算知趣,当且元把家康的意思大略告诉她时,她感慨得泪如雨下。但是,众近臣与七手组起事的火焰业已漫卷开去,已非片桐且元所能阻止的了。
平素还算明事理的大野修理亮治长,此时几已变成昔日的石田三成。
在片桐且元眼中,关原合战时的三成就是败于固执己见。秀吉公归天之后,三成顿时失魂落魄。家康逐渐以实力掌得天下权柄,众武将则齐齐把不满发泄到三成身上,甚至到了意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不幸的是,唯一可庇护他的前田利家又故去。这样一来,三成就陷入了两难境地:要么自行隐退,要么借维护丰臣氏,自取灭亡。三成依照自己的性子选择了后者。
与当时的三成一样,现在的治长亦充满妄念。
大坂城内诸人,将治长视为淀夫人的面首,蔑视之极,让他逐渐失去理智,他亦越发焦躁。
关原合战刚结束,治长被家康遣回大坂时,还无这种情形。
“一切与淀夫人和秀赖公子无关,都是治部少辅和大谷刑部的固执造成……”他把家康的话传给了大坂,可以说,似是他给了大坂城一条活路。
且元想,这真是可悲的错觉。不用说,救赎大坂的本是家康的慈悲,但前来传达家康慈悲的治长,却在众人的千恩万谢中逐渐产生错觉,仿佛这种结果是他舍生忘死得来的。秀赖去二条城拜谒家康时,尽管治长极不情愿,但还是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自己绝非可与加藤、福岛、浅野等人比肩的丰臣重臣,手无实权,只是主母的一介宠臣而已……这种感慨,甚至超越了三成在秀吉公归天之后的落寞。
正在这时,大久保的死刮起了一股意外之风,一股关于洋教存亡之风。而且,这股风立时从明石扫部,以及神父托雷斯、保罗等处蔓延到了速水甲斐守、渡边内藏助、茨木弹正、来田喜八郎等人身上。这股欲把大坂城作为殉教大本营的火焰,不可能烧不到极为郁闷的大野治长身上。但是,大野治长却非石田三成。 三成拥有向天下发出檄文、向家康发出“借问大义究竟在孰手中”之声的器量,治长却是既无气势,亦无力量。只是,三成当时依靠的大树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