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受刑者,识者以为前世之报焉”。“自十八日起,每日金银酒器䦆疋衣服辇载到刘宗敏所。予见其厅内段【缎】疋堆积如山,金银两处收贮,大牛车装载衣服高与屋齐。”刘宗敏的行径,李自成非不知也,但竟无力辖制。赵士锦记述说:
初七日,李自成至宗敏寓议事,见庭中三院,夹着几百人,有垂毙者,不忍听闻。问宗敏得银若干,宗敏以数对。自成曰:“天象不吉,宋军师言应省刑,此辈宜放之。”宗敏唯唯。每日早将已死者用竹筐抬出,每筐三两人,以绳束之,至是五六日矣。
朱元璋在洪武元年即下《求贤诏》,而李自成军甫入京城则唯以拷掠士大夫为能事。按“阶级斗争学说”的逻辑,朱元璋本该和刘宗敏一样“苦大仇深”,但他却搞什么礼贤下士,分明是向地主阶级投降——由此看来,朱元璋之“变质”的确变得厉害。
“变质”,变出了中国唯一的“家庭成分贫雇农”的皇帝。我们当然可以大力批判朱元璋的“变质”,但他也许会反过来质问:骂我“变质”?少来!古往今来但凡造反的主儿,谁不想“变质”?我无非做了别人想做却做不到的事!——如果朱元璋这么说,我看他讲的也是事实。秦始皇游会稽,车队驶过,项羽躲在人群里暗暗发狠:“彼可取而代也。”谁不想“变质”?陈友谅、张士诚想不想变?李自成、洪秀全想不想变?问题是怎么变,往哪儿变,以及变成什么样儿。像朱元璋那样,不单从“贼寇”变成“皇帝”,并稳稳当当享国三十一年,又把江山传了二百多年——这种“变质”的成果,应是大家梦寐以求的。非不愿,是不能也。它需要毅力,需要牺牲,也需要洗心革面。这苦功夫,说来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事实证明也就朱元璋肯下功夫且做到了家——所以也只有他跳出了农民起义军的宿命之外,硬是扭转了某种“历史规律”。
泥腿子皇帝
朱元璋“变质”的话题,并不到此为止。以“流贼”、“草寇”,而破天荒地建立了一代王朝,这是朱元璋的“变质”之处。但从另一角度看,此人倒没有怎么“变质”。
野史有一些故事,说朱元璋忌提旧事,一听“秃”、“光”、“贼”这样的字眼抑或哪怕是同音字,就不高兴,就杀人。然而,也有记载显示,他并不讳言贫寒的出身和悲惨的少年经历。濠州祖陵竣工后,词臣奉撰《皇陵碑记》,朱元璋阅后很不满意,称“皆儒臣粉饰之文”,他揽镜自观,“但见苍颜皓首,忽思往日之艰辛”,觉得以这种粉饰之文垂后,“恐不足为后世子孙戒【诫】”,决心亲自提笔,“特述艰难”,如实记述自己的出身、家境和遭遇,“俾世代见之”——这就是洪武十一年的《御制皇陵碑》。
平常,他更不吝于以其身世和人生体验训导诸皇子,使他们勿忘家本。做吴王时,一日,朱元璋率世子朱标祭祀山川,仪式结束时他特地叫过朱标,指着身边将士们说:“人情,贵则必骄。”“今将士中夜而起,扈从至此,皆未食。汝可步归,庶【将近,差不多】谙劳逸,他日不致骄惰。”圜丘告成,朱元璋带着朱标前去视察,归途中,专门命随从引导世子绕道农家,观其居处饮食器用;俟其归,则召而诲之:现在,你知道农民有多么辛劳了吧?
夫农勤四体,务五谷,身不离畎亩,手不释耒耜,终岁勤动,不得休息。其所居不过茅茨草榻,所服不过练裳布衣,所饮食不过菜羹粝饭,而国家经费,皆其所出。【此语不简单。能意识到国家财政,皆出之于民。】故令汝知之。凡一居处服用之间,必念农之劳,取之有制,用之有节,使之不至于饥寒,方尽为上之道。【非常好的认识,难能可贵。他自己大体上也能遵循这认识执政。可惜其子孙完全不肖。】{24}
据说,朱元璋为使诸子习于勤劳,不滋骄惰之性,曾命内侍特制草鞋分发给他们,并规定,只要出城走稍微远一点的路,皇子们只能乘马行其中三分之二的路程,另外三分之一必须穿上草鞋步行。他定期打发诸子回老家谒祖陵,接受“革命传统教育”,说:“使汝等于旁近郡县,游览山川,经历田野。因道塗【途】之险易,以知鞍马之勤劳;观小民之生业,以知衣食之艰难;察民情之好恶,以知风俗之美恶。即祖宗陵墓之所,访求故老,问吾起兵渡江时事,识之于心,以知吾创业之不易也。”人一阔,脸就变,这似乎是经验之谈;所以,穷光蛋们揭竿而起之际每每要互相叮嘱一句:“苟富贵,毋相忘!”但实际上,他们往往忘性都比较大,不单自己患了遗忘症,倘若别人来提醒,他甚至还恼羞成怒。但从以上看来,朱元璋既没有患上遗忘症,亦不因为做了皇帝便对自己的低微出身讳莫如深。这其实需要很大勇气的。列宁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可见朱元璋没有背叛自己的过去。
朱元璋其人,可用“皇帝+农民”或“农民+皇帝”来概括。在这两个天悬地殊的角色当中,跟中国历史上其他所有皇帝相比,朱元璋的皇帝味儿相对轻一些,农民味儿却最足。他曾在一份蠲免两浙秋粮的诏书里径直声称:“朕本农夫,深知稼穑艰难。”似乎对此身份甚感光荣,与臣下交谈也不惮表露其“小农心态”,曾经说:“吾昔在军中乏粮,空腹出战,归得一食,虽甚粗粝,食之甚甘。”饥饿的童年记忆,让这位皇帝对粮食和农事有一种几乎病态的敬畏。据说凡是空闲的土地,他都下令种上庄稼,而且还提出一种极其独特的“种植理论”:“我于花木结实可食用者种之,无实者不用。”总之,不能用来填饱肚皮的,就无用。他曾颁旨严禁种糯,因为这种作物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造酒的,于是被视为“糜费”。平时在宫中他跟太监宫女言“不离稼穑组紃”,后宫墙上门上,也到处画着《耕织图》。浙江金华出产一种香米,百姓“拣择圆净者用黄绢布袋盛贮,封护进呈”,年贡约三十石。朱元璋得知详情后,下令中止此贡,改由内侍在宫苑内垦种数十亩,“计所入,亦足供用”。这办法后来似乎还加以推广了,以致宫中闲地都成了农田。某日退朝,朱元璋专门领着太子诸王去参观他这一得意之作,他指着菜地说:“此非不可起亭馆台榭为游观之所,今但令内使种蔬,诚不忍伤民之财,劳民之力耳。”其实他借鉴魏武而发扬光大军屯制,起因也是防止夺食于民;他说:“兵食一【完全,全部】出于民,所谓农夫百养战士一,疲民力以供闲卒,非长策也。古人有以兵屯田者,无事则耕,有事则战,兵得所养,而民力不劳。”
不过,这个“农民皇帝”对农事的重视,似乎有点过了头,不免掉进“小农意识”的泥坑里。譬如,有人建议开矿生财,被他训斥一通,认为只要偏离农本,便是追逐奸利。司天监(掌天文历法的机构)进献一款元代水晶刻漏——中设二木偶,备极机巧,“能按时自击钲鼓”,这或许是最早的自鸣钟——也被朱元璋一通臭骂,说“废万机之务,而用心于此,所谓作无益而害有益也”。竟下令把它砸碎毁掉……皇帝眼里只有粮食、庄稼和农活,中国其他方面的进化可想而知。
这样一个君主,大抵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朱元璋之头脑与“近代”无缘,然而比之中国历史上数不胜数的无半点惜民之心的皇帝,此人算是良知未泯了。
一次,朱元璋出游钟山,回城时,从独龙冈徒步一直到淳化门,才肯上马。他感慨地对侍臣说:“朕久不历农亩,适见田者,冒暑而耘甚苦,因悯其劳,徒步不觉至此。”话锋一转,他问这些近臣:农为国本,百需皆其所出,所以他们才辛苦成这个样子,你们这些当官的,心里曾经感念和体悯过农民吗?接着,他说出一句很让人震惊的话:“且均为人耳,身处富贵,而不知贫贱之艰难,古人常以为戒。”
不是朱元璋有“平等思想”,而是贫贱的出身使他比较能够推己及人、将心比心,说出“均为人耳”这样一番话来,一般帝王断不能如此。
又某年隆冬时节,朱元璋视察城壕疏浚工地,见一民工光着身体,在渠水里摸索着什么,命人问之,原来是蛮横的督工官员把他的锄头远远扔到水中,民工只好自己下河找寻。朱元璋听说是这样,马上派人将民工叫上岸,另外发了一把锄子给民工。他生气地说:“农夫供役,手足皴裂,亦甚劳矣,尚忍加害乎?”他令侍从将那个恶官抓来痛加杖责,一面气犹未平,回头对随行的丞相说:“今日衣重【chóng】裘,体犹觉寒,况役夫贫困无衣,其苦何可胜道?”随即传旨役民收工。
我一度因朱元璋屡兴大狱、滥刑重典,而在心里将他归在“大暴君”的行列。后从孟森先生的《明清史讲义》读到这样一句话:
太祖之好用峻法,于约束勋贵官吏极严,实未尝滥及平民,且多惟恐虐民。
深受震动。对照历史,这概括确与事实基本相符。以前,光注意到朱元璋杀人甚多,却不曾留心他所杀的主要是些什么人。经心史先生点拨,我对朱氏“暴政”的实质和特点,才知道要从更多的角度看。我以为,这种“暴政”产生于两个层面的动力:一是朱元璋为保证帝权不受任何威胁,而有意识有步骤地剪除勋臣权要的势力,这是他深思熟虑所制定和执行的计划——这一层,我后文详述;其二,他虽然坐在了皇帝的位子上,但幼年至少年得来的“为富不仁”、官贪吏横的深刻印象,仍然作为一种根深蒂固的仇恨留在其心里,使他本能地渴望打击这些人,甚至极可能形成了刻意报复的非理性心态。
总之,朱元璋在许多方面,显示出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个“下层皇帝”才有的素质和个性。他的节俭,不是为了做出样子“垂范天下”,实在是习惯了过穷日子。
炎夏之日他在东阁临朝,天气太热衣裳汗湿,几次更衣,群臣发现这些衣服都是洗了再洗以致褪色的旧衣。南京宫室初建,负责官员将设计草图呈见,朱元璋“见有雕琢奇丽者,即去之”,理论是“宫室但取其完固而已,何必过为雕斲?”绝对老土。宫殿盖得差不多了,照例应在梁壁施彩绘画,还有人建议采用“瑞州文石”(或类乎今之所谓大理石)铺地,统统被他制止,而命儒士熊鼎“编类古人行事可为鉴戒者”以及《大学衍义》等儒经,“书于壁间”。对于自己这一创意,他很得意,说:“前代宫室多施绘画,予用此以备朝夕观览,岂不愈于丹青乎?”
洪武三年六月,天久不雨,朱元璋亲率皇室全体人员到山川坛求雨,一律穿草鞋徒步而至,以草垫为席,露天而坐,白昼承受曝晒,夜晚衣不解带即席卧于地;用餐由马皇后率众妃亲手煮制,完全是粗粮做成的“昔日农家之食”,一连三日,才回銮宫中。这种举动,且不说其精神,假使没有从小吃苦的底子,纵然有诚心恐怕也盯不下来的。
所以,当打下浙西,朱元璋曾对投降的浙西将士发表演讲:“吾所用诸将,多濠、泗、汝、颖诸州之人,勤苦俭约,不知奢侈,非比浙江富庶,躭于逸乐。”说得很实在。
太子和公主宫中重新装饰,需一种叫“青绿”的涂料,工部奏请采办,朱元璋坚决不答应,说在库藏里搜罗搜罗,凑合着用就行了,“岂可以粉饰之故而重扰民乎?”一次,在奉天门附近他看见某散骑舍人“衣极鲜丽”,叫过来,问这身衣服花了多少钱,回答说“五百贯”,朱元璋听罢大为恼火,斥道:农夫如何艰辛,食惟粗粝,衣惟垢敝,而你游手好闲,不过仗着“父兄之庇”,如此骄奢,“一衣制及五百贯,此农民数口之家一岁之资也!”刘姥姥在大观园里说过,贾府一顿饭花的钱,够乡下人过一年的。朱皇帝看到京城阔少的衣着,脑子里的反应和换算方式竟与刘姥姥一般无二,这也真是千古奇闻了。
这个“刘姥姥的视角”,让他有时会冒出一些对一个皇帝来说似乎很罕见的念头。南京宫殿新成之际,朱元璋忽然把中书省大臣们找去,说多年战争令军中许多兵士负伤致残,失去工作能力,现在新宫建成,他打算在宫墙周围的空地建上房屋,让这些军中致残者居住,“昼则治生,夜则巡警”,国家拨一定口粮,以这种方式把他们养起来。后来,他又专门降旨,指出所有在战场上牺牲者,其妻、子或老人一律由官方“月给衣粮赈赡之”,而老迈兵卒则“听令于应天府近便居止……所给衣粮,悉如其旧”。洪武十九年,河南大饥,不少人家卖儿鬻女;朱元璋得到报告以后,不仅下令赈饥,而且决定所有被卖出的孩子一律由官府出资赎回。同年六月,他进而颁行两项可能在当时整个世界上都很少有的福利政策:一、所有年届八十以上的穷人,官方“月给米五斗,酒三斗,肉五斤”,年九十以上者,在此基础上每人每年“加帛一匹,絮一斤”;二、“鳏寡孤独不能自存者,岁给米六石”。他这样阐释他的政策:“为君者欲求事天,必先恤民。恤民者,事天之实也。”这似乎并没有超出儒家那一套,但实际做法往往前所未有,是他的独创。
晚年朱元璋,面对诸皇子,曾就自己是怎样一个皇帝,亲口做出如下自我鉴定:
吾持身谨行,汝辈所亲见。吾平日无优伶瞽【盲者,此处指乐师,古代乐师多为盲人】近之狎,无酣歌夜饮之娱,正宫无自纵之权,妃嫔无宠幸之昵。或有浮词之妇,察其言非,即加诘责,故各自修饬,无有妒忌。至若朝廷政事,稽于众议,参决可否,惟善是从。若燕闲之际,一人之言,尤加审察。故言无偏听,政无阿私。每旦,星存而出,日入而休,虑患防危,如履渊冰,苟非有疾,不敢怠惰,以此自持,犹恐不及。故与尔等言之,使知持守之道。
这份自我鉴定书,中间一段(即“稽于众议……惟善是从”)或有争议,但一头一尾,则可说确无夸饰之处。在位三十一年,朱元璋不玩、不溺,夙兴视朝,日高始退,至午复出,迨暮而回;白天所决事务,退朝后